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抗生
《子藏·名家部·鄧析子卷》共收書三十八種,整合爲精裝十六開本兩册予以出版。本卷收録先秦至民國時期(原則上截止於一九四九年)目前所知有關《鄧析子》白文本、節選本、抄本、批校本及各類研究著作等,集《鄧析子》各版本及研究文獻之大成。
鄧析,春秋末年鄭國人,與子産同時。子産鑄刑鼎,鄧析造《竹刑》,皆爲當時政壇影響較大之變革。《漢書·藝文志》著録《鄧析》二篇,並將鄧析列爲名家之首、學派先驅,早於後來的尹文、惠施、公孫龍等。《隋書·經籍志》著録《鄧析子》一卷,並謂鄧析嘗爲“鄭大夫”。
鄧析子好刑名,以精通律法、長於辯訟聞名當時,曾多次非難鄭國國相子産,因而與鄭國執政階層多有矛盾。《吕氏春秋·離謂》曰:“鄭國多相縣以書者,子産令無縣書,鄧析致之。子産令無致書,鄧析倚之。令無窮,則鄧析應之亦無窮矣。”又云:“子産治鄭,鄧析務難之,與民之有獄者約: 大獄一衣,小獄襦袴。民之獻衣襦袴而學訟者不可勝數。”並記載了一樁與鄧析相關的具體案例:“洧水甚大,鄭之富人有溺者。人得其死者,富人請贖之,其人求金甚多。以告鄧析,鄧析曰:‘安之,人必莫之賣矣。’得死者患之,以告鄧析,鄧析又答之曰:‘安之,此必無所更買矣。’”鄧析之靈活善辯,隨機應變,由此略見一斑。然才可成其名,亦可誅其命,《離謂》篇同時也指出,鄧析這種“以非爲是,以是爲非,是非無度,而可與不可日變。所欲勝因勝,所欲罪因罪”的辯訟,已逐步導致了“鄭國大亂,民口讙譁”的後果,並嚴重威脅到了國相子産之治乃至鄭國政局的穩定,因而子産深以爲患,最終“殺鄧析而戮之”,由是“民心乃服,是非乃定,法律乃行”。《荀子·宥坐》《説苑·指武》亦稱鄧析爲子産所殺。子産雖鑄刑鼎,將刑書公之於衆,但對於鄧析私造《竹刑》,衝擊舊制,以及積極從事民間法律訴訟的做法,卻仍是無法接受。《列子·力命》對這一歷史事件概括道:“鄧析操兩可之説,設無窮之辭。當子産執政,作《竹刑》。鄭國用之,數難子産之治。子産屈之。子産執而戮之,俄而誅之。”關於子産誅鄧析的説法,後世學者多提出否定意見,顔師古《漢志》注、黄震《黄氏日抄》、王應麟《漢藝文志考證》、錢穆《先秦諸子繫年·鄧析考》等,皆據《左傳》昭公二十年(前五二○年)子産卒、定公九年(前五○一年)“鄭駟歂殺鄧析,而用其《竹刑》”的記載,認爲子産與鄧析卒年“前後相去二十一年”(錢穆語),因而鄧析當爲鄭駟歂所殺,而非子産所殺。吕思勉在《先秦學術概論·名家》中,則對以上兩種説法予以糅合,認爲“二者未知孰是。要之鄧析爲鄭執政者所殺,則似事實也”,可備一説。
鄧析本人雖殞於律法變革之争,他的《竹刑》卻最終取代了子産的《刑書》而爲鄭國執政者所采納,其遭際殆同秦待商君,殺其人而用其法。自有限史料觀照其生平,錢穆總結道:“今鄧析,其爲人賢否不可知,其《竹刑》之詳亦不可考。要之與鞅、起異行同趣,亦當時貴族平民勢力消長中一才士也。”(《先秦諸子繫年·鄧析考》)
《漢書·藝文志》著録《鄧析》二篇,歸於名家。劉向《鄧析子叙録》云:“中《鄧析書》四篇,臣《叙書》一篇,凡中外書五篇,以相校,除複重爲一篇,皆定殺而書可繕寫也。”《鄧析子》一書由是而校訂爲二篇本。然至《崇文總目》《直齋書録解題》,則以劉歆爲校訂《鄧析子》二篇者,非劉向也。《隋書·經籍志》《舊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皆著録《鄧析子》一卷,歸爲名家。《宋史·藝文志》《崇文總目》《郡齋讀書志》《直齋書録解題》等,亦皆著録《鄧析子》二卷,歸於名家類。晁公武《郡齋讀書志》曰:“析之學,蓋兼名、法家也,今其大旨訐而刻,真其言也,無可疑者。而其間時勦取他書,頗駮雜不倫,豈後人附益之歟?”後《四庫全書總目》則沿襲此“駮雜不倫”、“後人附益”之説,稱《鄧析子》“其書《漢志》作二篇,今本仍分《無厚》《轉辭》二篇,而併爲一卷。然其文節次不相屬,似亦掇拾之本也”,並比對了今本《鄧析子》與《莊子》之間如“聖人不死,大盜不止”等相同語句作爲《鄧析子》“篇章殘缺”、“掇拾之本”的例證。除此,四庫館臣還將《鄧析子》歸入子部法家類,並以今本《鄧析子》中“天於人無厚也,君於民無厚也,父於子無厚也,兄於弟無厚也”、“勢者君之輿,威者君之策”等近於法家申韓學派的言論來證明將鄧析子劃歸法家學派之合理性。至晚清章太炎《諸子學略説·原名》則云:“刑名有鄧析傳之。”仍以鄧析子爲名家。關於其書真僞,錢穆《先秦諸子繫年·鄧析考》認爲:“《鄧析》書乃戰國晚世桓團辯者之徒所僞托。鄧析實僅有《竹刑》,未嘗别自著書也。”吕思勉《先秦學術概論·名家》也認爲,今本《鄧析子》“辭指平近,不類先秦古書。蓋南北朝人所僞爲,故唐以來各書徵引多同也”。羅根澤《諸子考索·鄧析子探源》則歸併“掇拾”與“僞托”兩種説法,認爲“《鄧析》之書,散佚蓋久,今本二篇,出於晉人之手,半由捃拾群書,半由僞造附會”。然而我們也應當注意到,如李善注《文選》時曾十多次引用今本《鄧析子》的語句,以《鄧析子》篇幅之短,而引用頻次之高,可見唐人當時並未將《鄧析子》視爲僞作,直至後世辨僞盛行,才逐漸改變了今本《鄧析子》之風評。
總體而言,鄧析子生前確實參與了春秋末年鄭國的政治與法律變革,以至《淮南子·詮言訓》仍批評其“巧辯而亂法”,後世如《四庫全書總目》等著作也偶爾出現過將其歸類爲法家學派的做法,或自宋代以來更時有將《鄧析子》其書視爲僞作者;但從鄧析子學説所體現的思想傾向出發,綜合《漢志》等絶大部分目録志書對其學術特點的概括,我們仍然認爲將鄧析子劃歸至名家學派應當是最爲合理的選擇。吕思勉在《先秦學術概論·名家》中嘗論“名法二者,蓋亦同源而異流”,並謂“名、法二家,關係最密”,一者求其正,一者求其别,至於極深處,“未有不覺其道通爲一者也”。在名家學説初始萌發的春秋末年,名家與法家乃至其他諸家學派之間的學術差異原本就未必需要割裂得如此判然分立、涇渭分明。
《鄧析子》其書,代有流傳著録,鄧析子的學説特點,自先秦以來亦多有學者論述。《荀子·非十二子》曰:“不法先王,不是禮義;而好治怪説,玩琦辭。甚察而不惠,辯而無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爲治綱紀。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衆。是惠施、鄧析也。”又《荀子·不苟》曰:“山淵平,天地比,齊、秦襲,入乎耳,出乎口,鉤有須,卵有毛,是説之難持者也,而惠施、鄧析能之。”兩段文字皆以惠施、鄧析爲同一學派,而其語帶譏諷的所謂“好治怪説,玩琦辭”、“辯而無用”等評語,不妨視爲荀子對於以惠施、鄧析爲代表的名家學派析名善辯學術特色的概括。而即使荀子站在反對的立場指摘名家學派“多事而寡功,不可以爲治綱紀”,但他也不得不承認名家學派的辯辭確實“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甚至“足以欺惑愚衆”,這一效應在上文所引《吕氏春秋·離謂》載録的鄧析生平事迹中即已得到印證。後至《韓非子·問辯》,韓非承繼其師之説,亦批評名家學派“堅白、無厚之詞章,而憲令之法息”,其所指斥的“堅白”之詞,應指公孫龍子離堅白之學説;而“無厚”之詞,則一者對應鄧析之“無厚”思想,一者對應惠施“歷物十事”所討論的命題之一“無厚不可積也”(《莊子·天下》)。今本《鄧析子》首篇即《無厚》篇。參同派惠施“無厚”之説,又及當時《墨經上》“厚,有所大也”、《經説上》“厚,唯無所大”等提法,則“無厚”本爲春秋戰國時期士人多所關注的一則命題,其旨以辨析事物名理爲主。然考今本《鄧析子·無厚》文字内容,圍繞天人、君民、父子、兄弟等人情厚薄者展開,而論名理上之“無厚”者幾無可索,故其本應與荀子、韓非所見者有較大出入。何況司馬談《論六家要指》曾批評名家學派“苛察繳繞,使人不得反其意,專決於名而失人情”,即認爲其學説過多地專注於抽象概念與名稱的論證辨析,以致艱深瑣碎,甚至陷入有違常識的詭辯。班固《漢書·藝文志》在評論名家時同樣也針對名家支離概念、繁瑣論證的“苛鈎釽辭”提出了批評。就此而言,作爲名家先驅的鄧析子,其學説理當具備這類“專決於名而失人情”的特點,又怎會局限於人情厚薄來論述“無厚”之説?羅根澤即質疑今本《無厚》篇“首論‘無厚’,且以‘無厚’名篇,惜於‘無厚’之恉,茫然未察”,並批評此篇“何得以恩情厚薄爲言”(《諸子考索·鄧析子探源》)。
按先秦子書及歷代志書所述,鄧析的思想具有名家“專決於名而失人情”的特點,他“設無窮之詞,操兩可之説”以辯論,靈活機變,可以“應之於無窮”,在論辯時,能做到“以非爲是,以是爲非,是非無度,而可與不可日變”,常勝於人,且好非難,因此不免失於“訐而刻”。然今本《鄧析子》,卻因後代編訂、掇拾、僞托層層竄入,而與最初的鄧析子思想多有出入。首篇《無厚》,題無厚、論無厚,卻非名家之無厚,反而多論君勢、君威以及無知無能之道,並言死生窮達天命之説,類同申韓法家思想與黄老學説的雜合體;篇中甚至有對“飾詞以相亂”等“虚言”、“辯説”的否定性批評,即使論及“循名責實”,也意在闡述明王之道。同樣第二篇《轉辭》,題爲轉辭,卻全然未曾論及概念轉化等名家學派關心的問題,其中“聖人不死,大盜不止”、“心欲安静,慮欲深遠”等言論,亦多有老莊思想的影響。據劉向《鄧析子叙録》,《鄧析子》一書,“其論無厚者,言之異同,與公孫龍同類”。則《漢志》所收録的《鄧析子》二篇,雖難免間雜有戰國中晚期學者的論説,但主體上應當仍然保留了鄧析子名家學派思想特色;而在後世流傳散佚過程中,今本《鄧析子》與《漢志》中所記載的二篇已有較大差别,但不可否認其中例如“循名責實,實之極也;按實定名,名之極也。參以相平,轉而相成,故得之形名”(《鄧析子·轉辭》)等言論仍然可能留有鄧析子的思想痕迹。
《子藏·名家部·鄧析子卷》遵循《子藏》“求全且精”的收書總則,首先注重對不同時期刻本的收録,以期完整體現《鄧析子》一書的流傳過程。據現有文獻,自明本以下包括抄本在内,本卷收得《鄧析子》白文本十六種,基本體現出其傳承過程。尤其是清同治十一年劉履芬影宋刊本,在宋本失傳的情況下,可補文獻之缺失。
《子藏·名家部·鄧析子卷》還注重稿抄本的收録。如清影抄本、手抄本等,這些抄本亦體現出《鄧析子》流傳之廣,本卷皆予以收録。
《子藏·名家部·鄧析子卷》亦注重甄選名人批校本。批校本的價值除文獻意義外,還爲後人提供了更爲廣闊的研究思路。本卷所收王仁俊、譚儀、王國維等人批校本,均是傳世文獻中極爲珍貴的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