自然生态与精神生态的双重变奏
——艾米利·勃朗特《呼啸山庄》生态意蕴论析

2018-01-23 14:22:32岩,
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8年5期
关键词:勃朗特呼啸山庄艾米莉

张 岩, 王 双

(1. 河南大学 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 开封 475000; 2. 同济大学 外国语学院, 上海 200092)

《呼啸山庄》(WutheringHeights)是艾米莉·勃朗特短促一生中唯一问世的一部作品。小说出版后,曾一度遭到普遍的漠视甚至是严厉的抨击。但随着第一篇肯定艾米莉艺术才华的评论《柯勒·贝尔》的出版,艾米莉的声誉便蒸蒸日上。人们开始重新审视这部小说。英国小说理论家吉尼亚·伍尔芙认为,“《呼啸山庄》是一本比《简·爱》更难解的书,因为艾米莉是一个比夏洛蒂更伟大的诗人。”*杨静远编选:《勃朗特姐妹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第295页。尤其是进入二十世纪以来,这部具有谜一般耐人寻味的思想内涵和奇特表现形式的作品更是引起了东西方学界越来越多的关注,甚至掀起了一股历久不衰的批评与研究热潮而形成了所谓的“艾米莉热”。自生态批评与生态文学创作渐趋成为一种潮流以来,《呼啸山庄》作为一部诗意盎然的生态文本,获得了高度关注而焕发出了新的生命活力。研究者们纷纷从生态视角来重新研究这部文学经典,挖掘其作品的生态智慧。本文在总结国内外对该经典文本生态批评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从荒原情结、自然书写、自然与文明的对峙以及自然生态与精神生态的双重建构等诸多生态批评视角来展开研究。

一、 “价值走向荒野”:艾米利的荒原情结与生态意识

艾米莉·勃朗特出生在英格兰北部约克郡的一个偏僻而闭塞的哈沃斯草原,该草原隐藏在连绵不断、石楠丛生的荒原丘陵深处,这里是一望无际的荒原沼泽和旷野山峦。约克郡荒原上几乎保持着和伊丽莎白女王时代一样古朴的生活方式,如同原始苍茫的沼泽和荒野一样粗犷而毫无变化,正是在这样一个石楠丛生的荒原世界里,艾米莉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艾米莉对生于斯长于斯的约克郡荒原有着深深的眷恋之情:她热爱荒原的苍郁之美,“在她眼中,最幽暗的石楠丛会开放出比玫瑰还要娇艳的花;在她心里,铅灰色的山坡上一处黑沉沉的溪谷会变成人间的乐园。”*[英]夏洛蒂·勃朗特:《〈艾米莉·勃朗特诗选〉序》(1850),转引自杨静远编选:《勃朗特姐妹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第31页。荒原那特有的粗犷神秘与宁静给她的精神带来了极大的慰藉与满足。她在这片荒凉寂寥的处所找到了许多开怀的乐趣。长期的荒原生活形成了艾米莉·勃朗特难以解开的荒原情结,她与荒原息息相通、难舍难分。她把整个身心都献给了荒原。她常常独自在那里散步、思考,享受无拘无束的自由,寻找创作的灵感。在有关艾米莉的回忆文章中,记述了她的一个难以解释的行为癖好:每到黄昏时分听见狼的吼叫声,她都要只身一人沿着杂草丛生的荒原路径行走许久才肯回家。对于这种怪僻的行为的一种合乎逻辑的解释就是,艾米莉迷恋于狼的召唤,她急不可待地要去追寻狼的踪迹。她热爱荒原,甚至于热爱荒原上性情残忍的动物。在艾米莉短促的一生中,她虽只有三次短暂地离开家乡,但每次远离荒原都会使她莫名其妙地因思乡而患病。在每次离开故土的日子里,她“每天早晨,一觉醒来,家屋和荒原的影像就涌向她的脑海,使得即将来临的一天变得昏暗无光”。*[英]夏洛蒂·勃朗特:《〈艾米莉·勃朗特诗选〉序》(1850),转引自杨静远编选:《勃朗特姐妹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第31页。只有重新回到朝思暮想的荒原,她才感到舒适和自在。由此看来,荒原已成了艾米莉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她就像荒原上的石榴花,一旦脱离荒原,生命就会凋谢枯萎。荒原是她的精神家园和灵魂栖息地,只有在那里,她才可以自由地呼吸,自由地生活。

约克郡荒原特有的粗犷、神秘与宁静激发了艾米莉无尽的创作灵感。无边无际的荒原景色烙印在这个漫步其上的女孩那孤独的头脑里,冲击着她那敏感的心灵。可以说,《呼啸山庄》就是这种奇特想象力与神奇灵感的结晶,是荒原给予作者的一份丰厚的馈赠。荒原也塑造了艾米莉独来独往、沉默寡言的性格和耽于幻想的气质。正如夏洛蒂·勃朗特评论她妹妹性格时所言:“天真无邪的情性,质朴无华的爱好与坦白率真的态度之下,隐藏着一股魅力、一团烈火。”*转引自方平:《希望在人间——论〈呼啸山庄〉》(译序),见[英]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方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3年,第2页。她喜欢独立思索,常常因为思考问题而彻夜无眠。如《勃郎特姐妹研究》一书中所言,她有“一个不肯静止的头脑在不安分地冒着泡……。思想的海洋经常是在翻腾起伏、波涛汹涌”,而且“在思索时浑身是胆,感情丰富,独立不羁”*杨静远编选:《勃朗特姐妹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第66页;第78页。。她脑子里的一些想法常常大胆、新颖,连姐姐夏洛蒂也不得不承认,她“有一个坚强而富于独创的头脑,充满了奇怪但沉郁的力量”*杨静远编选:《勃朗特姐妹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第66页;第78页。。可以说,正是她狂放不羁的荒原性格和天马行空的荒原想象,让艾米莉创作了《呼啸山庄》这部富有奇特想象力的作品。

小说《呼啸山庄》是对作者“荒原情结”的经典体现与阐释:自始至终呼啸着的强劲尖利的北风让全书浸染着荒凉与粗犷的荒原气息。“它带着荒原色彩、野性,像石楠的根一样虬结多节”*转引自方平:《希望在人间——论〈呼啸山庄〉》(译序),见[英]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方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3年,第2页。。书中的男女主人公希刺克厉夫和凯瑟琳生活在荒原上,他们的精神气质与荒原息息相通。他们性格粗犷、活泼好动,从小就放荡不羁,喜欢自由自在地在荒原上追逐嬉戏。他们是荒原上两个自由不羁的精灵,故必然不能见容于当时的文明社会,从而遭致文明社会的拒斥与迫害。然而,无论他们遭到多么残酷的对待,一旦来到荒原,他们就像回归了家园一样摆脱掉一切世俗的羁绊而重新获得了自由。荒原让他们魂牵梦绕,如醉如痴,流连忘返;荒原给他们带来了力量和安慰,成了他们逃避世间迫害与烦恼的乐园。希刺克厉夫是荒原风暴的产物, 他的名字本身就是荒原野性的体现与隐喻。狂风呼啸的荒原孕育了他狂暴不羁的荒原性格。作为荒原风暴之子的希刺克厉夫与同样具有风暴气质的凯瑟琳之间的荒原恋情,与呼啸山庄的荒原景象本是那么地自然、和谐。然而,凯瑟琳受到文明社会财产与地位的诱惑而嫁给了埃德加,因为肤浅的价值而背叛了自己最深刻的价值,离开了荒原之家——呼啸山庄而选择了文明社会的温柔之乡——画眉山庄。背弃荒原本性的凯瑟琳最终走向了死亡的归宿。艾米莉认为,荒野中蕴藏着一种伟大的精神,一种狂乱、强烈、不屈不挠的意志。人在自然中与之交流就生成一种可贵的性格,这种性格要冲决一切,直至自身灭亡。正是狂放不羁的荒野塑造了希刺克厉夫和凯瑟琳伟大的荒原精神与“荒原情结”。

空旷的约克郡荒原不仅赋予艾米莉以生命,而且还赋予了她无尽的环境想象。透过作品中男女主人公的爱恨情仇和英格兰北部寂静广袤荒原的自然抒写,读者无不深切地感触到作者那难以割舍的荒原情结。艾米莉的荒原情结是对罗尔斯顿“价值走向荒野”这一自然哲学的最好注脚和诠释,也是其浓郁的生态意识的体现与证明。

二、 作品中的自然书写与自然生态的诗意建构

自然书写是《呼啸山庄》独具魅力的因素之一。与十九世纪许多同时代的作家相比,艾米莉的卓然不同之处在于:她作品中的自然不仅从不缺席,也不仅仅是作为展示人类活动的背景和陪衬以及人类征服和主宰的对象而存在,以荒野为代表的自然既是人类的精神家园和心灵栖息地,也是作为小说中一个独立的、有生命的主体而存在。诗意盎然的自然书写为小说添加了深刻丰富的生态意蕴。

艾米莉是一位极其关注人与自然的关系的作家。英国评论家戴维·寒西尔在其评论文集《早期维多利亚小说家》中指出:与其他维多利亚时代的作家不一样,艾米莉·勃朗特所关心的是不受时代和地点影响的生活的根本方面。“她不是像他们那样从人与人的关系中,或者人与人类文明和社会以及行为规范的关系中去看人,而只是从人和他作为其中一个成员的宇宙的关系中去看他的。……在艾米莉·勃朗特的书里,大自然起着比在多数小说家的作品里要大得多的作用。另一方面,占据他们的画幅的个人的和社会的生活,在她那里却并不出现。她的伟大人物依靠他们对待宇宙的态度的真实而存在。”*杨静远编选:《勃朗特姐妹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第331页;第295页;第375页;第348页。的确,艾米莉超越了传统作家执着于人与社会或文明的角度塑造形象,而是试图把人置放在超越社会、超越文明的更为宏阔、更为纯粹的自然甚而是宇宙的巨大背景上探求人与自然、人与宇宙的关系。英国文学评论家弗吉妮亚·伍尔夫这样评价艾米莉的创作:“艾米莉受到某种更具普遍性的观念的启发。推动她进行创作的动力不是她自己的苦难或她自己身受的创伤。她展望世界,看到这个世界分崩离析,杂乱无章,感到她内里有一股力量,要在一本书里把它统一起来。这种雄心壮志,通观全书都可以感到——一种部分受到挫折却仍信心十足的努力,要通过她的人物的口说出她要说的话,那不仅仅是‘我爱’或‘我恨’,而是‘我们,全人类’和‘你们,永恒的势力……’。”*杨静远编选:《勃朗特姐妹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第331页;第295页;第375页;第348页。艾米莉有一种罕见的才华,她笔下饱含着激情的风暴、荒原和夏日绿野具有超越现实的力量,通过生活其中的与环境浑然一体的人物把他们潜伏于心理底层的人性幻象提升到宇宙般永恒的宏伟壮丽之境地,因而在伍尔夫看来艾米莉是一个比夏洛蒂更为伟大的作家。英国另一位文学评论家阿诺德·凯特尔也认为,“艾米莉不是通过概念而是通过象征来进行创作的……《呼啸山庄》里荒野的重要意义用冷冰冰的逻辑语言也是不可能表现出来的。”*杨静远编选:《勃朗特姐妹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第331页;第295页;第375页;第348页。由此可见,艾米莉的创作是在竭力探索人与自然、人与宇宙的关系。她看到了人类苦难无告的命运,便试图在自然宇宙中寻求答案,企图在混乱无序的世界里找寻和谐统一的元素,让人类获得永恒的安宁与救赎。而她要实现这些目标的中介便是自然。正因为如此,大自然在艾米莉的创作中就具有了无与伦比的意义。

“艾米莉的景物描写是所有英国小说里最有表现力的”。*杨静远编选:《勃朗特姐妹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第331页;第295页;第375页;第348页。诗意盎然的自然书写是《呼啸山庄》这部作品最具生命力的组成部分。艾米莉笔下的大自然可谓生机勃勃、千姿百态、气象万千:春天,金黄色的报春花竞相开放,青草被雨水和阳光滋养得青翠欲滴,苹果树正在含苞欲放,人们可以嗅到“从那些亲切的果树林中飘散在空气里有一种紫罗兰和香罗兰的香味”*[英]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杨苡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302页。。远处百灵鸟那婉转美妙的歌声和身旁涨满水的小溪相映成趣,远方蔚蓝色的天空以及温暖怡人的阳光让人体味到春光的明媚。夏天,在旷野中间的青草地上,蜜蜂在花丛里梦幻似地嗡嗡叫,头顶上百灵鸟高高地歌唱着,蔚蓝的天空和明亮的太阳毫无遮挡地照耀着大地,绿树在西风吹拂下发出簌簌的响声,晴朗的白云在头顶上一掠而过,百灵鸟、画眉雀、山鸟、红雀和杜鹃在各处婉转啼鸣,近处茂盛的、长长的青草迎着微风形成波浪的起伏,“还有森林和潺潺的流水,而整个世界都已苏醒过来,沉浸在疯狂的欢乐之中。”*[英]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杨苡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244-245页;第82-83页;第261页;第155页;第324页;第1页。有时,来势汹汹的暴风雨“在山庄顶上隆隆作响。起了一阵狂风,打了一阵霹雷,不知是风还是雷把屋角的一棵树劈倒了。”*[英]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杨苡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244-245页;第82-83页;第261页;第155页;第324页;第1页。没有什么比七月炎热的夏天更为神奇美妙的了。秋天,漫步在“八月里一个难得的美好的下午,山上吹来的每一股气息都是如此洋溢着生命”*[英]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杨苡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244-245页;第82-83页;第261页;第155页;第324页;第1页。。人们看到那荫蔽在大道边的野蔷薇树顶上所结的一些猩红的果实就忍不住想摘下来。中秋的满月照得很亮,外面是同样的一片秋景,从旷野里吹来的飒飒微风,让人愉快地呼吸着柔和甜美的空气。冬季,我们可以听到呼啸山庄从旷野那边直吹过来的狂风的呼啸,感觉到刺骨的寒气,看到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过度倾斜的矮小枞树以及一排排向着一个方向伸展枝条的瘦削的荆棘,没有什么比冬天更为荒凉肃杀的了。打开《呼啸山庄》这部作品,我们似乎在翻阅一部如诗如画的四季画卷。然而,艾米莉的自然书写方式是与众不同的。她不是一味地在静态中描写自然,而是擅长在动态中表现鲜活的自然。她笔下的自然是作为有生命的独立主体而存在的。英国评论家塞西尔这样评价艾米莉观照自然的方式:

她觉得自然是一种有生命的力量的表现,并且能够使我们也感觉到它。她的背景描写不是静物写生,而是一个有生命的实体的动画片。荒原像个动物似地享受着阳光;风以人的声音号叫或者沉默不语;秋天渐渐消逝时最后的花朵带着不安的忧伤垂下了头。季节的变换不是作为静止的舞台布景呈现在我们面前,而是像一幕幕生动的戏剧。我们像某种原始宗教的信徒一样注视着大地之神在深冬僵死过去,到了春天又神秘地带着青春活力苏醒过来,迸发出花朵。特别应该一提的是:艾米莉·勃朗特的描写中最令人难忘的段落总是在动态中表现自然的。*杨静远编选:《勃朗特姐妹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第348页。

正如塞西尔所评论的,在艾米莉饱含自然想象力的笔下,无论是晨曦明亮的阳光、从荒原吹来的呼啸的风,还是沙沙作响的枝叶、颤动的花草、潺潺的流水,无不展现给读者一幅幅活生生的自然画卷。比如小说第十六章小凯瑟琳对于呼啸山庄的诗意想象:“吉墨吞的钟还在响着,山谷里那涨满了的小溪传来的潺潺流水声非常悦耳。这美妙的声音代替了现在还没有到来的夏日树叶飒飒声,等到树上生了果子,这声音就湮没了田庄附近的那种音乐。在呼啸山庄附近,在风雪或雨季之后的平静日子里,这小溪总是这样响着的。”*[英]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杨苡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244-245页;第82-83页;第261页;第155页;第324页;第1页。在这里,艾米莉透过小凯瑟琳的诗意想象展现对自然的动态描写。再比如,在希刺克厉夫完成人间的使命,安详地迎接、主动地走向死亡之夜,万籁俱寂,安静得“不只是吉默顿那边流水淙淙可以很清楚地听到,就连它的涟波潺潺,以及它冲过那些小石子上或穿过那些它不能淹没的大石头中间的汩汩声也听得见。”*[英]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杨苡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244-245页;第82-83页;第261页;第155页;第324页;第1页。在上述列举的段落里,欢腾奔跳的潺潺流水声、树叶沙沙作响声、小河淙淙流水声、水击卵石发出的汩汩的响声,余音袅袅,不绝于耳,一幅幅绿水蓝天与天籁之音交织而成的生生不息的自然生态画卷展现在读者面前。

《呼啸山庄》中的自然似乎被赋予了人类的灵性,也有喜怒哀乐,与人类的情感和心灵息息相通。艾米莉的笔下的自然与生活其间的人们展开着心有灵犀的心灵对话与情感交流。小说开端,洛克伍德偶然造访呼啸山庄和房东希刺可利夫时,认为“这儿可真是一个美丽的乡间!在整个英格兰境内,我不相信我竟能找到这样一个能与尘世完全隔离的地方,一个厌世者的理想的天堂。”*[英]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杨苡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244-245页;第82-83页;第261页;第155页;第324页;第1页。可见,呼啸山庄远离尘嚣的自然环境与洛克伍德寻求美丽乡野的厌世思想之间存在着心有灵犀的交流与应和。这个与世隔绝的荒凉之地正是厌世者梦寐以求的理想天堂。小说第二十七章讲述小凯瑟琳与小林惇在八月的下午一起出游的场景时写道,“八月的一个难得的美好的下午:山上吹来的每一股气息都是如此洋溢着生命,仿佛无论谁吸进了它,即使是气息奄奄的人,也会复活起来。凯瑟琳的脸恰像那风景一样——阴影与阳光接连着飞掠而过,但那阴影停留的时间长些,阳光则比较短暂”*[英]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杨苡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261页;第163页;第286页;第321页;第332页;第2-3页;第47页。。这里的自然环境似乎具有了与人类生命相通的喜怒哀乐的性情,随着山庄人物命运的起伏而波动,随着人物情感的悲喜而变化。作者写到小凯瑟琳新生命诞生后的第二天时描述道,“外面晴朗而爽快——清晨悄悄地透过这寂静的屋子的窗帘,一道悦目而柔和的光亮映照在卧榻和睡在上面的人的身上。”*[英]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杨苡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261页;第163页;第286页;第321页;第332页;第2-3页;第47页。晴和爽朗的清晨,悦目柔和的光亮,这是大自然以其生意盎然的情怀欣然迎接一个新生命的诞生。而在凯瑟琳死后下葬的那天作者则这样写道:“下了雪。晚上我到墓园那儿去。风刮得阴冷如冬——四周是一片凄凉。”*[英]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杨苡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261页;第163页;第286页;第321页;第332页;第2-3页;第47页。阴冷的风、飘落的雪花以及月夜凄凉的四周正是当事人因女主人的死亡而生产悲伤凄凉心境的外化。在故事接近尾声的最后一章,哈里顿和小凯瑟琳给那座象征着人类希望的小花园培土时小说描写道,“那时正是在四月里,天气温和悦人,青草被雨水和阳光滋养得要多绿有多绿,靠南端的两颗矮苹果树正在含苞欲放。早饭后,凯瑟琳坚持要我搬出一把椅子带着我的活计,坐在这房子尽头的枞树底下,她又引诱那早已把他的不幸之事丢开的哈里顿给她挖掘而且布置她的小花园。这小花园,受了约瑟夫诉苦的影响,已经移到那个角落里去了。我正在尽情享受四周的春天的香气和头顶上那美丽的淡淡的蓝天”*[英]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杨苡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261页;第163页;第286页;第321页;第332页;第2-3页;第47页。。这万紫千红、鸟语花香的春天景象孕育着勃勃生机,与这对小情侣正在滋生的爱情的喜悦相映成趣,预示着美好的未来与希望。在小说的最后一段,洛克伍德走到凯瑟琳、希刺可利夫和埃德加·林顿的坟墓前,“我在那温和的天空下面,在这三块墓碑前流连!望着飞蛾在石楠丛和兰铃花中扑飞,听着柔风在草间飘动,我纳闷有谁能想象得出在那平静的土地下面的长眠者竟会有并不平静的睡眠。”*[英]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杨苡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261页;第163页;第286页;第321页;第332页;第2-3页;第47页。翩然飞舞的飞蛾、盛开的兰铃花以及吹过青草和石楠丛的柔和的微风,曾经的爱恨情仇,曾经的梦幻与激情,与现在坟墓、野花的静穆与庄严,不禁让人思绪翻涌、感慨万千。今昔对比无不让人产生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喟叹。可以看出,《呼啸山庄》中的自然不仅是一个与人类有着心灵对话和感情交流的生命体,而且还是人们的精神庇护所和心灵栖息地。物我齐一、物我交融、“天人合一”的生态理想得以完美地体现。

艾米莉天性热爱自然和崇尚自由,加之她深受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柯勒律治、拜伦和雪莱的影响,形成了艾米莉崇尚自然、返璞归真的生态思想。正是基于上述的生态理念,形成了《呼啸山庄》独具特色的自然书写,使这部作品呈现出风采别样的生态景观。

三、 自然与文明的对峙:工业文明批判

在《呼啸山庄》中,艾米莉向我们讲述的故事,其实是在两个山庄之间展开的:一个是呼啸山庄,另一个是画眉山庄。小说一开始, 留给读者印象最深的莫过于对呼啸山庄那阴森可怖的荒原景象的描写了,“‘呼啸’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内地形容词,形容这地方在风暴的天气里所受的气压骚动。的确,他们这儿一定是随时都流通着振奋精神的纯洁空气。房屋那头有几棵矮小的枞树过度倾斜,还有一排瘦削的荆棘都向着一个方向伸展枝条,仿佛在向太阳乞讨温暖,凭这些,人们就可以猜想到北风吹过的威力了。幸亏建筑师有先见,他把房子盖得很结实:窄小的窗子深深地嵌在墙里,墙角有大块的凸出的石头防护着。”*[英]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杨苡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261页;第163页;第286页;第321页;第332页;第2-3页;第47页。在这里,凄厉呼啸的北风,过度倾斜的矮小枞树,以及一排排向着一个方向伸展、枝条瘦削的荆棘,构成了呼啸山庄严酷的自然生态景观。

与呼啸山庄相比,画眉山庄的气氛则迥然不同。小说第五章当凯瑟琳第一次偶然闯入到画眉山庄,看到的是“一个漂亮辉煌的地方,铺着猩红色的地毯,桌椅也都有猩红色的套子,纯白的天花板镶着金边,一大堆玻璃坠子用银链子从天花板中间吊下来,许多光线柔和的小蜡烛照得它闪闪发光。”*[英]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杨苡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261页;第163页;第286页;第321页;第332页;第2-3页;第47页。画眉山庄这一名字很容易让人联想起身体娇小、歌声婉转的画眉鸟。这里鸟语花香,充满了温暖和慈爱,没有残暴和欺诈;这里居住着高贵文雅的文明人,是富丽堂皇的温柔之乡和人间天堂。

虽然呼啸山庄与画眉山庄相隔只有四英里,但它们却是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呼啸山庄处在严酷的自然环境中,是荒蛮的自然的表征,而生活其中的恩肖家族及贫民窟的弃儿希刺克利夫也是“呼啸”式的粗犷、不守常规,他不虚伪,充满着活力与激情;而与此相反,画眉山庄是一座坐落在低洼的山下且有甜美嗓音的画眉飞来飞去的农庄,它所拥有的是一种文明熏陶下的安宁和脆弱。生活在画眉山庄的林惇家族富有、温文尔雅,然而脆弱、胆怯又势利。可以说,呼啸山庄与画眉山庄分别象征着两个大相径庭的世界:暴烈、粗犷、野蛮、自由的呼啸山庄是自然世界的表征;文明、脆弱、宁静、势利的画眉山庄则是文明世界的象征。

凯瑟琳和希刺克利夫在一次下山玩耍时无意中从呼啸山庄闯入了画眉田庄,这是自然和文明的第一次碰撞与冲突。凯瑟琳被林惇一家温文尔雅的文明举止所感染,违背自己自由不羁的荒原本性,背叛了希刺克利夫而选择了埃德加,也就是背叛了她自己的灵魂和本性而屈从于世俗与文明。在这里,文明的奢华暂时战胜了自然的天性,而悲剧也就随之而来:凯瑟琳最终死于以她生命中的两个男人为代表的两种力量的撕扯。以希刺克利夫为代表的自然本能和以埃德加·林惇为代表的城市文明。在这场原始自然与城市文明的生死搏斗中,文明脆弱得不堪一击,最终被自然原始的力量所摧毁。这里蕴含着作者的价值指向和情感倾向:凯瑟琳背叛了自己的自然本性而选择了文明就等于选择了死亡。林惇夫妇因感染了凯瑟琳所带来的热病而迅速死去这一细节,也预示了强大的自然力对脆弱文明致命的摧毁力量。艾米莉·勃朗特虚构出上述两个互相对立的地域迷宫,其深层寓意其实是自然与文明的对置与冲突:艾米莉认为自然是具有生命力的,呼啸山庄的荒野中蕴藏着一种伟大的精神,一种狂暴不羁的活力与激情。和呼啸山庄的粗犷比较起来,画眉山庄则显得有点儿弱不禁风,是文明社会的象征。近代工业所催生的城市文明给人类带来了巨大的物质利益,但是这种城市文明是以牺牲自然为代价的,导致人与自然的异化而使两者日渐疏离,自然原始的生命强力已被文明的利斧削蚀殆尽。作者将这反差极大的两种环境和两种人物进行对置是具有深邃的象征意义的,清晰地传达出作者的思想意图和价值取向:相对于旷野里的猛禽,画眉尽管美丽优雅、性情温和,但是难以逃脱被吞噬的厄运;自然与文明的对立与冲突的结果,肯定是呼啸山庄最终会取得决定性的胜利。

《呼啸山庄》对窒息人类的工业文明进行了批判。艾米莉短暂的一生几乎全部是在哈渥斯的牧师住宅里度过的。哈渥斯偏僻闭塞,在工业革命前交通不便的时代,这儿几乎与外界的文明社会相隔绝。作品中的呼啸山庄如同现实中的哈渥斯,远离尘嚣,可谓厌世者隐居的天堂。虽然艾米莉不像劳伦斯或者哈代那样热衷于忠实记录工业文明如何不可抗拒地侵入了田园式的乡村并给它们带来灾难式的改变的印记,然而我们仍然能从希刺可厉夫的话语里感受到工业文明对于哈渥斯这样闭塞的田园牧歌式的乡野无孔不入的浸染和侵袭:“我愿意胜利地看见我的后代很堂皇地做他们的产业的主人,我的孩子用工钱雇他们的孩子种他们父亲的土地。”这赤裸裸地揭示了因自然与文明的疏离而催生的阶级的对立——资产阶级与工人阶级之间的对立。英国文学评论家阿诺德·凯特尔甚至从阶级斗争的观点出发,强调希刺克厉夫“是个自觉的反叛者。他和凯瑟琳的关系的特殊性质正产生于他和凯瑟琳在反抗中的联合。”*杨静远等编:《勃朗特姐妹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第381页;第380页;第381页。凯瑟琳与希刺克厉夫的感情基础是受压迫者的阶级感情,“贫民窟的弃儿”与“活泼、倔强、大胆的姑娘”*杨静远等编:《勃朗特姐妹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第381页;第380页;第381页。在反抗欧萧们的暴政时结成了利益联盟。在这个联盟中,两个人都觉得“如果谁背叛了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东西,就是以某种模糊而神秘的方式背叛一切,就是背叛了生命和死亡中最可宝贵的东西。”*杨静远等编:《勃朗特姐妹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第381页;第380页;第381页。然而,凯瑟琳没有嫁给同样具有荒原本性的希刺可厉夫而选择了埃德加·林惇,原因之一就是林惇物质上比较富有,在文明社会中享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是文明社会资产阶级的象征;而自然之子希刺可厉夫则是贫穷肮脏、地位低下的无产阶级的象征,凯瑟琳如果嫁给他有可能会因为物质的贫乏而沦为乞丐,被物质至上的文明社会所抛弃而被边缘化。凯瑟琳被文明社会的金钱和物质利益所奴役和驱使,违背了自己的本性而嫁给了埃德加·林惇,以此跻身于上层社会。凯瑟琳最终因绝食而死的悲剧表明,选择背叛就等于选择死亡。她试图超越原本积极属性的努力最终让她成为文明社会的牺牲品,所有这些描述都体现了艾米莉对工业文明的必然产物——物质金钱至上观念的批判。希刺克厉夫因此而选择了以牙还牙,那是一个被压迫者的反抗。“希刺克厉夫的反抗也是一种特殊的反抗,它是那些在肉体上和精神上被这个社会的条件和社会关系贬低了的工人的反抗。希思克利夫后来的确不再是个被剥削者了,然而也确实正因为他采用了统治阶级的标准(以一种甚至连统治阶级本身也害怕的残酷无情的手段),于是在他早期的反抗中和在他对凯瑟琳的爱情中所暗含的人性价值也就消失了。在凯瑟琳和希思克利夫的关系中所包含的一切,它所代表的一切人类的需求和希望,只有通过被压迫者的积极反抗才能实现。”*杨静远等编:《勃朗特姐妹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第391-392页;第386页;第332页。凯特尔甚至用阶级斗争的学说来为希刺克厉夫辩护:“尽管希思克利夫的行为和性格是那样的,我们仍然同情他——当然,不是说去赞美他或者为他辩护,而是在内心里同情他,继续以一种朦胧的方式和希思克利夫站在一边去反对其他的人物。”*杨静远等编:《勃朗特姐妹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第391-392页;第386页;第332页。因为希刺克厉夫的所作所为是毫不留情地使用他的敌人对付他时所使用的武器来对付他的敌人们,他用来对付恩肖家族和林顿家族的武器,正是金钱和门当户对的婚姻这些他们曾经用来对付自己的武器。因此,这就决定了希刺克厉夫复仇的正义性:虽然他的复仇带有病态的仇恨心理,他的所作所为是残酷无情甚至是违背人性的,但是他的反抗是那些受压迫阶级为争取自由和生存而向压迫者们进行的反抗,他的反抗行为里蕴含着粗犷的正义性质。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是工业社会的产物,凯特尔用阶级斗争的观点抨击文明和社会,蕴含着对近代工业文明批判的深刻主题。虽然艾米莉·勃朗特不是自觉地、刻意地去描写饥饿的“四十年代”工人阶级与资产阶级的反抗与对立,但是她的小说却是十九世纪四十年代英国社会生活的反映,是她所熟悉的维多利亚时代生活本身的写照。

四、 精神生态的理想建构:由风暴与混乱走向和平与宁静

精神生态关注的是人的内在情感与精神的生存状态,精神生态学就是“研究作为精神性存在主体(主要是人与其生存的环境——包括自然环境、社会环境、文化环境)之间相互关系的学科。它一方面关涉精神主体的健康成长,另一方面还关涉一个生态系统在精神变量协调下的平衡、稳定和演进。”*鲁枢元:《生态文艺学》,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48页;第387页。所谓“精神生态”,“是地球生态系统中的一个重要方面,人类的精神是地球生态系统中的一个重要变量。人类精神与自然精神的协调一致,是生态乌托邦的境界”*鲁枢元:《生态文艺学》,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48页;第387页。。生态精神的核心在于整体的和谐、平等的发展,它关注人的存在,却是把人作为宇宙中的一员、大自然平等的一分子来对待。我们从精神生态的视角来评析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

1934年,英国评论家戴维·塞西尔用超出常情常理之外的角度来评价希刺克厉夫,在他的评论文集《早期维多利亚小说家》中就指出:“《呼啸山庄》是艾米莉的自然哲学的象征性表露,其中的冲突不是人间善恶的冲突,而是宇宙间风暴与宁静两种力量的冲突”。《呼啸山庄》不是社会小说,它“独立于十九世纪小说主流之外”,主要表现的是“风暴”与“宁静”两种不同精神元素之间的冲突。所谓“风暴”的元素即是“严峻、无情、狂暴、充满活力的元素”,代表着高踞于贫瘠的荒野之上的风暴之乡——呼啸山庄以及居住在那里的恩肖家族暴躁、粗犷的风暴之子们;而象征“宁静”的元素则是“温柔、仁慈、消极和顺从的元素”*杨静远等编:《勃朗特姐妹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第391-392页;第386页;第332页。,代表着处于山下树木葱茏的峡谷地带的画眉山庄以及居住在那里的林惇家族文雅、顺从、胆怯的宁静之子们。当两种精神元素发生冲突时,憎恨与暴力随之而产生,直到希刺克厉夫熄灭了复仇的火焰,死后同凯瑟琳结合在一起,和谐与宁静才最终得以恢复。

在小说《呼啸山庄》的人物身上明显地表现了家族遗传性的性格特征。戴维·塞西尔在评论文集《早期维多利亚小说家》中写道:“艾米莉·勃朗特确实比维多利亚时代的其他作家更充分地揭示了人性的某些方面。其中之一是人的遗传特性。她的故事很大程度上是环绕遗传特征的代代相传发展的。她主要依靠对一个——她自己的——家庭的观察所获得的经验,使她充分加以利用。她的人物显然全都是他们各自所属的那个家庭的成员。伊莎白拉和埃德加·林顿共有的家族气质,就跟他们这个家族特有的鼻子一样明显。凯瑟琳和辛德利·恩肖也是一样。在林顿·希思克利夫和凯瑟琳·林顿的一言一行里,我们都可以找到他们各自父母的稍有变化的典型特征。我们会说:‘多像他的父亲啊!’或者‘简直就是她的母亲在说话。’”*杨静远等编:《勃朗特姐妹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第350-351页。因人的精神生态注入了遗传学的基因,艾米莉笔下的人物塑造便具有了维多利亚同时代的作家不可企及的人性深度和内涵。恩肖家族的风暴之子们狂暴、粗犷的精神生态与林惇家族的宁静之子们胆怯、顺从、文雅的精神生态因家族精神气质的代代遗传而得以强化。比如林惇家族,老一代的林惇夫妇在凯瑟琳被狗咬伤居住在画眉山庄后不久,得了一场奇怪的热病而神秘死亡。美国女权主义代表人物吉尔伯特认为,这一细节表明,林惇夫妇的死亡是由于凯瑟琳给画眉山庄带来了破坏性的激情而导致的,是脆弱的文明人在强悍的野蛮人面前不堪一击的表现。他们的孩子伊莎贝拉和埃德加·林惇继承了父辈家族的精神气质, 他们都是体质脆弱的人,都缺乏在这一带地方常可以见到的健康的血色。伊莎贝拉可能也是死于这种奇怪的热病。“她最后得的是什么病,我不大清楚,我猜想他们是因同样的病而死去的,即一种热病,病起时发展缓慢,可是无法医治,而在最后很快地耗尽了生命。”*[英]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杨苡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88页;第184页;第151页。小林惇更是继承了林惇家族病态的乖僻,苍白柔弱的躯体还没有发育完全就死去了。这种代代因袭的精神因子塑造了林惇家族成员柔弱脆弱的精神生态,从他们一脉相承的精神生态和精神气质里,我们很容易寻找到林惇家族每一个成员共同的悲剧根源。

在《呼啸山庄》这部作品中,主要描写了两代人的情感世界:以希刺克厉夫、凯瑟琳和埃德加·林惇三人组成的第一代人,这代人的精神生态充满了风暴与狂乱的元素;而以哈里顿、小凯瑟琳和小林惇组成的第二代人,其精神生态则饱含着和平与宁静的元素。

我们先分析以希刺克厉夫、凯瑟琳为代表的第一代人的精神生态:风暴与狂乱的生态因子在这代人的精神世界里体现得淋漓尽致,尤其是在男性主人公希刺克厉夫身上,表现得最为显明。希刺克厉夫具有一种撒旦式的恶魔气质,他的没有父母的流浪儿的神秘身世,预示着在这位现代文明的弃儿身上潜伏着与生俱来的原罪和邪恶冲动。希刺克厉夫是荒原风暴的产物, 他的名字本身就是荒原野性的体现与隐喻。希刺克厉夫“Heathcliff”,这个名字是由“heath”(长满石楠灌木的荒原)和“cliff”(悬崖)合二为一的,透过这一名字的迷宫折射出希刺克厉夫乃是自然荒原的造物,狂风呼啸、布满顽石与荆棘的荒原塑造了他狂暴不羁的荒原性格。作为风暴之子,希刺克厉夫与同样具有风暴气质的凯瑟琳相爱,这一切原本与呼啸山庄的荒原是那么地自然、和谐。然而,凯瑟琳受到文明社会财产与地位的诱惑而嫁给了埃德加,从而背叛了她最深刻的本性,于是被扭曲的爱情激发起希刺克厉夫内心潜伏的黑暗与暴力的复仇火焰:通过赌博他赢得了辛德雷的全部财产。当辛德雷含恨离世时, 希刺克厉夫甚至连他的儿子哈里顿也不放过。他开始用辛德雷当年折磨他的方式来对待哈里顿。“现在,我的好孩子,你是我的了!我们要看看用同样的风吹扭它,这棵树会不会像另外一棵树长得那样弯曲!”*[英]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杨苡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88页;第184页;第151页。他还用极其卑鄙的手段引诱伊莎贝拉,婚后却残酷地虐待她,逼使她病死他乡。希刺克厉夫还强行逼迫自己病入膏肓的儿子与凯瑟琳之女凯蒂成婚,这样画眉山庄又顺理成章地落入了他的魔掌,从而他完成了整个的复仇计划。希刺克厉夫疯狂地折磨所有的人,也包括他自己。他用虐待狂的语言说出了复仇的残忍与快慰:“我没有怜悯!我没有怜悯!虫子越扭动,我越想挤出它们的内脏!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出牙;越是痛,我就越使劲磨。”*[英]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杨苡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88页;第184页;第151页。希刺克厉夫疯狂而残酷的复仇让人们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恶魔,是一具注入了魔鬼生命的人形。在艾米莉的笔下,希刺克厉夫那黑黑的阴森森的面孔,凹陷的眉毛下那双充满黑黑的复仇火焰的眼睛,习惯性的憎恨目光,脸上偶尔带有的恶魔似的狞笑,无不让人体悟到他精神生态中让人不寒而栗的阴郁、狂乱与暴戾的精神元素。

凯瑟琳也是一个精神生态充满了风暴与狂乱的人物形象,其充满风暴与狂乱的精神生态在小说第十五章达到了极致,这是行将死去的凯瑟琳与希刺克厉夫最后相会的时刻。凯瑟琳行将走到生命的终点也不放过希刺克厉夫,她用语言的暴力刺伤着希刺克厉夫的心:

“但愿我能抓住你不放,”她辛酸地接着说,“一直到我们两个都死掉!我不应该管你受什么苦。我才不管你的痛苦哩。你为什么不该受苦呢?我可在受呀!你会忘掉我吗?等我埋在土里的时候,你会快乐吗?……*[英]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杨苡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57页;第159-160页;第73页;第75页;第210页。”

濒临死亡的凯瑟琳并不关心她的死是否会让希刺克利夫感到难过,她所恐惧的是她的死会割断他们之间的联系,割断流灌在他们血脉中共同的精神生态渊源之流。希刺克厉夫也同样用语言的暴力撕扯着凯瑟琳奄奄一息的灵魂:

你现在才使我明白你曾经多么残酸——残酷又虚伪。你过去为什么瞧不起我呢?你为什么欺骗你自己的心呢,凯蒂?我没有一句安慰的话。这是你应得的。你害死了你自己。是的,你可以亲吻我哭,又逼出我的吻和眼泪:我的吻和眼泪要摧残你——它们要诅咒你。你爱过我——那么你有什么权利离开我呢?有什么权力——回答我——对林惇存那种可怜的幻想?因为悲惨、耻辱和死亡,以及上帝或擞旦所能给的一切打击和痛苦都不能把我们分开,而你,却出于你自己的心意,这样做了。我没有弄碎你的心——是你弄碎了的;而在弄碎它的时候,你把我的心也弄碎了。因为我是强壮的,对于我就格外苦。我还要活吗?那将是什么样的生活,当你——啊,上帝!你愿意带着你的灵魂住在坟墓里吗?*[英]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杨苡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57页;第159-160页;第73页;第75页;第210页。

希刺克厉夫与凯瑟琳共同具有的风暴与混乱的精神生态,构成了他们牢固的爱情基础。凯瑟琳之所以与同样具有荒原气质的希刺克厉夫相爱,是因为他们拥有相同的灵魂。凯瑟琳向内莉吐露心声时说,“我就是希刺克厉夫!……我爱他,并不是因为他漂亮,而是因为他比我更像我自己。不论我们的灵魂是什么材料做成的,他的和我的是一模一样的……”*[英]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杨苡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57页;第159-160页;第73页;第75页;第210页。“我就是希刺克厉夫!他永远永远地在我心里,他并不是作为一种乐趣,并不见得比我对我自己还更有趣些,却是作为我自己本身而存在。”*[英]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杨苡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57页;第159-160页;第73页;第75页;第210页。凯瑟琳之所以倾其全身心的所有力量来爱希刺克厉夫,是因为他们都是风暴之子,共同的精神生态元素像一条交织在他们生命本质之中的纽带,将他们俩牢牢地维系在一起。他们之间的爱情是将对方的精神生态与自己融为一体的灵魂之恋。不可遏制的狂暴激情构筑了他们扭曲的精神生态,这种精神生态催生的奇特爱情同样让人感觉到心灵的震撼。

然而在以哈里顿、小凯瑟琳和小林惇组成的第二代人的精神生态中,艾米莉则向我们展示了一幅截然不同的生态画卷:尽管戴维·塞西尔认为,第二代中的几个成员不能像第一代他们的父母那样被简单地划分成宁静或风暴之子,“他们是两者结合的产物——因为辛德利和希思克利夫与凯瑟琳一样,也和一个宁静之子结了婚——所以两种天性都有一点。可是他们之间也有区别。哈里顿和凯瑟琳是爱情的结晶,所以结合了他们父母的积极的‘好’品质:宁静的厚道和坚贞以及风暴的力量和勇气。另一方面,林顿是仇恨的结晶,结合了他的双亲消极的‘坏’品质——宁静的胆小和软弱以及凤暴的残酷无情。”*杨静远等编:《勃朗特姐妹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第342-343页。但是,和平与宁静却成为第二代精神生态中主导性的生态元素。毫无疑问,在小凯瑟琳身上凝聚着艾米莉所崇尚的构建和平与宁静的精神生态理想。正如书中所描绘的:“她那金黄色的卷发披散在后面,放光的脸儿像朵盛开的野玫瑰那样温柔和纯洁,眼睛散发着无忧无虑的快乐的光辉。真是个幸福的小东西。”*[英]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杨苡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57页;第159-160页;第73页;第75页;第210页。小凯瑟琳是风暴之子凯瑟琳和宁静之子埃德加·林惇的爱情结晶,她继承了父母精神元素中积极向好的优秀品质。因此,尽管小凯瑟琳生于文明家庭,养成了不少社会偏见,但同时天性中向善的愿望和品质让她摆脱掉风暴元素中残暴、无知、愚昧的劣根性。这就使她温文尔雅的性格里糅合进倔强乖离的风暴元素,这使得风暴之女凯瑟琳的精神基因在她身上得以延续与复活。在她天使般的美丽心理与爱情的感召下,哈里顿由一个愚昧、粗鲁的文明社会的野蛮人逐渐向文明人蜕变进化。他开始认字,接受文明的感化。在小说的结尾部分,小凯瑟琳在帮哈里顿认字,哈里顿在为小凯瑟琳建造一个花坛。他们俩亲手培植的小花园,其实是他们精心培植的爱情之花的隐喻与象征;爱情的召唤让他们从原始自然的呼啸山庄搬进安宁文明的画眉田庄居住。小凯瑟琳和哈里顿的结合表明文明与自然这一对立与冲突的精神元素最终走向了和谐与融合。

第二代中的小凯瑟琳和哈里顿并不是第一代凯瑟琳和希刺克利夫的简单翻版,他们和谐唯美的爱情虽不及老一代情人那样充满风暴的气息和热烈的激情,但他们的确象征了生命的延续和人类希望的延续。从整部小说的构思来看,以希刺克厉夫和凯瑟琳为代表的第一代人充满了风暴与狂乱元素的扭曲爱情,被以哈里顿、小凯瑟琳为代表的第二代饱含着和平与宁静元素的美好爱情所取代,欢爱重回人间,深刻体现了艾米莉构建和谐精神生态的理想价值取向。

五、 结 语

生活于维多利亚时代的艾米莉·勃朗特,心灵中肆意滋生的反叛、暴力和漂泊的思想及其浓重的荒原情结,使她独立并超越于十九世纪文学主流之外。在《呼啸山庄》这雄浑的文字交响乐中,交织着自然生态与精神生态建构的双重变奏:无论是充满象征主义的生态意象还是作品中弥漫的荒原意识,无论是精神生态的描绘建构还是自然生态的诗意书写,无不使作品呈现出摇曳多姿的生态文学景观。艾米莉出自本能与直觉的对于旷野的迷恋与召唤,可以被看成是罗尔斯顿“价值走向荒野”的自然哲学的预演与前奏。掩卷而思,我们不禁惊叹,这部十九世纪的文学经典竟蕴藏着如此深邃、丰富的生态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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