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亚男
关键字:窦宪 汉匈之战 以夷制夷 战争策略
东汉和帝时期,窦宪曾经于汉和帝永元元年(89年)、永元二年(90年)和永元三年(91年)三次出击北匈奴。当此之时,北匈奴虽然已经十分孱弱,但窦宪之所以能取得彻底消灭匈奴之患的重大胜利,和其运用正确的战争策略有着重要的关系。以前学者多关注与此次战争的正义性与影响,而对战争本身并无太多研究。本文仅就此次战争之所以能取得胜利而论之,试从汉王朝出击北匈奴的军队部署、用兵方略,以及对北匈奴军事政策的转变等方向进行讨论,希望能对读者了解此次汉匈战争有所裨益。
窦宪之所以能够取得“单于震慑屏气,蒙毡遁走于乌孙之地,而漠北空矣”①[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八十九《南匈奴列传第七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967页、第2946页、第2940页。的重大胜利,与其适时转变对匈作战态度有着必然的联系。东汉王朝本无主动出击北匈奴的战略部署,而窦宪等人于永元元年力排众议,果断出击,这是对北匈奴战略的第一次转变;窦宪第一次北击匈奴实欲将功赎过,并无太多战略规划,但当他看到北匈奴已经疲弱不堪时,便果断改变战争策略,永元三年的出击就是为了彻底消灭北匈奴,这是对北匈奴战略的第二次转变,下文将分而论之。
东汉王朝对于北匈奴的政策,前期主要以羁縻政策为主。汉光武帝时期,北匈奴请求归附,班彪献策云:“今既未获助南,则亦不宜绝北,羁縻之义,礼无不答。谓可颇加赏赐,略与所献相当,明加晓告以前世呼韩邪、郅支行事。”②[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八十九《南匈奴列传第七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967页、第2946页、第2940页。此后这一政策被长期执行。
东汉建国到汉和帝永元元年,前后六十余年,汉军极少主动出兵打击匈奴或北匈奴。在匈奴分裂之前,惟汉光武帝建武九年(33年)遣大司马吴汉等出击匈奴,然“经岁无功,而匈奴转盛,钞暴日增”③[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八十九《南匈奴列传第七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967页、第2946页、第2940页。。南北匈奴分裂之后,仅在汉明帝永平十六年(73年)大发边兵,四道出塞,北征匈奴,结果“虏闻汉兵来,悉度漠去”①[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八十九《南匈奴列传第七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949页、第2950页、第2945页、第2967页。。直到汉和帝永元元年,汉朝军队再无主动发起出击匈奴的战争。尤其是在汉章帝时期,汉王朝对北匈奴更无作战之计划。汉章帝元和二年(85年),南匈奴单于斩获温禺犊王首级,孟云上言:“北虏以前既和亲,而南部复往钞掠,北单于谓汉欺之,谋欲犯塞,谓宜还南所掠生口,以慰安其意。”②[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八十九《南匈奴列传第七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949页、第2950页、第2945页、第2967页。汉章帝批准了孟云的上书,由此可见,东汉王朝对北匈奴并无主动出击之决心。
东汉王朝放弃在北部地区对北匈奴用兵,是因为到了汉章帝、汉和帝时期,北匈奴对东汉王朝已经没有了实质威胁。东汉初年,匈奴内部因为继位之争和自然灾害而公开分裂,右薁鞬日逐王比被共议立为呼韩邪单于。为了获得东汉王朝的认可与资助,呼韩邪单于归附东汉王朝。至此,匈奴彻底分裂为南北两部,而南匈奴也成为东汉王朝对抗北匈奴的重要屏障和得力助手。在此之后,南北匈奴战争不断,而北匈奴总体处于不利地位。在东汉王朝北部地区,由于南匈奴“列置诸部王,助为扞戍”③[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八十九《南匈奴列传第七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949页、第2950页、第2945页、第2967页。,因此东汉王朝的匈奴之患已经基本解除。《后汉书》于此论曰:“(南北匈奴)仇衅既深,互同便隙,控弦抗戈,觇望风尘,云屯鸟散,更相驰突,至于陷溃创伤者,靡岁或宁,而汉之塞地晏然矣。”④[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八十九《南匈奴列传第七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949页、第2950页、第2945页、第2967页。其间,汉明帝时期虽仍有与北匈奴的战争爆发,但在东汉王朝和南匈奴及其他少数民族对其不断打击之下,北匈奴已经完全处于劣势。另外西域地区,由于班超等人的经营,匈奴势力深受打击,时鄯善称臣,于阗、疏勒归服,元和四年(87年),班超调发于阗等国士兵二万五千人复攻莎车,“莎车遂将,龟兹等因各退散,自是威震西域”⑤[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四十七《班梁列传第三十七》,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580页。。因此总体来看,到了汉和帝时期,汉王朝在北部地区再无对北匈奴用兵之必要,羁縻政策似乎足以安定北部边疆。
到了汉章帝末年和汉和帝初年,对北匈奴实行羁縻政策,在汉王朝内部依旧受到广泛支持。汉章帝章和二年(88年),鲜卑击破北匈奴,南匈奴单于趁机请兵北伐。窦太后有意允许,但宋意上疏曰:
夫戎狄之隔远中国,幽处北极,界以沙漠,简贱礼义,无有上下,强者为雄,弱即屈服。自汉兴以来,征伐数矣,其所克获,曾不补害。光武皇帝躬服金革之难,深昭天地之明,故因其来降,羁縻畜养,边人得生,劳役休息,于兹四十余年矣。今鲜卑奉顺,斩获万数,中国坐享大功,而百姓不知其劳,汉兴功烈,于斯为盛。所以然者,夷虏相攻,无损汉兵者也。臣察鲜卑侵伐匈奴,正是利其抄掠,及归功圣朝,实由贪得重赏。今若听南虏还都北庭,则不得不禁制鲜卑。鲜卑外失暴掠之愿,内无功劳之赏,豺狼贪婪,必为边患。今北虏西遁,请求和亲,宜因其归附,以为外扞,巍巍之业,无以过此。若引兵费赋,以顺南虏,则坐失上略,去安即危矣。诚不可许。⑥[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四十一《第五钟离宋寒列传第三十一》,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415~1416页。
宋意虽也讲求“以夷制夷”,但其策略是将东汉王朝置于战争之外,与耿秉所主张的由汉王朝出兵,利用南匈奴打击北匈奴的战略部署有着本质区别。然宋意之论,是东汉初年以来对北匈奴所秉行的一贯政策,其建议或许并不无道理,但仅仅就彻底击破北匈奴而言,这种反对的言论无疑是窦宪出击的重大障碍。除了宋意,袁安与任隗及九卿也皆诣朝堂上书谏,“以为匈奴不犯边塞,而无故劳师远涉,损费国用,徼功万里,非社稷之计。书连上辄寝。宋由惧,遂不敢复署议,而诸卿稍自引止。惟安独与任隗守正不移,至免冠朝堂固争者十上”①[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四十五《袁张韩周列传第三十五》,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519页。。除此,“窦宪北征匈奴,(朱)晖复上疏谏”②[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四十三《朱乐何列传第三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461页、第1478页、第1484页。,“会车骑将军窦宪出征匈奴,(乐)恢数上书谏争,朝廷称其忠”③[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四十三《朱乐何列传第三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461页、第1478页、第1484页。。何敞也上疏谏曰:“匈奴无逆节之罪,汉朝无可惭之耻,而盛春东作,兴动大役,元元怨恨,咸怀不悦。”④[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四十三《朱乐何列传第三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461页、第1478页、第1484页。由此可见,对于北匈奴的态度,东汉朝廷内部意见并不能统一。
通过上文论述可以发现,窦宪出击北匈奴既不是东汉王朝的既定战略,也不是当朝的主流观点。然窦宪终能力排众议,其出发点或许是因为计杀都乡侯刘畅之事败露之后,“自求击匈奴以赎死”⑤[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二十三《窦融列传第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813~814页、第817页、第818页、第818页。,却使得完全战胜北匈奴有了必要的前提条件。并且可以肯定的是,窦宪选择此时出击是完全正确的军事决定。这是因为,北匈奴已经承受了多民族的连续打击,势力全线退缩;另外就是巨大的自然灾害和匈奴内部压力,“畤北虏大乱,加以饥蝗,降者前后而至”⑥[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八十九《南匈奴列传第七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952页。。
虽然窦宪成功地争夺到了出兵北匈奴的机会,但其最初并没有彻底击败北匈奴的军事意图。然而在一次次的作战之中,北匈奴势力逐渐衰微,窦宪因此才有了将其一举消灭的战略规划。
东汉和帝初年北击匈奴一共发生过四次。第一次起始于汉章帝章和二年冬十月乙亥,以侍中窦宪为车骑将军,伐北匈奴。汉和帝永元元年,窦宪为车骑将军,执金吾耿秉为副,与南匈奴单于、左谷蠡王、度辽将军邓鸿、左贤王安国分道出兵,会于涿邪山,最后与北匈奴单于决战于稽落山,并取得了巨大的胜利,窦宪与耿秉登燕然山,刻石勒功而去。战胜班师之后,窦宪又“遣军司马吴汜、梁讽,奉金帛遗北匈奴单于,宣明国威,而兵随其后”⑦[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二十三《窦融列传第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813~814页、第817页、第818页、第818页。,实欲窥探北匈奴战后情况,不然不会暗中派兵跟从。北匈奴单于派遣他的弟弟右温禺鞮王奉贡入侍,而窦宪以单于不亲自到来为由,奏还其侍弟。后来北匈奴单于“复遣车谐储王等款居延塞,欲入朝见,愿请大使”⑧[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二十三《窦融列传第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813~814页、第817页、第818页、第818页。。可见北匈奴实无再与汉兵交战之能力,而此次战役窦宪也没有决定要彻底击败北匈奴,不然不会在北匈奴如此疲弱之时“勒石燕然”而还。
第二次出击北匈奴发生在汉和帝永元二年。《后汉书·和帝纪》记载:“冬十月,遣行中郎将班固报命南匈奴单于。遣左谷蠡王师子出鸡鹿塞,击北匈奴于河云北,大破之。”⑨[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四《孝和孝殇帝纪第四》,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71页。此处书派遣班固出使南匈奴,而又派遣左谷蠡王出击北匈奴。但《后汉书·窦宪传》则记载北匈奴单于二次欲入朝见,“宪上遣大军中护军班固行中郎将,与司马梁讽迎之。会北单于为南匈奴所破,被创遁走,固至私渠海而还”⑩[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二十三《窦融列传第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813~814页、第817页、第818页、第818页。。《汉书·班固传》中也记载:“宪上遣固行中郎将事,将数百骑与虏使俱出居延塞迎之。”①[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四十下《班彪列传第三十下》,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385页。我们可以发现,各处记载略有差异,其问题在于班固出使南匈奴后为什么又会去迎接北匈奴,而同时又对北匈奴进行军事打击。其原因或许是在班固出使南匈奴之时,北匈奴请大使,窦宪有意和解,故又派班固去迎接。然而当此之时,南匈奴单于复上求灭北庭,窦宪于是决定利用南匈奴的力量来打击北匈奴。在对匈奴态度的转变之间,我们可以发现,此时的窦宪对北匈奴的军事政策依旧摇摆不定,其或许没有彻底消灭北匈奴的打算,不然不会派班固出塞迎来;但又乘机削弱北匈奴的力量,故又同意了南匈奴的请求。另外,这次战役中,窦宪只派遣左谷蠡王带领八千骑兵出击,而中郎将耿谭只遣从事将护之,如此少的作战队伍也足以表明窦宪对北匈奴并无决战之计划。然而此次作战,“单于被创,堕马复上,将轻骑数十遁走,仅而免脱。得其玉玺,获阏氏及男女五人,斩首八千级,生虏数千口而还。是时南部连克获纳降,党众最盛,领户三万四千,口二十三万七千三百,胜兵五万一百七十。”②[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八十九《南匈奴列传第七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953~2954页。其战功不可谓不显赫,而如此重大的收获或许远在窦宪意料之外,但也因此改变了他对北匈奴的战略部署。
永元二年的战争之后,“宪以北虏微弱,遂欲灭之”③[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二十三《窦融列传第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818页。,可见从此之后窦宪改变了对北匈奴的军事战略。永元三年二月,“大将军窦宪遣左校尉耿夔出居延塞,围北匈奴单于于金微山,大破之,获其母阏氏”④[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四《孝和孝殇帝纪第四》,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 171~172页。。这是窦宪看到北匈奴衰落之后的大决战,《后汉书·窦宪传》记载:“(永元三年)复遣右校尉耿夔、司马任尚、赵博等将兵击北虏于金微山,大破之,克获甚众。北匈奴单于逃走,不知所在。”⑤[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二十三《窦融列传第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818页。相比于永元二年派左谷蠡王师带领八千骑出鸡鹿塞,耿谭遣从事将护之的军事安排,此次战役要明显受重视得多,不然不会同时派遣多人将兵出击,从其相应的军事部署上,我们也能看出窦宪彻底击败北匈奴的重大决心。
由上可知,通过永元元年到永元三年的这三次汉匈战争,北匈奴势力大大收缩,其单于逃亡不知所在,从此之后,匈奴对汉王朝的威胁可以说是得到了彻底的解除。汉王朝之所以能在汉匈战争中取得最终的胜利,当与窦宪等人及时转变对匈作战战略密切相关。从力排众议联合多民族军队主动出击,到审时度势决定一举消灭匈奴之祸,窦宪作为主要的作战将领和指挥人员,其功绩应该是值得肯定的。正如有些学者所指出的:“窦宪主战尽管有私心,但击垮北匈奴的战事,客观上顺应了中原民族保卫农业文明的历史需求,应给予积极评价。”⑥王健:《汉和帝铲除窦宪集团考论》,《中国史研究》2013年第3期。
汉匈战争中所谓的“以夷制夷”,就是汉王朝联合利用其他少数民族对匈奴展开攻势,该战争策略在很早时期就已被运用,汉武帝派遣张骞出使西域的重要目的就是为了联络大月氏、乌孙诸国,断匈奴右臂。东汉章、和二帝时期,南匈奴上书汉王朝出兵之时,耿秉就言曰:“今幸遭天授,北虏分争,以夷伐夷,国家之利,宜可听许。”①[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八十九《南匈奴列传第七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953页、第2966页、第2943页、第2952页。在出击北匈奴的战役中,窦宪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与“以夷制夷”战争策略的灵活运用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但与以往的汉匈战争相比较,此次战争中“以夷制夷”战争策略的运用主要表现出以下两个特点。
东汉和帝初年窦宪出击北匈奴主要是出于南匈奴的意愿,并且是以南匈奴作为战争的主要力量。
通过上文可知,在军事上东汉王朝实际上并没有出击北匈奴的必要,窦宪此次出兵,实际上主要是出于南匈奴的意愿。南匈奴降汉的目的十分明确,即“愿修呼韩之好,以御北狄之冲,奉藩称臣,永为外扞”②[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八十九《南匈奴列传第七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953页、第2966页、第2943页、第2952页。,因此对北匈奴的战争,南匈奴始终抱有积极主动的态度。南北匈奴分裂之初,南匈奴对北匈奴就奉行主动出击的军事政策,“北匈奴单于震怖,却地千里”③[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八十九《南匈奴列传第七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953页、第2966页、第2943页、第2952页。。伴随着北匈奴势力的不断衰落,南匈奴又意欲统一匈奴部落。汉章帝章和二年,北匈奴大乱,南匈奴休兰尸逐侯鞮单于见到北匈奴已经无力回击,于是向临朝称制的窦太后提出“破北成南,并为一国,令汉家长无北念”④[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八十九《南匈奴列传第七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953页、第2966页、第2943页、第2952页。。这虽然对汉王朝有着足够的吸引力,但对南匈奴自身的生存发展意义更大。此次窦宪出击北匈奴的直接诱因就是南匈奴单于请兵北伐,而窦宪自己的主观目的则是希望将功赎罪。永元元年北击匈奴取得胜利之后,到了第二年春天,南匈奴单于复上求出兵击灭北匈奴。从长远上来看,南匈奴北归实际上对东汉王朝并没有太大的实际利益,其实力强大以后或许就又会成为汉王朝的威胁。因此来说,这一次主动出击实际上是以南匈奴的意愿为主导的汉匈战争,汉军帮助南匈奴北归更多的是顺从南匈奴的意愿。
但也应该看到,窦宪北击匈奴还以南匈奴作为战争的主要力量。《后汉书·窦宪传》载:
会南匈奴单于请兵北伐,乃拜宪车骑将军,金印紫绶,官属依司空,以执金吾耿秉为副,发北军五校、黎阳、雍营、缘边十二郡骑士,及羌胡兵出塞。明年,宪与秉各将四千骑及南匈奴左谷蠡王师子万骑出朔方鸡鹿塞,南单于屯屠河,将万余骑出满夷谷,度辽将军邓鸿及缘边义从羌胡八千骑,与左贤王安国万骑出〔稒〕阳塞,皆会涿邪山。⑤[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二十三《窦融列传第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814页。
由记载可知,参加此次战役的有汉军、羌胡兵以及匈奴军。若根据上文统计,出兵之时,窦宪与耿秉各率四千骑,合计八千汉军骑兵;南匈奴左谷蠡王师子率万骑从朔方鸡鹿塞出兵,南匈奴单于屯屠河率领万余骑从满夷谷出兵,左贤王安国万骑从翩阳塞出兵,合计三万余匈奴骑兵;度辽将军邓鸿和边境地区归附朝廷的羌胡八千骑,总计四万余骑。但《后汉书·南匈奴传》载:“永元元年,以秉为征西将军,与车骑将军窦宪率骑八千,与度辽兵及南匈奴单于众三万骑,出朔方击北虏,大破之。”⑥[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八十九《南匈奴列传第七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953页。其人数虽然与《窦宪传》所载有所出入,其或许是因为邓鸿及羌胡与左贤王安国军队共万骑,但无论哪一个记载,南匈奴所统辖的军队都超过了军队总人数的大半。其中各色军人虽然难以分辨“胡”与“汉”,但南匈奴在军队中的主体地位是显而易见的。在其后会战稽落山时,“副校尉阎盘、司马耿夔、耿谭将左谷蠡王师子、右呼衍王须訾等,精骑万余”①[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二十三《窦融列传第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814页、第814页、第815页。,可见作战的主力乃是左谷蠡王和右呼衍王的匈奴骑兵,此中也能凸显出南匈奴部队在战争中的主体地位。
汉和帝永元元年的这次对匈战争,东汉王朝与南匈奴取得了巨大的胜利,“虏众崩溃,单于遁走,追击诸部,遂临私渠比鞮海。斩名王以下万三千级,获生口马牛羊橐驼百余万头。于是温犊须、日逐、温吾、夫渠王柳鞮等八十一部率众降者,前后二十余万人。”②[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二十三《窦融列传第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814页、第814页、第815页。在此之后,永元二年又遣左谷蠡王师子等将左右部八千骑出鸡鹿塞,“耿谭派遣从事将护之”,显而易见,这里依旧是以南匈奴的军队为对抗北匈奴的主力。永元三年的战争,虽然没有明确说明南匈奴部队的参战情况,但从对此次作战极其简洁的描写来看,此次战役似乎并无太多可书之处,而匈奴部队的主力作用,在永元元年及永元二年的战役中已经表现得淋漓尽致。
汉王朝与匈奴的对峙中,谁都没有绝对的优势,因此联络其他国家或少数民族成为双方战略部署的重要一环。
窦宪出击北匈奴之时,多民族军队互联互动成为战争胜利的关键。由上文可知,永元元年的对北匈战争中,匈奴族部队占据主要地位,另还有羌族等少数民族参与作战。班固所作的《封燕然山铭》中更明确指出:“鹰扬之校,螭虎之士,爰该六师,既南匈奴单于、东乌桓、西戎氐羌侯王君长之群,骁骑三万。”③[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二十三《窦融列传第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814页、第814页、第815页。班固所作的另一篇赋文《窦将军北征颂》中也说:“羌戎相率,东胡争骛,不召而集,于是雷震九原,电曜高阙。”④[宋]陈仁子:《文选补遗》卷三十七,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关于多民族军队互动,南匈奴单于上书汉王朝时也指出:“愿发国中及诸部故胡新降精兵,遣左谷蠡王师子、左呼衍日逐王须訾将万骑出朔方,左贤王安国、右大且渠王交勒苏将万骑出居延,期十二月同会虏地。臣将余兵万人屯五原、朔方塞,以为拒守。”⑤⑦⑧⑨[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八十九《南匈奴列传第七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952页、第1950、第1951页、第2952页。由此可知,当此之时多民族联合作战已经成了南匈奴和东汉王朝对付北匈奴的既定政策。
与汉朝军队和多民族力量相结合讨伐北匈奴相比,北匈奴“民族矛盾紧张,乌桓、鲜卑和西域诸国等周边民族的武力打击,使北匈奴孤立无援,处境艰难”⑥闵海霞、崔明德:《略论北匈奴西迁的原因》,《齐鲁学刊》2008年第3期。。汉章帝元和二年,北匈奴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时北虏衰耗,党众离畔,南部攻其前,丁零寇其后,鲜卑击其左,西域侵其右,不复自立,乃远引而去。”⑦[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八十九《南匈奴列传第七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952页、第1950、第1951页、第2952页。章和元年,“鲜卑入左地击北匈奴,大破之,斩优留单于,取其匈奴皮而还。北庭大乱”⑧[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八十九《南匈奴列传第七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952页、第1950、第1951页、第2952页。。而北匈奴这种被动局面的出现,就是汉王朝与多民族军队互联互动的结果,南匈奴单于给汉王朝的奏疏中就有“孝章皇帝圣思远虑,遂欲见成就,故令乌桓、鲜卑讨北虏,斩单于首级,破坏其国”⑨[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八十九《南匈奴列传第七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952页、第1950、第1951页、第2952页。的言论。从中我们可以看出,汉章帝时期,中原王朝已经有能力命令少数民族侵扰北匈奴,可见这种多民族军队的互动政策由来已久。而“故令”一词则表明,这种多民族联合打击北匈奴的军事战略实际上是以汉朝为主导的。
与汉章帝时期类似,永元初年的战争虽然是以南匈奴为军队主体,但这些军队皆受汉朝将领的节制。这是因为此时的南匈奴已经归附东汉王朝,南匈奴单于连续多次上书汉王朝请求出兵,实际就已经将汉军作为战争的主导者。《后汉书·窦宪传》中记载:“宪分遣副校尉阎盘、司马耿夔、耿谭将左谷蠡王师子、右呼衍王须訾等,精骑万余,与北匈奴单于战于稽落山,大破之。”①[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二十三《窦融列传第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814页。也就是说,稽落山决战中的一万余精锐骑兵其实都是南匈奴的部队,而这些部队皆由汉朝将领阎盘、耿夔、耿谭等汉朝将领率领。永元二年的战争中,汉王朝派遣左谷蠡王师子等带领八千骑出鸡鹿塞;永元三年,窦宪又派遣耿夔、任尚、赵博等将兵出击北匈奴。由此可知,汉和帝初年的三次战争,都是由窦宪等汉朝将领指挥,因此就形成了以汉军为主导南匈奴为主体的军事战略格局。
汉军主导下的多民族军队互联互动战略战术的实现与东汉王朝和少数民族良好的关系是有着必然联系的。南匈奴归附汉朝以后,实际上就已经成为东汉王朝藩屏北匈奴的重要工具。与此同时,其他各族也多归降,如乌桓族“及明、章、和三世,皆保塞无事”②[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九十《乌桓鲜卑列传第八十》,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983页、第2986页。,鲜卑族“明章二世,保塞无事”③[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九十《乌桓鲜卑列传第八十》,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983页、第2986页。,羌族部落虽有战乱,但总体依旧可以控制,因此窦宪才能“爰该六师”。因此有学者指出:“窦宪反击北匈奴的战争能够获得胜利,其多方面的原因。根本一条是汉族和西域各族人民的支持。”④莫任南:《窦宪击匈奴的正义性质及其意义》,《湖南师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1期。
综上所述,东汉和帝初年三次北击匈奴,实际上是以南匈奴的意愿为主导,并且以匈奴军队为主要作战力量,这充分体现了“以夷制夷”的军事策略。在这三次战役中,汉朝军队领导的的多民族军队相互合作,最终取得了完全胜利,也体现了良好民族关系的重要性。在这场战争中,东汉王朝或许并无出兵之必要,但一举击败北匈奴,基本解除匈奴对东汉王朝的军事威胁,对中原社会发展和多民族融合还是有着深远的意义。
三次战役中,永元元年之战最为重要,但需要指出的是,此次战役虽然是“拜宪车骑将军,金印紫绶,官属依司空,以执金吾耿秉为副”⑤[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二十三《窦融列传第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814页。,但实际作战部署或许出自耿秉。
“以夷制夷”,多民族军队相互合作是战胜北匈奴的重要军事策略,但如何有效地调动如此复杂的军队,并且实现对敌方的有效打击,对将领的军事部署有着极高的要求。窦宪出身贵胄,其先虽有窦融战功彪炳,窦固好习兵书,但窦宪自身在永元元年之前并没有带兵作战的经历。因此,其或许并不具备如此杰出的军事才能。窦宪请求出击北匈奴是因为他遣刺客刺杀了都乡侯刘畅,并且嫁祸他人,事发之后,“宪惧诛,自求击匈奴以赎死”。可见,窦宪出击匈奴完全是出于一己之私。窦宪的请求虽然得到了批准,但其才能并不一定就能得到东汉王朝的认可,于是派遣经验丰富的将领耿秉为其副将。《后汉书·耿秉传》记载:耿秉“博通书记,能说司马兵法,尤好将帅之略。以父任为郎,数上言兵事。常以中国虚费,边陲不宁,其患专在匈奴。以战去战,盛王之道。”⑥[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十九《耿弇列传第九》,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716页、第717页。永平十六年,尝与窦固等伐北匈奴;十七年夏,又与窦固出定车师;建初元年(76年),为度辽将军,“视事七年,匈奴怀其恩信”⑦[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十九《耿弇列传第九》,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716页、第717页。。根据史料记载可知,耿秉不仅战争经验丰富,对匈奴更是了解,因此以其为窦宪之副将再合适不过。《南匈奴列传》中直接书:“永元元年,以秉为征西将军,与车骑将军窦宪率骑八千,与度辽兵及南匈奴单于众三万骑,出朔方击北虏,大破之。”①[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八十九《南匈奴列传第七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953页。耿秉列在窦宪之前,足见其在军队中的主要地位。鉴于耿秉的军事才能和在军队中的地位,窦宪的作战部署由其制定也并不无道理。
在汉和帝初年的汉匈战争中,除了耿秉这一优秀的军事将领,耿夔、任尚等人接连得到重用。耿夔乃耿秉之弟,并且在永元元年和永元二年的战役中立有重要战功,任尚也曾在永元元年随邓训打败羌族部落首领迷唐。正是耿秉等一批优秀将领的任用,才使得以夷制夷的军事战略得以实现,并取得了最终的胜利。
另外,在出击北匈奴的同时,汉和帝初年还对西域的反汉势力也进行了打击,“和帝永元元年,大将军窦宪大破匈奴。二年,宪因遣副校尉阎槃将二千余骑掩击伊吾,破之。三年,班超遂定西域,因以超为都护,居龟兹。复置戊己校尉,领兵五百人,居车师前部高昌壁。又置戊部候,居车师后部候城,相去五百里。”②[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七十八《西域列传第七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910页。如此一来,就使得北匈奴失去了西域救援的机会,达到了断匈奴右臂的军事目的。除此,永元元年的战争中,窦宪分路出兵,后又集中精锐部队,主动寻找北匈奴单于主力作战,这也是此次战争能够取得胜利的关键原因。
正是由于以上正确的军事战略,在汉和帝初年的战争中东汉王朝才能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但正如《剑桥中国秦汉史》所言:“北匈奴在外蒙古和中亚的衰落大概不能完全归因于汉朝的军事优势。其他两个互相联系的发展也必须加以考虑。一个是北匈奴联盟的人力由于大规模逃亡而遭到巨大损失。……北匈奴的非中国邻居们也利用他们的内部困难从不同方向发动进攻。”③[英]崔瑞德、鲁惟一编:《剑桥中国秦汉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383~385页。正是鉴于以上种种原因,自窦宪击败北匈奴之后,匈奴对东汉王朝的威胁才基本消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