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城里看女儿

2018-01-23 07:40帅克华
陶山 2018年1期
关键词:错车老妈妈鄂州

◎帅克华

到城里看女儿

◎帅克华

村口池塘里的荷花开了又谢,屋后山上的板栗裂开嘴落了一地。乡下的老妈妈天天朝村子东头的大路上张望,总见不着女儿女婿的身影。半年不见,小外孙长高了吧?晚上睡觉还喊着要姥姥陪吗?小外孙爱吃的土鸡蛋积攒了一篮子,女儿爱吃自家种的新谷子早已加工成米……

每次电话拨过去,女儿女婿那边安慰说,他们啥都好,就是工作忙,只要一有空就会领着小外孙回来看望二老。

老头子说,我地里活儿脱不开手,要不你一人去城里瞧瞧?老妈妈心里一亮,是呀,孩子忙,赶明儿还是我去瞧瞧他们。

山路崎岖,少了露水的滋润,路边的草蒿开始泛黄。抬着五十来斤重的一袋护裹着土鸡蛋的新米,走了两个小时的羊肠小道,老汉终于把老伴送到了水泥公路旁。公路很平坦很宽阔,几辆摩托车射箭般地从他们面前倏然而过,一辆漂亮的大客车从前面拐弯处驶了过来,老父亲瞅瞅车前的牌子,赶忙挥手拦车。汽车还没停下,门就刷地打开。看着老伴上了车,老汉对着就要关上的车门喊道,——丫头在车站接你,到了那儿打我手机……!

车门迅速关上,老父亲提起前襟抹了一把满脸的汗水,扬手冲车后面的一股黑烟挥挥手。

汽车走得平稳,椅子的靠背厚实舒服。一会儿售票员拿着票夹走过来,朝老妈妈指了指,买票!老妈妈于是把手伸进放置在胸前的土灰色布包里摩挲,两个用来做提手的带子系成一个活疙瘩。不用打开活疙瘩手就能伸进布袋子。老妈妈一只手在里面细细地摸索着,布包里开始不断散发出悠悠的香味儿,是烤熟的红薯,还有炒熟的板栗味道。良久,老妈妈从中掏出一个灰绿色的手绢。要多少钱?手绢在老妈妈布满皱纹的手里层层打开。27块!售票员熟练地报价,眼睛盯着逐渐舒展开的手绢,伸出的手在空中打了个转,把遮住左眼角的一缕不听话的卷发往耳朵后捋了捋。

咋这么贵啊?我女儿平时说坐车只要13块钱的呀!老妈妈仰头问道,一脸的不解。

13块钱?还要到车站下?说得好听,嫌贵就別坐了。不要你的钱……下车!售票员生气了,一对金耳环在长满斑点的粉脸旁颤颤悠悠的。乡下老太婆就爱讨价还价!

莫这样,我给。老妈妈赶紧说。一十,二十,一块,五块……老妈妈把一张张微微折皱卷角的纸币细心地展平,叠好,交给了售票员。那模样,哪里是在付车费,分明是在买一份幸福的通行证啊。

旁边坐着一个小伙子,微闭着眼睛,两个耳朵里塞着黑色电线坨,摇头晃脑的。其他人在看电视。车载电视变换着各种清晰的画面,有一个光着头的小伙子,长得挺漂亮,翘起大拇指夸身边的热水器好。接着有一个女人在洗澡,头发很长,露出两个白嫩的肩膀,嗲嗲地喊,老公,我要毛巾!真不知羞,老妈妈心里说。

唱歌了,电视上放出了圆圆的月亮,挂在树梢,还有印着字的月饼,黄亮亮的,很诱人。又换了一首歌。出来一个好看的女孩,穿一身红衣服。常……回家看看——女孩这样唱。那姑娘长得和自己的女儿差不多,模样也甜。老妈妈爱看这个,家里的电视也常放。放这首歌的时候,她总是停下手中的活儿,瞅着不眨眼。歌唱得很热闹,电视里的人唱得很开心,电视外面的人看得也很开心。

窗外的树木一棵棵朝车后奔跑,秋日的阳光懒懒地穿过玻璃,照在老妈妈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热辣的感觉。空调真是个好东西,大热天里可以丝丝冒着凉气,怕是比村头那口老井里的水还要冰凉。物价涨得好快啊,要不就是这车装有空调才贵上十几块钱的……老妈妈独自幽幽地想。窗外不远处的小山头仿佛在慢慢旋转着,展示一块块裸露的白色岩石,一丛丛高高矮矮的树木。坐车还真是享受,人不用动,树啊山啊水的都能围着你转。许是心情不错的原因,爱晕车的老妈妈今天出奇地平静,真是难得享受这份进城的惬意!

女儿家也有空调。老妈妈想到这里就感到很满足很幸福很自豪,闭上眼睛仿佛就看到了城里那幢粉色的大楼,从下往上一层层地数到下面有两个并排的空调室外机的窗户,对了,那就是十七楼。每次女儿带她下楼后,她总要扭过头去看看女儿家的窗户,看着看着,眼睛便眯成一条缝,心里暖暖的!女儿孝顺,怕她不识字一个人在大街上迷了路,有空就陪她出来转转。白天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热闹得像是天天在过节似的;晚上,一幢幢楼房外墙上闪着五颜六色的光带,马路旁的树上也有各种各样的灯,有的一闪一亮像好多星星,有的像水珠往下滴,灯光的颜色千变万化,看得人都不想挪步。旁边广场上舞手帕的,舞扇子的,打腰鼓的,打拳的,拉琴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们那个舒坦劲哟,叫她这个只知道插秧做饭的乡下婆婆好不羡慕!

中途有人下车,三三两两的。女儿怕是已经到了车站在等着接我了吧?不急,女儿聪明,会算得出我到城里的时间。打小的时候,这孩子就没让做大人的操过心,读书,做饭,洗衣,织毛衣……样样不比村里的哪个姑娘强?

婆婆,你在哪里下啊?靠窗挨着老妈妈坐的小伙子动了动身子问。我在车站下,我女儿在那儿等着接我呢。这是到哪里了,细哥哥?小伙子站了起来,摘下一只耳朵里的耳塞。过了黄冈中学,前面是东方广场,我该在那儿下了。

哦。老妈妈侧过身子准备让座。合着黄冈中学搬到了黄石啊?

小伙子从座位上挪到了过道,站定,摘下了另一只耳朵里的耳塞。你说什么?

哦,没说什么,没说什么。老妈妈看到小伙子瞪大了眼睛,害怕他听错了话,自己惹来麻烦。又连忙老老实实地说,我是奇怪黄冈中学怎么搬到了黄石。

什么搬到黄石,这是黄冈!小伙子疑惑地说。你该不会是要去黄石吧?

我是去黄石啊,我女儿还在黄石汽车站等着接我哩。

小伙子定定地看着她,然后大叫了一声,你坐错车了!怪不得你上车时说车票只要13元钱。这车不是到黄石,是到黄冈!

车上顿时一阵骚动,大家的目光一齐射向老妈妈。车子也慢了下来。司机说,老婆婆,你糊涂啊,你坐错车了!有好心的乘客说,到新车站转乘去黄石的车吧。售票员连忙说,下车,就在这儿下车,不要到黄冈新车站下!司机也连忙说,在这里下吧,不然到站里还要追究我的责任。——这里靠近大桥,到黄石的过路车多,车费也要便宜一块钱……司机一边把车往路旁停靠,一边数着在这里下车的好处。

坐错车了。老妈妈直想哭。人们七嘴八舌,有关心的,也有取笑的,车里闹哄哄。售票员当机立断,像是搀着又像是拽着老妈妈下了车。一辆红色的中巴车从对面慢慢开了过来。售票员朝中巴车一扬手,说,你坐这辆车吧。中巴车停了下来,售票员把老妈妈推了进去,便急急地转身回到自己的车上。

一个学生模样的小姑娘起身让座。这孩子真好!坐错车了,不能怪罪别人,只能怪自己大字不识一个,老头子眼花,怕是把车牌上的“黄冈”看成了“黄石”。

多少钱?老妈妈又掏出了手绢,红着眼睛把手绢层层打开。六块,过江到鄂州,都是一个价,六块!

到鄂州啊?又坐错了——车。老妈妈慌了,我是要到黄石去的。

到黄石啊?没——没事的。从鄂州到黄石的车多的是啊,到鄂州去搭到黄石的车吧。售票员是个脸色黝黑的中年男子。很明显,他不想错过多赚六块钱的机会。老妈妈一想,下了车自己不认识字也拦不了车,那就听他们的吧。

到了鄂州汽车站,老妈妈好不容易找到售票窗口,一问,鄂州到黄石的最后一班车刚刚发车。奔波了一天,去不了黄石了!立马一旁有好心人为老人家出主意,叫她就在车站旁边的旅社住下,明天再坐车去黄石。

到旅社落下脚,老妈妈这才想起慌乱中一袋护裹着土鸡蛋的大米忘了从车上提下来。要是女儿在身边该多好啊,老妈妈流着泪想,——哎,说不定女儿还在黄石汽车站眼巴巴地苦等着。连忙擦了泪水出去找电话。话筒拿在手上,却怎么也记不住女儿的手机号码。平时和女儿通电话多半是女儿打过来,老头子手机接通了再给她听的。拨打老头子的手机吧,号码是1-3-5-4-4-5-0-——拨到这里,最后的几个数字怎么也拿不准。老妈妈在电话机旁试了一个又一个,电话那头总是说拨错了号码。

在旅社里一夜无眠。第二天大清早,老妈妈就昏昏沉沉地赶到车站买票。去哪里?去……老妈妈断定女儿要上班不会有时间到车站去接她,而自己在黄石下了车后是找不到女儿的家。还是回阳新吧!中途在荻田下车。那儿的山路走了几十年,闭着眼睛也能走回家。山路不远,抄近道只有十来里。还是快点到家吧,说不定老头子也在为我着急。老妈妈喃喃地说。

一只调皮的芦花鸡在土围墙上踱着步,围墙上爬满了丝瓜藤,大片大片的绿叶丛中伸出高高低低的黄色的花,花儿好像比昨天出门时多开了几朵。可爱的小黄狗低叫了几声,轻快地跑了过来,鼻子在老妈妈裤管处蹭来蹭去。

妈——!女儿看到了母亲,疲惫的面容丝毫掩饰不住她的欣喜若狂。

老婆子!老头子扶着门框喊,你到哪里去了哟?

女儿跑过来,紧紧地搂住妈妈,泪如雨飞。对不起,妈妈,对不起,妈妈……

孩子,不哭,妈没遭罪。妈妈声音哽咽,也禁不住泪流满面。

邻居们也从院子里赶了出来。有位挽着灰白发髻的老婆婆笑了,昨夜一个人躲到哪儿去玩了,枝子妹妹?

乡亲们都乐了。老妈妈不好意思地揩着眼角的泪水,老哥哥老姐姐,快到堂屋里喝茶!

孩子,你今天不上班啊,怎么回家了?

妈妈的一声疑问,立马让女儿激动的心情转为平静。哎呀,我还得给小陈打电话,他们还在黄石街上找你,妈妈!

女儿昨天在车站从中午等到天黑也不见妈妈。爸爸在电话那头一再肯定地说妈妈坐上了到黄石的汽车,那就可能是妈妈中途晕车下了车,或者到车站后错过了来接她的女儿,在黄石的街头迷了路。大家都这么想。于是,女儿打电话到阳新汽运中心一一询问发班司机;女婿则发动身边的亲朋好友和同事四处寻找。大家骑着摩托车,坐着出租车,找遍黄石大街小巷。一夜寻找无果,女儿担心老父亲一个人在家,要是急出高血压的老毛病来,那又怎么得了?连忙在天亮时分乘出租车赶回老家。

良久,女儿白嫩的手指一根一根梳理着妈妈头上被风吹凌乱的斑白头发,柔柔地抚摸着妈妈额头布满沧桑的皱纹,欷歔不已。

爸爸,妈妈,今天就跟我回城去。女儿坚定地说,我们到黄石一起过中秋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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