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英强:从象征派诗人到文化学者

2018-01-23 13:15郑少斌
客家文博 2018年2期
关键词:郁达夫新诗香港

郑少斌

梅州地区古来文风鼎盛,有着悠久的诗歌传统,诗家辈出。黄遵宪《梅水诗传集序》有言:“嘉、道之间,文物最盛,几于人人能为诗。”而在近现代诗坛上,梅州也拥有许多杰出诗人,在广东乃至全国都颇负盛名,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为加强对梅州诗歌与诗人的研究,传承乡邦文脉,本栏目今年推出客籍“近现代诗人”专题,敬请垂注。

【作者简介】郑少斌,男,广东潮阳人,杨宏海客家文化与艺术工作室成员、广东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主要研究方向为现当代文学、客家学。

林英强,广东梅县杨桃墩(今梅州市梅江区金山街道)人,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国文坛颇为活跃的诗人,是李金发推崇的象征派诗人,还创作了不少抗战散文诗,在香港诗坛也有相当影响。或许因其后来移居南洋,一直任职于马来西亚及新加坡报界,目前所见文献,较多论及林英强的诗文创作,而对其生平描述甚少。本文尝试对一些史实加以挖掘钩沉,初步梳理林英强的生平创作。

林英强有关信息的存疑

关于林英强的生平,杨宏海曾撰写《侯汝华与“七星灯”文学社》一文,称林英强“梅县人,1909年出生,东山中学读书时开始发表作品,毕业后考取北京某大学中文系”。该文引自当年梅县“七星灯”文学社成员黄伟强《记林英强》所透露“英强兄在中学读书时,对文学便发生兴趣,已经开始在报章发表作品了。等他从北京深造回来之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于是便和一般(帮)爱好文艺的友人们,组织了一个文艺团体,名叫七星灯社。”黄伟强也是林英强的同乡挚友,应该说有相当的可信度。但是,犁青编《香港新诗发展史》(人民文学出版社)、陈智德编《香港文学大系(1921-1949)·新诗卷》(香港商务印书馆)均表述为“林英强(1913-1975),1932年间就读于广州中山大学”。香港新文学的亲历者,著名文学家、翻译家、教育家李育中曾在《我与香港——说说三十年代一些情况》中提到,1933年,香港《红豆》创办人梁之盘在广州中山大学旁听,结识了就读于中山大学的李心若、陈江帆、林英强等诗人。

从上述资料,我们发现了两个疑点:(一)林英强的出生时间是1909年,还是1913年?(二)林英强就读于北京某大学,还是中山大学?黄伟强所说的“北京深造”,显然不够具体确切,更没有提到“中文系”,目前所见资料未发现林英强到过北京的记载,是否有记忆之误?笔者查阅了马来西亚学者马崙《新马文坛人物扫描》、《新马华文作家群像》等相关史料,对此也无明确表述,有待日后进一步考证。但可以确定的是,林英强1939年移居南洋,1975年12月在马来西亚吉隆坡病逝。

李金发推崇的象征派诗人

1933年6月,李金发和妻子梁智因(黄遵宪的外孙女)住在广州东山“笠庐”。在完成了应孙科之邀创作的伍廷芳塑像后,李金发为梅县同乡诗人侯汝华和林英强的诗集分别写序。他颇为自得地说:“回来中国七八年,比较差强人意的事,是渐渐的发觉我的诗风,在贫瘠的文坛上生些小影响。福州的林松青、云南的张家冀、漓渚的张载人、梅县的林英强等君,都是曾寄诗给我‘指正’的神交,现在又知道在穷乡僻壤中,还有一个同志,多么高兴啦!在某杂志中《一九三二年中国文坛鸟瞰》文上说《现代》发表的是戴望舒、施蛰存和我的法国象征派的诗可为代表。我从来不曾打算认为自己为象征派,若是承认的话,则侯君和上述诸位,尽可追认为象征派。”(《序侯汝华的<单峰驼>》)无独有偶,1934年香港《今日诗歌》发表戴隐郎的《论象征主义诗歌》,详细介绍了法国象征主义诗歌的源流和特色,并明确指出“李金发、施蛰存、侯汝华、林英强、鸥外鸥、林庚为中国象征主义诗人”。由此可见,林英强、侯汝华诗歌创作受到李金发的影响,是不容忽视的。

作为中国象征主义诗歌鼻祖,李金发对林英强的诗歌创作更是推崇备至,他在《序林英强的<凄凉之街>》中说:“诗之需要image,犹人身之需要血液。现实中,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美,美的蕴藏在想象中,象征中,抽象的推敲中,明乎此,则诗自然铿锵可诵,不致‘花呀月呀’了。林君的诗,似乎深知此道,有时且变本加厉,如创造出一些人所不常见的或康熙字典中的古字在诗中,使人增加无形的神秘的概念。”李金发的这篇序文,不仅极力推崇林英强的诗歌,更为难能可贵的是,还记叙了对林英强的印象:

“在去年回乡的时候,认识他一个矮小如中学生,手中不离一枝史的克,加上一架克罗克仿造的眼镜,谈吐很规矩的,才知道这又是一个少年作家的外表。”

林英强在《作诗杂话》中也这样表达自己的创作观:“新诗的制作,我个人在许多的派别里,尤爱刻琢、奥秘两方面的尝试……作诗若用俗意俗句而不加以刻琢,必成鄙俚之物……诗又须奥秘,使诗意境上的奥秘,字句上的奥秘,有如此,则诗的意味深长,不致一览而辞意皆尽。”这与李金发的观点如出一辙,既是继承,也是发展。林英强的《凄凉之街》组诗,曾在《东方文艺》1933 年第4期发表,其中一首写道:

“夜丑恶,肮脏,凄凉,在郊野,在街头。/街路上,路灯闪着无气力的光,悲惨正如垂死人的眼。/在街头溜过,人家楼上娇婉的歌喉,洋溢着琴音,舒适,和爱地,可作人们的安慰。但现在,往常可以听之而慰安泪定的心灵于一刹那的琴与歌,已不再有了。料想他们不高兴把琴在丑恶里,肮脏的寒夜里动弹。”

林英强的诗作,带有明显的李金发风格,抽象隐晦,“审丑”意识强烈,甚至在形式上也有明显的痕迹,“之”字使用频繁。再如《落叶》:“心之索寞,/叶之落闲阶之萧索;/残叶重压之于病弱之蔷薇,/季节之车旋转之乱辙。//蜘之网之网断了,/残叶之剪之无情之赠。”可以说,到了无“之”不欢的地步。1934年1月,林英强在施蛰存主编的《现代》发表《生之重荷》一诗,内容如下:

背负着一块石碑,

踏上阴湿的路途,

穿过了紫阳花丛,

红罂粟挂于峻峭的壁上。

岂料昏暮殓了金阳,

迷路困于黑暗之峡了,

无巴蜀道之江州车,

再能登涉崎岖的山径吗?

石碑紧压老骨了,

无须发劳顿的叹息,

但望此地有毒蛇前来,

为我营造满意的窠窟。

诗中用石碑、紫阳花、红罂粟、昏暮、金阳、毒蛇、窠窟等纷繁复杂、明暗对比强烈的意象,放弃直抒的方式,幽隐地折射出生活的复杂面,意涵丰富,这也表明了林英强诗歌创作的实践和选择。

抗战散文诗的大胆探索

1930年代,林英强和侯汝华、廖宗灏、刘果因、杨青萍、陈廉观、黄伟强等友人在梅县创办“七星灯”文学社,并在《梅县民国日报》副刊“七星灯”发表了不少新诗、散文、小说等文艺作品,在社会上产生了较大影响。其时,林英强担任《梅县日日新闻》副刊编辑,还曾主持编辑过上海的《诗林》旬刊。《诗林》于1936年在上海创刊,1937年停刊,由叶悬之主编,与当时《现代诗风》(戴望舒编)、《新诗》(梁宗岱、卞之琳等编)、《小雅》(吴奔星、李章伯编)等一样,在诗坛上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李金发、陈残云等著名诗人也曾在该刊上发表诗作。

在民族危难时刻,林英强积极投身抗战宣传工作。1938年1月,林英强、侯汝华在广州创办了一份以刊登抗战题材诗歌为主的诗歌刊物《东方诗报》,由东方诗作家协会印行,上海东方图书杂志公司、汉口华中图书公司销售,林英强任东方诗作家协会主席。李金发、刘白羽、李心若等曾在该报发表诗作,兴宁籍著名版画家罗清桢也发表过木刻作品。1938年8月侯汝华逝世后,《东方诗报》出版第二期后宣告停刊。《东方诗报》第二期刊登了侯汝华的《论林英强的散文诗》,有一段对林的诗歌创作叙述如下:

“林英强写诗该有七、八年以上的历史了吧。从《广州民国日报》的副刊“荔枝”上,我知道他早年便对于诗产生了嗜好,至少当时是可以和他的绘画的嗜好并行,而不分轩轾;而一直到近年来,在《新诗》《诗志》《小雅》《诗林》《诗歌月报》《诗之叶》《每日诗歌》等刊上还不断的可以读到他的诗篇,由此可以知道他对于诗的愚忠。想起许多诗人都写了不久便搁笔的事实,对于他,我不禁的肃然起敬了。”

“七七”事变后,林英强曾出任《阵中日报》随军记者,走遍大江南北,写了关于很多前线战士杀身成仁与民众奋起抗日的报道,后回广州担任《星期报》总编辑。更重要的是,林英强在诗歌创作上也大胆创新,用“散文诗”这一新的文体来书写宣传抗战,创作了大量的抗战散文诗。1940年,林英强的散文诗结集为《麦地谣》,在上海文艺新潮社出版。1986年俞元桂的《中国现代散文诗选》,收录了鲁迅、郭沫若、茅盾、周作人、徐志摩、朱自清、郑振铎、冰心、巴金、何其芳等55位名家的散文诗代表作178篇,林英强的《苗徭之歌》等3篇诗作入选。其中,《射击手歌》《卢龙塞上》抒发战斗激情和复仇情绪,《苗徭之歌》这些作品反映出全面抗战的呐喊,歌颂少数民族为祖国战斗的壮烈情怀,开拓了散文诗的新题材,也体现了当时的新诗风,是不可多得的优秀作品。

与香港文坛交往密切而被视为“香港诗人”

客籍现代诗人中,李金发、林英强、陈江帆、侯汝华、杜埃、楼栖、黄药眠等人与香港文坛都有着较为密切的交往,在香港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近年出版的《香港新诗发展史》(人民文学出版社)、《香港文学大系·新诗卷》(香港商务印书馆),均把林英强列为“香港诗人”,因为林英强曾在香港居住和创作,且在1930年代香港《缤纷集》《今日诗歌》《时代风景》《红豆》《南华日报》《大众日报》等刊物发表了不少新诗和散文。如:1933年创刊的《红豆》,被称为“香港文学期刊中最具文学色彩和学术氛围的一份刊物”,其最值得关注的《诗专号》刊登了侯汝华、李心若、路易士、林英强、陈江帆等诗人的20多首诗作。1934年9月创刊的《今日诗歌》,是香港最早的诗歌刊物之一,只出了一期,始创号刊登了《论象征主义诗歌》等3篇诗评和李育中、戴隐郎、侯汝华、刘火子、林英强等12位诗人的作品,其中林英强发表了《无名的歌篇》;1935年1月创刊的《时代风景》,今仅见初创号,刊登了侯汝华的《妄念》、林英强的《侠士咏》。此外,林英强的诗集《蝙蝠屋》《凄凉之街》《骢马驱》等,对香港新诗发展也产生了积极影响。

1939年初,林英强在香港短暂逗留后移居南洋。据现代著名诗人吴奔星之子、学者吴心海先生披露,当年1月11日至2月10日期间,林英强在香港九龙写了《旅途日记》(刊于《旅行杂志》1939年13卷),其中写道:“丙辰,赴路易士之约往访戴望舒,戴氏正勤于翻译,见路与余至,起座相迎,握手为礼。戴为人轩豁爽朗……其夫人即穆时英之妹,亦在座,举止雅正。戴氏除询东方诗作家协会会况外,殷殷垂问侯汝华身后,据告徐迟陈江帆等得诗人死耗,均曾为文在星岛日报致悼。施蛰存先生意欲为其写一评传,后以匆匆入滇,就昆明大学教职,未知如何,特嘱余将其生平及作品详加介绍,余乃以正在撰述告,对其遗诗,戴意谓不可不刊,只候将来设法,路亦颇以为然。”

林英强的这篇日记,涉及到戴望舒、施蛰存、林英强、侯汝华、徐迟、路易士等诗人的交往,其内容十分丰富,披露了许多鲜为人知的往事,是一段十分珍贵的新诗史料,值得我们再作深入研究。

在南洋与郁达夫密切交往

1939年,林英强移居马来西亚吉隆坡,一直在新加坡、马来西亚报界任职。同年,在《马华日报》担任国际新闻编辑兼副刊主编、社论委员。自1949年开始,担任马来西亚《中国报》副刊主编,当了26年编辑,编过“文戈”“展望”等文艺副刊,也兼任该报资料室主任,培植了不少文学青年。1971年,担任“南方丛书”总编辑兼发行人。战后,林英强比较少写诗,潜心研究南洋民俗和文化艺术,编著有《马来亚新志》《东南亚风土与艺术》《马婆土著民俗研究》《在南方的天下》《东南亚华人社会》《郁达夫先生及其作品》等等,为当地文化艺术发展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在南洋期间,林英强与著名现代文学家、革命烈士郁达夫交往密切。郁达夫1938年到南洋后,积极投身抗日救亡斗争,热情参与马华文学运动,为当地华文文艺作了不少贡献。1939年至1941年间,郁达夫曾主编《星洲日报》“晨星”副刊、“文艺”周刊,《星洲晚报》“繁星”副刊和《槟城日报》“文艺”半月刊,发起组织南洋学会,并担任星洲文化界抗日联合会主席。为此,郁达夫与同在新马报界任职的林英强有了较多的往来。1939年11月,林英强写信给正在国内主编《阵中日报》的碧野(大埔人,现代作家、散文家),信中提到:郁达夫应武汉合唱团之请,偕夫人到吉隆主持《原野》(曹禺创作话剧)公演开幕礼。会见时,受碧野之托,林英强把约稿信转交给郁达夫,请他为《阵中日报》撰稿,郁慨然应诺。

郁达夫曾亲笔题赠给林英强一幅诗作,内容为《青岛杂事诗》一首:“一将功成万马喑,是谁纵敌教南侵。诸君珍重春秋笔,记取遗民井底心。”落款为:“英强兄正,郁达夫(印)。” 1974年8月,林英强编著出版《郁达夫先生及其作品》一书,内容包括郁达夫生平传略、文学经历成就以及为抗日献身的业绩,收入郁达夫的部分作品并分门别类辑录了其一生著作详目,以及郁达夫牺牲后香港、新加坡出版的纪念文集,对后世了解研究郁氏生平、著作及思想,有着可贵的参考价值。同时,林英强将郁达夫题赠的诗作印在该书封面上,以作为他们之间友谊的永久纪念。

[1]李金发.序侯汝华的《单峰驼》[J].橄榄月刊,1933(35).

[2]李金发.序林英强的《凄凉之街》[J].橄榄月刊,1933(35).

[3]戴隐郎.论象征主义诗歌[J].《今日诗歌》始创号,1934.

[4]林英强.生之重荷[J].现代, 1934(4/3).

[5]林英强.凄凉之街[J].东方文艺,1933(4).

[6]林英强.落叶[J].橄榄月刊, 1933(39).

[7]林英强.作诗杂话[J].红豆, 1936(4/2).

[8]林英强.写给碧野的信[N].阵中日报军人魂,1939-11-19.

[9]犁青主编.香港新诗发展史[J].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

[10]陈智德主编.香港文学大系·新诗卷[M].商务印书馆(香港)有限公司,2014.

[11]马崙主编.新马文坛人物扫描(马来西亚)[M].书辉出版社,1991.

[12]俞元桂主编.中国现代散文诗选[M].四川文艺出版社,1986.

[13]吴俊等主编.中国现代文学期刊目录新编[M].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

[14]杨宏海.侯汝华与“七星灯”文学社[N].梅州日报,2014-9-1.

[15]刘果因.我所认识的林英强[A].历史与文学[M].马来西亚华艺文化企业有限公司,1987:335-342.

[16]吴心海.没有人知道你心中的大海象征派诗人侯汝华生平考[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7(3).

[17]钦鸿.林英强的《郁达夫先生及其作品》[N].南洋商报,2003-11-8.

[18]吴心海.小雅:从烂缦胡同走出来的《小雅》诗刊及诗人[M].(台北)远景出版社,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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