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米
(中国国家博物馆,北京 100006)
印章是文物体系中的特殊部分,也是一门历史悠久的传统艺术。针对印章的总论、断代等方面的研究,古今许多专家学者笔耕不辍,取得丰硕的成果。最早进行综论的是元代吾丘衍,其著书《学古编》,讲述中国古印章的源流、制度、用字等内容。近代更多专家致力于印章研究,罗福颐、周晓陆、曹锦炎、沙孟海、韩天衡等先生利用丰富的文献和考古资料做出了巨大贡献。笔者在学习中发现,古代中国和印度河流域的早期印章在功用和蕴涵的思想等方面具有一定的相似性,同时又各具地域特色。而目前较少有人对其作专门研究,故尝试思考,希望能对拓展中国古代印章的研究领域有所启示。涉及古印章的时间跨度分别为中国先秦时期和印度河文明时期,管中窥豹,多有不足。
印章在古代中国、两河流域、埃及和印度河流域四大文明地区都有出现,最早出现于两河流域。相对于印度河流域,印章在中国出现的时间更晚。关于中国印章的起源问题,可谓众说纷坛。较早的文字记载见于汉代纬书《春秋运斗枢》和《春秋合诚图》。《春秋运斗枢》曰:“黄帝时,黄龙负图,中有玺者,文曰‘天王符玺’。”《春秋合诚图》曰:“凤凰负图授尧,图以赤玉为匣,长三尺八寸,厚三寸,黄玉检,白玉绳,封两端,其章曰‘天赤帝符玺’。”这两种说法把印章起源归于神灵的创造和赐予,具浓厚神话色彩,这种对艺术的解释在古代十分盛行。目前,比较有力的说法是印章的产生源于制陶,那志良先生在《鉥印通释》中指出雕字印模开印章之先河。孙尉祖先生在《古陶瓷印述略》中谈及陶印模可能演变为印章。周晓陆先生也在有关著作中表达了相同看法。1928年商代殷墟发现的三方“安阳殷墟铜玺”和1997年于湖北长阳县商周遗址发现的两枚西周陶玺表明,陶拍上雕文饰后,成为中国装饰图案和印章艺术的渊源,陶玺由此脱胎产生,印章正式出现于历史舞台。
中国先秦印章出土量比较丰富,形成一个比较完整的体系,具有鲜明的特点。虽然印章形制、印文风格各异,但印章的功用、使用方式等方面却呈现出一致的趋势。中国印章的最初功用与古人的私有观念密切相关。《后汉书·祭祀志》指出:“至于三王,俗化雕文,诈伪渐兴,始有印玺以检奸萌,然犹未有金玉银铜之器也”[1]。“诈伪”“奸萌”皆属欺诈行为,是私有观念产生后的不正当行为。于是印章顺应私有观念需要而生,“检奸萌”,起到证明物归谁主的作用。大陆学者王廷洽以考古成果和确凿的证据论证指出三方殷墟古印为商代晚期之物,用于烙印奴隶脸面,以证明奴隶是奴隶主的私有财产,烙上印的人将终生为奴仆。现存还有烙驴马和木器的金属印章,如著名战国巨玺“日庚都萃车马”[2],也具有记下车马归属的功用。
西周时期,随着私有制的确立,以“工商食官”为特征的商品经济出现,印章渐具备图记功能,即将器物上的铭文或名称制成印章,然后钤盖在器物上,作为专门生产的标识。还有的钤盖制作者的姓名,周晓陆先生指出这与当今使用的商标有些相似。
战国时期可称为“古今一大变革之会”,整个社会经历着从宗族城市国家转向封建国家的转变,小农经济得以迅速发展。在此背景下,印章数量大增,用途也有所拓展,其渗透到社会生活诸多方面。其中最主要的功用是货物、文书的固封。《吕氏春秋·适威篇》曰:“故民之于上也,若玺之于涂也,抑之以方则方,抑之以圜则圜。”很形象地说明了古代玺印的使用方法,即用“泥封”或“封泥”的方法封缄书写在竹简、木牍上的公文或书信,也可封缄盛装东西的器皿、口袋等。如1986年湖北荆门包山二号战国墓出土有图像印封泥,还保留在陶罐颈部[3][4]。据《礼记·月令》载孟冬之月“坏(益也)城郭,戒门闾,修键闭,慎管钥,固封玺”[5],说明印泥还可封门关。
先秦印章还作为殉葬之“明器”被使用。官印、私印皆可作为“明器”,生前佩戴,死后殉葬。总之,中国先秦时期印章用途广泛,包括证明物品归属,作为日常生活平信、货物文书等物的固封、佩饰、权力象征、取祥瑞辟邪恶等多种功用。
此外,先秦时期封建官僚制度形成,作为授官凭证的官玺越来越多出现。《春秋左传属事》有云:襄公二十九年夏四月,“季武子取卞,使公冶问玺书,追而与之”[6]。文中“玺书”便是指用玺书封拨的官府文件。同时,社会经济的发展,私玺应社会和商业交往的需要由经商凭信中脱颖而出,成为大批商人、地主的拥有物。先秦印章以铜质居多,也有少数用玉石雕琢而成,即“名章”,可饰于胸前或悬于腰际,用以表明身份、彰显地位、炫耀财富。百姓本不识字,于是用“图像印”[7]①沙孟海建议称这种具图像性质的印章为“图像印”。表明身份。王伯敏先生在《略谈肖形印》一文谈到肖形印的用途,提出两种说法:一种认为是“刻此印以为立信标志”,另一种认为“原是为了取信,但也有去玩之意”[8]。何广键等先生对王文提出了商榷意见,认为“无论单纯图案的肖形印,或带有图案的姓名印,都不是为了取玩而作的,发展到单纯用作取玩时,已是后来的事了”[9]。
古代印度文明发祥于印度河流域,又称为“印度河文明”,存在时代为公元前2350—前1750年,处于古印度由村落向城市生活过渡的时代。印章是印度河文明时代最有趣味和特色的微型雕刻。古代印度河流域方形印章的正面一般有凹雕的动物等图形和阴刻的类似象形文字的简短铭文,而圆筒形印章则别具特色。早期印章皆为少数人的拥有物,被用于承传权力和彰显身份。在材质上,和中国先秦印章主要由青铜器制作不同的是,印度河文明时期印章多半是冻石雕刻,也有用玛瑙、燧石、象牙、铜、赤陶等材料制作而成的,而“石雕材料在当时是比匮乏的,属贵族艺术”[10]。
在哈拉帕、摩亨佐达罗和罗塔尔等重要遗址出土了2000余枚印章,现藏于印度新德里国立博物馆(National Museum,New Delhi)。关于印度河流域印章的功用,可能用于家族徽记、个人印信、宗教护符或货物封泥[11]。这些与中国先秦印章颇有相似之处,家族徽记和个人印信标示印章的私有特征,具有立信的使用价值。货物封泥则与先秦封泥一样,起到印信封缄的作用。而宗教护符昭示印章的图记功能。作为微型雕刻,印度河流域具有图记功能的图像印上绝大多数题材是动物,既有公牛、瘤牛、大象、虎、山羊、羚羊和蛇等真实动物,又有独角兽、三头兽、牛角虎、象鼻牛和独角兽等幻想动物或复合动物[12]。这与中国先秦时图像印以动物取材不谋而合,但艺术创作的内容更加丰富。
关于中国图像印的源起,目前尚无定论。但印文题材以动物居多,飞潜动静,各不相同。战国私印印文有时会添加鸟虫篆文,鸟意指鸾凤,虫意指螭虎,实为能够辟邪、象征吉祥的图腾图案。温廷宽认为:“这些图画浮雕印,确是意味着图腾制度的孑遗,有许多是发展了的图腾,和姓名印一样的使用着。”[13]
部分先秦图像印的题材与商周铜器中最常见的纹饰或铭文族徽相同,主要是受到商周时期发达的青铜文化的影响,也有创制的图案。此种印归属于私印,主要是寻常百姓受当时社会上层人士佩印成风之风气的影响,用以表明身份。有些图像象征吉祥、美德,百姓佩戴之以取祥瑞,加以辟邪,同时追逐时尚。
古人将动物与神话或人相结合,表达氏族远祖创造该氏族人类的内涵,反映生命崇拜思想。这在中国先秦图像印中也有所体现,如人们曾发现一枚雕有鱼纹的西周时期图像印[14]。鱼在自然界中属于繁殖能力很强的动物,古人往往把鱼纹装饰于陶器、青铜器、玉器等其他器物上,印章上出现鱼纹同样意喻古人对生命的热爱和对生殖的崇拜之情。
生命和生殖崇拜思想在印度河文明印章上表现得更加明显。因为印度河文明是典型的农耕文化产物,生命力崇拜作为农耕文化的重要内容在印度河流域大为发展,因此该时期印章造型艺术主要以生殖崇拜为主题。很多圆筒印章的图像内容是生殖崇拜的具象或抽象的表现,倾注了人们对蕴藏在自然中的生命力的崇敬和热爱。
古代印度人认为地、火、水、风四大天然元素构成了万物的生命,而树木是水和地两种自然元素的产物,蕴含着自然生命的丰饶和神奇,所以早在雅利安时代印度土著居民就有强烈的树神崇拜思想。摩亨佐达罗出土的一枚黄铜《生殖女神印章》,直接表现一位倒立的裸体女神,从她分开的双腿中间生出一棵树来,揭示了印度河文明生殖崇拜的一个重要内容,即树神崇拜。摩亨佐达罗出土的冻石雕刻《菩提树女神印章》也是如此[15]。此外,印度河印章上还出现菩提树叶等植物花纹和圆点、十字、圆圈等几何纹样组合,这与印度河文明陶器上装饰图案相近,多是与生殖崇拜有关的象征符号,也被后来的印度宗教艺术广泛采用[16]。
印度河文明印章上雕刻的图形大部分是动物形象,这些动物题材既有高度的写实性,又具奇特的想象力和浓厚的装饰性,充满了生命感。其中最多的是公牛,特别是瘤牛①指背上长着一个驼峰或隆肉的公牛。。公牛在印度具有神灵图腾色彩,其代表雄性繁殖能力,印度教男神湿婆(主宰生殖)的乘骑公牛南迪就是一头瘤牛。摩亨佐达罗曾出土冻石雕刻《瘤牛印章》,该印约作于公元前3000年,印章上瘤牛犄角高耸,鼻孔圆张,仿佛正在深呼吸,一种内在的生命冲动驱使着浑身发达的肌肉在皮下波动起伏,戴着花环、周折累累的脖颈和背上的驼峰似乎也随着粗重的喘息而颤抖[17]。在印度,生殖崇拜是普遍的,人们通过对自然环境中动植物生命力的理解,表达对其生殖方面的创造力的强调和崇敬。
“更具体地说,对自然界普遍的生殖力的看法是用雄雌生殖器的形状来表现和崇拜的。它对其余文明国家也不陌生。”[18]动植物神崇拜是远古人类的共同信仰。据人类学者研究,每个古老的原始氏族,在其文明发展的过程中,皆有过动植物神崇拜的历史阶段。原始人认为宇宙间的每一种动物都是具有神力的,人们会对它们崇拜,以企求其驱灾除祸,保护人类平安。古代艺术创作所强调和崇拜的往往是自然界的普遍的生命力,除了思想意识上的精神性和威力,还包括生殖方面的创造力,反映出当时人类的强烈的思想意识和精神追求。
温廷宽曾著文说:“印章是具有按印性质的特殊器物,抛开印章的一般日常用途,从其本身具有的特点来说,是一种复制文字形象(或图画、雕刻)的独立小型工具,好像印刷或翻制模型所用的‘版’一样。”[19]其实印章不仅仅是一种工具,也属艺术创作范畴。印章的出现应具备如下几大要素:农业定居、制陶业发展到一定程度以及氏族或部落对其的需求。在此基础上,制作成熟印章的前提条件还包括私有制的产生、文字的使用、制作技术的具备等。古代中国和印度河流域都具备了相应条件,虽然印章在两地出现的起始年代并不一致,但古印章在功用和图形蕴涵思想等方面的相似之处,反映出古人对某种专门器用在选择和使用上的一致性。同时,由于受各自历史环境和社会文化的影响,又呈现出风格各异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