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宅巍
一般说来,震惊世界的南京大屠杀,发生在南京城陷之后。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与中国审判战犯军事法庭在其相关判词中,也都表述为,在南京城陷之后,即开始了南京大屠杀。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则将1937年12月13日这一日期,标注在醒目的纪念柱上,以引起世人的注意。上述做法,无疑是正确的、恰当的。因为任何一个重大的历史事件,总要找出一个有重大影响的日期来作为它的界标。12月13日,是当时中国首都南京沦陷的日子,也是日本侵略军突破古老的城墙,攻占南京,开始在城內大肆杀、烧、淫、掠的日子。把这一天作为南京大屠杀事件的起始日,当然是适当的。
但是,历史现象都有它的复杂性,往往用“一刀切” 的方法是不容易说清楚的。南京大屠杀是一个有重大国际影响的事件,暴行的主体日本侵略军有一个逐步接近南京城的过程。这支法西斯的军队对和平居民的暴行,从来就是进攻到哪里,就施暴到那里。暴行与战争是同步的。我们不能说,12月13日的暴行是南京大屠杀,12月12日就不是;我们也不能说,南京城墙里面的暴行属于南京大屠杀,城墙外面的就不属于。而南京大屠杀事件,又有它本身特定的时空范畴,不能将其无限地扩展和延伸。
根据中日双方军方的战斗详报与作战文书可知,南京保卫战双方最初交火的时间为12月4日、5日间,地域在句容、淳化一线。《南京卫戍军战斗详报》称:“是日(12月4日)句容以东四十里处及天王寺西北上葛村附近各发现便衣敌军,与我派在前方之游击队接触。”*《南京卫戍军战斗详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号:七八七—7593。日军战史记载:“第十六师团追击队(12月)5日突破了占据句容附近的敌军阵地。第九师团的追击队同日进入南京的第一线阵地淳化附近。”*[日]日本防卫厅防卫研究所战史研究室著,齐福霖译:《中国事变陆军作战史》第1巻第2分册,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10页。此后,日军立即在其占领地区,对和平居民实施种种暴行。紧邻句容的江宁县土桥镇李献金老人说:“冬月初三(即12月5日)”,“早上鬼子就到了,见到房子就烧……本村的刘老二看到鬼子来,就躲在门后,被鬼子看见后用枪打死了;在施来庵有60多具尸体被焚烧,有中央军也有老百姓。鬼子叫村里的张和廷等18人把尸体拖到一起挖坑埋了。”*《李献金口述》,蒋晓星等编:《幸存者调查口述续编》(中),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38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015页。同一天,汤山镇曹家(村名)有10多人在黄坑被日军杀害,“有的被开枪打死,有的被刺刀刺死。其中有一个叫罗腿,还有几个女的,一起埋在一个坟里。”高村的高德才母亲、高老六母亲、高老五女婿被日军杀害。*《高德树口述》,费仲兴、张连红编:《幸存者调查口述》(下),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39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097—1098页。中国国防部审判战犯军事法庭在《谷寿夫战犯案判决书》附件中,列举了多起发生在南京城陷前的日军屠杀暴行。如家住南郊向花村的农民蒋东旺、蒋海畴、蒋海祥、蒋海青等人,于12月9日被日军枪杀;工人邵源岭、僧人果诚等人,于12月10日被日军杀害。*《谷寿夫战犯案判决书附录关于分散屠杀部分统计节录》,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等编:《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档案》,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97、298、282页。
无疑,上列12月13日前所发生的日军暴行,当属南京大屠杀暴行范围之内。当年审判战犯军事法庭已将其列入判决书附件之中;近年由张宪文教授主编的《南京大屠杀史料集》亦已将其编入。由此可见,南京大屠杀的实际起始时空,是与南京保卫战战役相同步。南京保卫战最初与日方接触交火的时间与地点,即12月4日、5日在句容、淳化一线,即为南京大屠杀实际起始之时空。保卫战未打响时,南京周边的阵地还在中国军队之手中,日军当然无由进入该地杀人放火;但阵地一旦丟失,这里立即就成了屠场。
历史的逻辑一再证明,一个被侵略的国家和民族,只要勇敢战斗、反对侵略,必然遭致侵略者疯狂的报复;但是历史的逻辑也一再证明,面对侵略者的气势汹汹、不可一世,退让和屈辱是没有出路的,战斗到最后是被侵略者唯一的选择。
中国军队在南京保卫战中,进行了勇敢顽强的战斗。这一点在以往较长一个时期中,未被人们重视,甚至不把南京保卫战作为一个独立的战役来看待。近年来,大量中、日、欧美文献得以发现、出版,人们的理念也不断与时俱进,这一战役的原貌已经愈来愈清晰。南京保卫战虽以失败而告终,且在战役指挥上有重大失误,但在敌我强弱悬殊的情况下,中国军队仍进行了殊死的战斗,给日军以很大杀伤,给参战的日军官兵留下了许多痛苦的记忆。
中国军队曾在外围与复廓两道防线的多处阵地,与进攻的日军进行激烈的战斗,如外围的句汤线、孟塘大胡山、湖熟淳化、牛首山将军山,复廓的紫金山、雨花台、光华门、中华门、赛公桥等地。中方共有萧山令、易安华、朱赤、高致嵩、姚中英、李绍嘉、罗策群、司徒非等8名将军与12名团长以上指挥官牺牲。在战斗过程中,日本华中方面军司令官松井石根曾空投《劝降书》,以“百万日军已席卷江南。南京城将陷入重围之中……若贵军继续交战,南京势必难免战祸,千年文化归于灰烬,十年之经营化为泡影。”*《支那事变经过概要》,王卫星编:《日本军方文件与官兵日记》,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32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5—26页。但南京卫戍军并未理睬这一讹诈,用猛烈的炮火和激烈的战斗,回击了日军的最后通牒。
西方媒体客观报道了中国军队浴血奋战和给予日军沉重打击的战况。12月8日美国《纽约时报》报道称:“今天两支日本部队对两座南京古城墙城门发动的猛烈攻击被中国守军打退,战斗中,日军遭受1000人的伤亡……日军的前锋已经抵达外城麒麟门,但在遭受重大伤亡后被中国守军赶了回去。”*《纽约时报》1937年12月8日,杨夏鸣、张生编:《国际检察局文书·美国报刊报道》,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29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432页。美国记者德丁报道说:“在南京周围十英里的半圆形防线上,中国军队在各个战场拼死抵抗,阻止日军向前推进。中日双方主力部队已经激战数周,双方都有严重伤亡。”报道还说,日军在进攻秣陵关、牛首山的作战中,有5辆坦克被缴获。*《纽约时报》1937年12月9日,杨夏鸣、张生编:《国际检察局文书·美国报刊报道》,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29册,第438页。
日方文献中,也大量记载了日军在南京攻击战中的血腥战斗场景和惨重损失。日军步兵第19联队士兵宫部一三这样描述光华门的争夺战:“虽然一度占领了城门,但是我军炮击停止后,敌军又大举反攻,我奋勇迎击,弹药很快消耗殆尽,官兵们挥动出鞘的刀刃准备肉搏战。敌人一边向我军投掷手榴弹,一边围住我军,进行猛烈射击。我士兵死伤大半。”*宫部一三:《风云南京城》,王卫星编:《日军官兵回忆》,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33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43页。据日军步兵第36联队战史对光华门一战的记载:“在这次战斗中,联队的损失为:伊藤善光少佐等275人阵亡;小川淸大尉等546人负伤。”*《鲭江步兵第三十六联队史》,王卫星编:《日军文献》(上),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56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43页。日军曹长长野喜诚在回忆攻击雨花台阵地的战斗时写道:一个由40名敢死队员组成的爆破队,“仅有3名伤员活下来,其余全部阵亡了” 。在爆破成功后,一个步兵中队发起冲锋,“这个步兵中队,最后只剰下几十人,其余的都为国捐躯了”*长野喜诚:《遗憾与激动的交响乐》,曹大臣编:《日军第六师团官兵回忆》,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62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331—332页。。在接下来的中华门城堡战斗中,中日双方在城头上进行了十分惨烈的战斗。据日军步兵第47联队战史记载:“被分散安排在城墙上的支那监视兵,大叫着从各个地方爬出来围向日本兵,互相投掷手榴弹,在浓浓的硝烟中,夹杂着刺刀穿过肉体的声音、殴打声和伤者的呻吟声。”他们称“这是一场惨烈的肉搏战” 。*《大分第四十七联队奋战记》,曹大臣编:《日军第六师团官兵回忆》,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62册,第114—115页。有的日军官兵还将攻击南京的作战称作“殊死的战斗” 或“地狱图” 。
中国军队的英勇奋战与日军遭受的损失,自然地转化为日军对中国人民的仇恨与报复。松井石根在日记中写道:“自从上海登陆以来,我军将士一直在进行残酷艰难的战斗。这些战斗使得士兵们对敌军产生了强烈的仇恨情绪。”*《松井石根阵中日记》,王卫星编:《日军官兵日记》,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8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94页。
中国军队的英勇战斗导致日军的疯狂报复,这一逻辑关系,不仅表现在南京保卫战战斗过程中,而且也反映在南京保卫战失败后的南京大屠杀暴行中。它虽然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事实,但并不以我们自己的主观意志为转移。我们理性地承认这一现象的存在,并不代表我们认为这一现象合理,也并不影响我们对于日军这一违反人道行为的正义批判。
南京卫戍军司令长官唐生智,在指挥南京保卫战一役中,最大的失误在于没有组织好撤退,致使大量官兵既不能安全撤往后方,又群龙无首,一盘散沙,成为日军抓捕俘虏和屠杀的对象。这一失误,使南京大屠杀中被屠杀对象的基数大幅增加;也使得被屠杀对象的成分中,增加了相当数量放下武器的军人。
12月12日,唐生智在接到蒋介石发来的撤退令后,考虑到时间紧迫、人多船少的客观情况,原本确定了“大部突围,一部渡江” 的原则。这一原则本来是比较切合实际的。但是到正式宣布撤退令时,他又对在场的师长以上指挥官说:“87D、88D、74A、教导总队如不能全部突围,有轮渡时,可过江向滁州集结” ,*《南京卫戍军战斗详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号:七八七—7593。一下子将输送过江的部队数量陡增了5个师以上,形成“大部渡江,一部突围” 的局面。这是当时的运输力量根本无法承受的。当时谁也不知道江边有没有轮渡、有多少轮渡。而决定一支部队究竟是渡江还是突围,它的行进路线是完全不同的。突围 ,应在部队作战原地选择敌军薄弱的环节冲出去;渡江 ,则是先行进到江边,再解决渡江的工具和手段。一旦到了江边,发现无船,再要改变为突围,几乎是办不到的。唐生智此口一开,许多原定突围的部队,均蜂拥至江边,其等待渡江的部队数量几近9个师。这么庞大的人群,除了少部分乘船或扎木筏渡过长江、撤退至后方外,大部分都滞留在江边,与数十万难民一道,成为可以为日军任意宰割的屠杀对象。不仅如此,这部分未能安全撤退的军人,一部分被俘,遭集体屠杀;一部分潜入民间后,基本都被搜捕而遭到屠杀。因此,大量滞留城内外的军人,还明显地增大了南京大屠杀的规模。
笔者经长期对南京保卫战史的研究,认为:参加南京保卫战的中国军队,计为13个建制师又15个建制团,约15万人;在交战中,伤亡约1万人;安全撤退到后方的部队约5万人;被俘或被搜捕后遭屠杀者约9万人。*《南京保卫战双方兵力研究》,孙宅巍:《民国史论丛》,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41—49页。
由此可见,南京大屠杀时南京的实有人口,除了常住人口50余万人、流动人口数万人外,由于南京保卫战的进行,还存在着滞留南京的守城官兵约9万人,总数约为70万人。滞留军人数,占到了南京当时全部实有人口的约1/7,这不是一个小的数字。同时,这9万名滞留军人,大部分遭到了日军的屠杀,这一数字占到了南京大屠杀总死难人数30万人的1/4以上,这也是一个相当大的比例。也就是说,南京保卫战的进行和失败,直接影响到了南京大屠杀时被屠杀对象的基数和南京大屠杀的规模。
由于南京保卫战后期不成功的撤退,致使大批放下武器的士兵潜入民间,这为日军捕杀平民提供了借口。当然,就日本军国主义来说,为了实践自己既定的方针和目标,即使中国军队的指挥官不发生任何失误,即使没有一兵一卒混入民间,他们也还是会制造种种借口来进行屠杀的。军国主义是一切战争暴行之源,这并不以被侵略者采取了何种躲避危险、保存自己的方式而转移。但是,大批军人混入民间,造成了军民杂处的局面,在客观上帮助了日本侵略军对南京市民的施暴和屠杀,这是不争的事实。
日本侵略军进入南京城后,正是打着搜寻“便衣兵” 的旗号,大肆捕捉无辜市民,恣意杀害。在许多场合,日军不分青红皂白,不论男女老幼,一概加以残暴的屠杀。但是,也有一些场合,日军按照一个军人可能具备的特征,如额头上是否有帽痕,手心、肩头是否有老茧等,来决定是否捕杀一名男性青壮年。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总干事菲奇在12月23日的日记中写道:“没有任何章法——士兵可以抓走任何他们认为可疑的人。手掌上的老茧足以证明一个人是士兵,这就是枪毙的正当理由。”*章开沅编译:《天理难容——美国传教士眼中的南京大屠杀(1937—1938)》,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09页。国际红十字会南京委员会委员魏特琳在12月29日的日记中说:“今天,日本人检查他们(进行‘良民登记’ 的男子)的手,并把他们认为可疑的人挑出来。当然,被挑出来的许多人从未当过兵。”*[美]明妮·魏特琳著,南京师大学南京大屠杀研究中心译:《魏特琳日记》,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15页。原居住南京城区的见证者张道富证实:“日本兵到难民区来抓人,一看见男人,就检查头上有没有帽沿印、手上有没有老茧,如果有就认为是当兵的,抓去杀掉。”*《张道富证言》,“南京大屠杀” 史料编辑委员会等编:《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史料》,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467页。来自日本军人的战地回忆资料,揭露了许多屠杀所谓“散兵”、“便衣兵” 的事实。如:第16师团所属之步兵第9联队,收容“散兵”4000人于12月14日押往城外“连行”( 屠杀);第16师团所属之步兵第20联队,自安全区捕“散兵” 约500名,予以“处刑” ,又在玄武门枪杀“散兵”328人;南京西部警备司令佐佐木到一所部,于1937年12月24日至1938年1月5日间,从城内检出“ 便衣兵”2000名,从城外检出“ 便衣兵” 数千名,均押往下关集体屠杀等。*李恩涵:《日本军战争暴行之研究》,台湾商务印书馆1994年版,第31—32页。
与此同时,在某些情况下,只要有具有一定身份的人(如日人、西人、妇女)出面证明,某些人确实是在南京从事一定职业的市民,或有妇女出面证明某些人确为自己的亲属,则日军也会予以变通释放。日本《朝日新闻》社战地记者今井正刚,曾描述了自己在南京分社附近广场,指认“服装店老板和他的儿子” ,从而将其从四五百名被拘押等待行刑的“ 便衣兵” 中加以解救的事实。*[日]本多胜一:《南京大屠杀始末采访录》,北岳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280—283页。金陵女子文理学院难民收容所负责人魏特琳女士在12月16日的日记中写道:“有两次,日本兵抓住我们的工人,说他们是士兵,要把他们带走。但我说:‘他们不是士兵,是苦力。’他们才得以逃脱被枪杀或是被刺死的命运。”*[美]明妮·魏特琳著,南京师范大学南京大屠杀研究中心译:《魏特琳日记》,第195页。魏特琳的助手程瑞芳女士在12月29日的日记中说,日军在金陵女子文理学院进行“良民登记” 时,还特意留下了一些被他们怀疑的青年人,“叫这些女难民出来承认是他们的父兄、丈夫、亲戚” 。也就是说,只要能够被妇女指认为自己的家人或亲戚,就可以解除“ 便衣兵” 的怀疑。她接着写道:“有一个老太太有胆量,出来认了三个人,其实他[她]不认得他们,她就是要救他们。有一个年青[轻]女子也是出来认说是她的哥哥,回到里面換件衣服又出来认她的亲戚,此人真可佩。”*程瑞芳:《程瑞芳日记》,南京出版社2016年版,第80—81页。
由此可见,至少在一部分情况下,日军对青壮年难民的捕杀,确是具有搜捕“ 便衣兵” 的目的。只要谁具备了一个士兵可能具有的特征,谁就会被认为是“ 便衣兵”;只要谁被有一定身份的人指认为普通市民,或被妇女指认为自己的家人、亲戚,谁就可以解除“ 便衣兵” 的嫌疑,而获得释放。这种情况的发生,与大量军人潜藏到民间有密切的关系。可以说,大量中国官兵潜藏到民间,日军以此为借口,加大了加害中国平民百姓与扩大暴行的规模。如果南京守军能够如同5个月后的徐州及其他许多城市守军一样,成功地完整撤出,则日军在南京城滥施暴行的形式和后果,都可能会有所不同。但是,必须指出,日军屠杀放下武器的军人,违反了国际公法,是非人道的暴行。它并不会因为有部分中国军人潜藏到民间,而有所改变。
成千上万的被俘军人,在面对日军喷射着子弹的机枪的时候,他们选择了抗争。他们赤手空拳地冲向敌人,勇敢搏斗,集体逃出屠场。屠场上的斗争,是南京保卫战的继续,也是南京守军为南京大屠杀历史注入的光荣的记忆。
屠场暴动最典型的事例发生在草鞋峡集体屠杀中。
日本记者本多胜一根据日军第13师团山田旅团步兵第65联队下士“田中三郎” 的叙述报道:在草鞋峡集体屠杀中,“一个日本少尉被反抗的俘虏弄死了。传过来的警告说,‘是他的刀被夺走才出事的,要警惕!’据田中推测,俘虏虽被倒背手反绑着,但并没有串联在一起,所以能被另一个俘虏用牙解开。大概是有的俘虏察觉到苗头不对而采取了豁出去的绝望行动。”*[日]本多胜一:《南京大屠杀始末采访录》,第372页。日军步兵第65联队联队长两角业作在其战后回忆录中,记述了发生在12月17日夜间幕府山俘虏暴动的事实。暴动的2000名俘虏大部分得以逃脱。两角写道:“两千来人一下子猛冲过来,拼命地乱蹿,怎么也制止不住,我军不得已开始射击,竭力阻止他们逃跑。但因天黑,大部分向陆地方向逃去,一部分跳进扬子江。”*《两角业作手记》,王卫星编:《日军官兵日记与书信》,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9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7页。该联队第12中队中队长八卷竹雄中尉回忆这次暴动时说:“我们人数很少,不知道会不会在什么地方发生暴乱,所以比他们还要紧张。果然途中他们就开始逃跑,连我们中队有的士兵也被挟持走,然后途中被他们杀害。”*《战争与人》,王卫星编:《日军官兵与随军记者回忆》,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10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75页。联队第1机枪中队箭內享三郎准尉回忆说:“去江边集合的最紧张时刻,一瞬间暴乱发生了。他们一起站了起来,开始挥舞着树枝什么的袭击卫兵,打倒他们然后就跑。有的跳进江水里,有的向陆地上跑,黑夜中的突然事件就这么发生了。”*《战争与人》,王卫星编:《日军官兵与随军记者回忆》,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10册,第376页。在这次暴动事件中,步兵第65联队共有7人死亡,其中包括1名军官被刺身亡。联队机关枪中队大友登茂树少尉回忆说:“我们中队里也死了军官。他被卷入俘虏的暴乱之中,身上被刺达七处之多。”他并无奈地认为:“在那样的暴乱中联队只死了七人,或许的确算得上是比较少的了。”*《战争与人》,王卫星编:《日军官兵与随军记者回忆》,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10册,第376页。
草鞋峡集体屠杀中,有2000名被俘军人暴动成功,还造成了日军行刑部队一定的伤亡,从而也成为恐怖、血腥的南京大屠杀悲剧中一段经典的史诗。它有力地证明了一个铁的事实:在悲惨的南京大屠杀事件中,屠杀与反抗同在,屈辱与光荣并存。任何抹杀和淡化南京军民在南京大屠杀中英勇抗争一面的说法,都经不起历史和事实的检验。
总之,悲壮的南京保卫战给予紧接着发生的南京大屠杀事件的影响是多方面的、复杂的、深刻的。其中:有的影响是中性的,它客观上界定了南京大屠杀暴行起始的时间和地域;有的影响从正面树立了中国军人和中国人民顽强不屈的斗争精神,成为中华民族宝贵的精神财富;有些影响则构成了南京大屠杀发生的部分原因,或增大了大屠杀的规模。不管它们是从哪一方面对南京大屠杀发生了影响,也不管我们在主观上意愿如何,这些影响都是客观存在,它们对于深化南京大屠杀的研究,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都有重要的意义与价值。
【孙宅巍 江苏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江苏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南京大屠杀史与国际和平研究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