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文恒
(作者系南开大学东方艺术系副教授)
中国古代壁画艺术为我们保留了宗教、礼仪、风俗、建筑、服饰、音乐、绘画等历史文化信息,以及一些鲜为人知的精神世界与生活画卷。山西是北方草原文明和中原农耕文明交错衔接的大通道。山西地区出土的古代壁画墓以量多质精而著称,其中又以北朝最为引人注目。北朝是我国历史上战火动荡的年代,山西北朝壁画墓描绘了民族文化碰撞的壮观场面,再现了民族交流融合的历史轨迹,无论从政治、社会、思想、文化、艺术和民俗等诸多角度而言,都具有极高的历史价值、文物价值和研究价值。
死亡是人作为生物人和社会人的终结。先民们崇信人死之后,在阴间仍然可以过着类似阳间的生活,期冀通过这种带有神秘色彩的死亡祭祀活动来达到让死者复生、灵魂转世的良好愿望。故而,先民们就将陵墓称之为“阴宅”,包括建筑营造、壁画雕刻、随葬物品等,均要仿照生前世间物样,进行既细致入微又奇幻丰富的创造,给死亡赋予很多意义。
由此来看,在与世隔绝的厚土下,墓室绝不是画师炫技的场所,壁画也不是简单的艺术创作,而是死者借其独特的艺术语言和逻辑思维,述说对生命去向的关切和期望,表达对生与死的认识和态度,从而使难以用墓葬形制和随葬品来展现的丧葬观念变得形象化起来。到了北齐时期,弧壁、穹隆顶的单室砖墓已经成为最高规格的墓葬形制,宴饮、仪仗、出行等也已渐成主流。就拿仪仗这个作为礼制的标志来说,这一最能体现人的身份和具有程式化特点的基本元素,极力表达的是墓主人的显赫身份、展示的是墓主人的强势威仪。试图将生前的生活和死后的享乐融为一体,在另一个世界的家园中依旧歌舞升平、福禄尽享,既反映了人们对人生价值的深度迷茫,也折射着人们对人生意义的重新唤醒。
山西北朝墓葬壁画,其主人虽然来自不同的民族,但是绘画主题大多为仪仗图、出行图、狩猎图等,这显然不是生活爱好的相同或类似,也不仅是对各自生前累累战功和赫赫权威的再现和颂扬,而是他们对死后的一种不谋而合的安排和向往。太原娄睿墓主人身为北齐外戚,鲜卑勋贵,南征北讨,立下显赫战功,被封为东安王,是北齐贵族集团颇具实力的人物。他费尽心机地去经营自己的长眠之地,就会把自己墓中壁画打造得不同凡响。画家通过生前宦途生涯、祥瑞天象两大板块,设计出鞍马游骑、军乐仪仗、门卫仪仗、禄爵显赫等四组画面,加上墓室顶部的十二支像图,共同组成一幅幅人间天上的大型画卷,把自己逝后的安排和期待表现得淋漓尽致。徐显秀少年豪侠,作战勇猛,屡立战功,被封为武安王,后一步一步进入东魏的政权高层,故而其陵墓和娄睿墓如出一辙,描绘的是一支由神兽引导的仪仗队,96个青壮年士兵,服装样式统一而色彩不同,有执三旒旗的,有肩长号的,有佩剑带弓的,还有执缰牵马的,散聚成组,神态各异。朔州水泉梁北齐壁画墓室顶部绘银河、星象和四神,强调了天与人的关系,寓意引导后面的仪仗出行奔向仙境,墓室顶部天象图象征着灵魂归宿的宇宙图像。忻州九原岗墓葬壁画则以长卷的形式描绘了狩猎和出行的场景,涉及出行仪仗、墓主饮宴、属吏供奉等,一气呵成,连贯有序,囊括了天地人三大主题,包含了人世间的基本生活内容,寓意着对自身和世界的态度与看法,既是游牧民族传统文化和现实生活的反映,而更深层的则是北齐时期上层阶级生死观的真实写照。
综上所述,山西北朝墓葬壁画的布局、内容与墓葬形制、随葬品设置的象征意义相对应,都围绕着一个中心即墓主人生前生活及死后的灵魂世界而展开,通过墓主人生前身份地位及与其生活相关的历史社会风貌的生动再现,综合反映了北齐时期的人生价值观念和时代思想特色,对于研究与探讨北齐社会、历史、思想、艺术等具有重要参照价值。
当然,山西北朝墓葬壁画在人生价值观念和时代思想特色的深刻体现之外,也有着浓厚的社会习俗和生活景象。
娄睿墓壁画内容丰富,涉及的事物众多,有乐队、马队、骆驼队,场面宏大,内容丰富,宛如一幅徐徐打开的绚丽多彩的巨型生活画卷。墓室四壁画有帷幄几案、歌舞乐伎、列旗羽葆、鞍马扈从。画中门卫仪仗身着朱色大袖衫,双手拱于胸前,气态轩昂、神色肃穆。特别是《鼓吹图》中,前四人两两相对站立,高举长号对吹;四马静站其后,前右侧白色黑斑五花马三蹄站立,左前蹄抬起,作刨地状,马头微屈向下,两耳前倾,凝目垂视,似听视号角长鸣与马蹄刨士踏节的形象。释放出一种豪放雄健的威严与力量,充分展现出墓主人禄爵的显贵、豪华的生活和死后飞升天界的虚幻妙境。
徐显秀墓的出行场面与娄睿墓同样辉煌,而更有意思的是把一些生活景象描绘得有声有色,让人顿生一种身临其境之感。如正面北壁墓主夫妇手端漆杯坐于帷帐下的床榻之上,帷帐外两侧,右边的男乐伎在分别演奏铙钹、五弦、曲项琵琶和笛子,左边的女乐伎在分别演奏响板、竖箜篌、笙和琵琶,身姿各异,生动有趣。东壁表现的是墓主夫人出行场面,车前御手正在极力控制一头躁动的公牛,旁边还有一胡仆前后忙碌;车后是一群贴身侍女,分别捧着包袱、梳妆盒和披风之类衣物,频频回首张望,等待老夫人上车。
忻州九原岗墓葬壁画充满北齐贵族浓郁的生活气息。两块30米长、1.5米高的大面积壁画,绘满狩猎马队和步行猎人,手持弓箭、长矛和旌旗,驱狗放鹰,纵马驰骋,漫山遍野的虎、熊、鹿、羊、蛇、兔等动物,有的和猎者搏斗,有的在拼命逃窜。特别是画面中描绘了大量的兵士,他们身材高大,穿着虎豹皮服,佩刀挎弓,民族不一,威武勇猛,激烈逼真,是北朝民族交流汇聚、部队勇猛善战的缩影。最有生活情趣的是前端的那位骑马少年,其前方有一只猎狗和一只雄鹰正在捕杀兔子,英俊少年右臂前伸似在指挥这场并不在一个抗衡层次的搏斗,再现了北朝马上民族以围猎练兵的历史。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墓道北壁上绘有一座规模宏大的木结构庑殿顶建筑,建筑中的一砖一瓦都描绘得非常形象逼真:大门中央设有门环,门环底部装饰有狮形猛兽,双目圆瞪,露齿衔环;屋顶的正上方绘有一幅莲座摩尼宝珠图,图顶有拱形状火焰;左右两侧各绘一只兽首鸟身的重明鸟,意为保护主人,驱赶灾祸。这是第一次在绘画中看到北朝建筑的风采,特别是双柱式的斗栱是在同时期墓葬中首次发现,将我国古建筑中斜栱的运用历史又提早了几百年。
朔州水泉梁北齐壁画墓规模小于娄睿墓,壁画内容除去同样包括鞍马仪仗、伎乐侍从、天象四神等必有题材外,壁画内容围绕墓主生前的生活展开。北壁为夫妇宴饮图,画面中部端坐于床榻之上墓主人夫妇,两侧为男女伎乐侍从,加之以帷帐、屏风和侍从等辅助性图像,极富生活气息和情趣。
在中国众多艺术壁画中,北朝壁画就是经由外来艺术与本土艺术经过200年交融的产物,已经完全中国化并形成了独特的新颖的艺术样式。其中以娄睿墓和徐显秀墓的壁画为代表,构图宏大气派,人物形象生动,在艺术状态的把握上恰到好处,既有严谨准确的造型,又有真实感人、个性突出的艺术形象;在技法上用线既准确到位,又生动潇洒、游刃有余,具有北齐宫廷画家杨子华“简易标美”的独特而鲜明的风格,在中国美术历史上也是屈指可数的杰作。
一是从构思构图、场面布局上看。娄睿墓壁画中包含了顾恺之《洛神赋图》的构图模式,其中最为精彩的是鞍马游骑部分,画中人物或策马扬鞭、疾驰前行,或勒缰回首、驻马凝视,或昂首鼓腹、长号向天,给人以千姿百态、抑扬顿挫的节奏感;其长卷式构图,场面宏伟,内容丰富,主从有序,疏密相宜,人马行进的组合与动势构成的壮观场面,应当是鲜卑贵族外出与归来时从行部众的写照,构思构图之精彩令人赞叹。朔州水泉梁壁画墓壁画分为四层,整体布局严谨简练,而又中心突出,透着一股浓厚的现实主义风貌,集中展现了北齐时期墓葬叙事样式的共性。忻州九原岗北齐墓壁画,构图巧妙,用山和树将画面自然分割,又以人物、气韵等将层与层之间衔接起来,做到主次有序,相互连贯,动静结合,具有相互连贯的运动感。
二是从人物造型、形象刻画上看。娄睿墓壁画体现了“以形写神”的绘画思想,以人物拉长的椭圆形面孔表现出造型风格化特征,把不同身份、不同地位的人物拿捏得当,塑造得形神毕肖,富有个性。画面中部比较集中的这组人物,身着红袍的老年贵族正悠然徐行,从容自若。为首的从骑缓步欲停,回首探视,也许是有什么问题需要请示。老者身旁的四个人则全身贯注于老者的举止,唯恐有什么不周。最后面的两人回首后顾,眼神中露出高度警觉的神情。走在后面的这两个骑士,前者扬鞭疾进,注目前方,后面奔腾的枣红马受了什么惊动,挺胸欲立,臀部顺势下蹲。老者躬身前俯,以保持平衡,把人与马的瞬间动态表现得淋漓尽致,画家艺术修养的高深亦可见一斑。徐显秀墓壁画显然受到西域造型观念和艺术风格的深刻影响,人物骏马,顾盼神飞,造型精准,生动感人,加之多种色彩穿插使用,使得人马的精神气度跃然壁面。九原岗墓壁画造型夸张,形象生动,特别是壁画中人物造型生动传情,其中侍女形象尤为突出,她们顾盼相望,形神兼备,尤其侧门内那两个窃窃私语的侍女,活灵活现。画中的武士头戴后垂披幅长帽或平巾帻小冠,眉毛浓重,下颌凸出,络腮连鬓胡须,有典型的北齐人物特征,与当时宫廷画家杨子华的《北齐校书图》中的人物一致,均为长圆丰满的脸型,代表了当时社会的审美形象。
三是从瞬间捕捉、细节表现上看。娄睿墓壁画因一丝不苟的细节描绘而惹人眼球,特别是出行场面中描绘的一匹马受惊时边奔跑边排便的生动场景,给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马拉粪便在绘画史上极其罕见,但这组壁画中却至少有两处,且描写细致。该壁画中共出现二百余匹马,每一匹马都生动传神、无一重复,矫健之姿似有破壁而出之势。徐显秀墓尤以墓室东壁的驾车之牛引人注目,此牛体型雄健,神态剽悍,昂首奋蹄,似欲破壁而出,形象既写实又有夸张,夸张又恰到好处,其生动鲜活、惟妙惟肖,可比唐代韩滉《五牛图》。九原岗墓葬壁画不仅有细致入微的情节表述,画师更关注不同人物和动物形象的细节刻画,整体连贯,生动自然,清新刚健,形象逼真。
四是从着墨用笔、线条表现上看。显然,娄睿墓壁画以极为地道的铁线勾勒闻名于世,简洁流畅、劲挺有力的线条,在勾描中结合彩色晕染,画面层次分明,人物形象生动严谨、写实而又突出个性,达到了视觉上的真实与协调。徐显秀墓壁画则以简练的快速用笔准确捕捉人物的动态造型,颇有些速写味道。可见画家对粉稿的描摹不是小心翼翼而是轻灵畅快,随笔势而自然流动,不斤斤计较于细节,画面整体清新劲爽,神气十足。该墓对造型的把握和对线条的控制功力,令人叹服叫绝。
五是从赋彩着色、晕染技巧上看。娄睿墓壁画广泛运用了色彩晕染、明暗映衬和远近对比的手法,层次明确又富有韵律感,把人物、马匹刻画得惟妙惟肖、极富动感。以一幅“鞍马游骑图”为例,画家通过单层墨线勾画,平涂浓淡色彩和明暗映衬手法的运用,表现出马的健壮。徐显秀墓壁画则更是以富有变化的色彩取胜,表现出非常成熟的晕染技法。画家采用染低不染高的画法表现人物面部的凹凸变化,人物晕的部位都在眼窝、嘴角、颈项等低凹处,在脸颊、眼皮、嘴唇、额头均涂有淡淡的朱红色,同时以橘黄色作退晕色,深浅浓淡随结构转折而略有变化,表现男女不同的肤色时则有颜色深浅的区别,使得椭圆形拉长的面孔显得丰腴圆润。朔州水泉梁壁画画面色彩丰富,仅描绘服饰的颜色就包括深红、赭色、朱砂、朱膘、淡赭、杏黄等。画家通过对色彩进行巧妙搭配,充分运用色彩晕染、明暗映衬、远近对比等手法,使壁画显得柔和明艳,增强了人物形象的立体感和整个画面的真实感。而在画服饰时,先用线条勾勒,平涂颜色后被覆盖,再用重墨复勾,使线条更加生动且有层次感。九原岗壁画写实与装饰并重,画面大气而富有感染力,是非常难得的北朝绘画资料,具有很高的艺术水平和研究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