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八事变后的学生抗日救国运动
——以上海光华大学为中心

2018-01-23 02:18
日本侵华南京大屠杀研究 2018年4期
关键词:光华抗日上海

韩 戍

关于九一八事变后的学生抗日救国运动,学界已有一定的研究,多聚焦于叙述学生奔赴南京国民政府请愿示威的过程以及国民政府的应对,或讨论学生运动的政治动员和宣传模式。①陈廷湘:《政局动荡与学潮起落——九一八事变后学生运动的样态及成因》,《历史研究》2011年第1期;左双文、郭秀文、栾成:《九·一八事变后学生的请愿示威与南京国民政府的应对》,《学术研究》2006年第7期;陈伟:《尝试与困境:蒋介石在九一八事变后学生请愿中的应对》,《民国档案》2015年第1期;沈成飞:《蒋介石对“九·一八”事变后学生运动的态度——兼论影响其处理方式的主客观因素》,《学术研究》2018年第4期;陆华东:《誓做枪下鬼,不做亡国奴——九一八事变后上海学生政治动员的模式及特征》,《苏州科技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1期。上述研究主要以宏观视角,将学生视为统一行动的整体,而缺乏具体的个案研究。九一八事变后的学生抗日救国运动,究竟是如何展开的?在抗日救国运动统一性的背后,是否存在着多样性?不同性质的学校,其内部情况存在何种差异?本文拟通过个案研究,将目光聚焦到上海私立大学——光华大学,研究九一八事变后光华大学的学生抗日救国运动,并与其他国立大学、教会大学进行对比,以揭示九一八事变后学生抗日救国运动中的复杂样态。

一、九一八事变后光华大学的抗日救国运动

如果说北伐前后的学生运动只是少数具有党派背景的学生参与,而九一八事变引发的学生运动则呈现出“全民化”的特征。突如其来的国难点燃了民族的怒火,激发了学生的爱国热情,大多数学生都参与到抗日救国的时代潮流之中。

1931年9月21日晨,光华大学学生得知九一八事变的消息后,当即组织全体学生开会,宣布成立光华大学抗日救国会,全权负责全校的抗日宣传活动。该会分常务、宣传、交际、调查、庶务、会计、文书及纠察等八部,学生储安平、穆时英分别被推举为常务部、文书部第一部长。①陈建军:《光华文人志附识》,《现代中文学刊》2011年第5期。光华大学抗日救国会决定,将联合上海各大学共同发表宣言,呼吁全国民众奋勇抵抗日本之侵略,同时搜集涉及中日关系的文献材料以资参考,并定期出版期刊,分发各团体以鼓吹抗战。②《光华抗日救国会成立》,《申报》1931年9月22日,第3张第10版。23日,光华大学抗日救国会宣布全校罢课,议决今后每日上午组织军事训练,下午邀请名人来校演讲,以使学生了解时事。当天下午,文学院院长王造时受邀演讲《日本侵略东三省问题》。其后,清华大学教授徐敦璋演讲《国际联盟与日本》,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所长何炳松演讲《看看国际——求人乎,求己乎?》,东北大学教授张恪惟演讲《日本占领东北之经过及其感想》,经济学家王亚南演讲《东三省事件之解剖与列强对日之态度》,前光华大学教授罗隆基演讲《国人今后应走的路》,光华大学教授李石岑、戴霭庐、吕思勉分别演讲《如何抗日》《日本财政的危机及经济的恐慌》《所谓铁路附属地者》等等。

9月24日,光华大学抗日救国会再度开会。此次会议得到了上海党政机关的支持,国民党上海市党部、市教育局均派代表参加。会议决定:一切救国活动均纳入上海各大学学生抗日救国联合会旗下;节约三分之二的体育费和1932年年刊经费,支持抗战宣传。③《各校开会情形》,《申报》1931年9月25日,第3张第10版。会后,擅长体育的学生杨人伟、杨人倜兄弟鉴于“日兵侵我辽吉,杀我同胞,奇耻大辱,莫此为甚”,决定去前线杀敌报国,遂留下遗书离校,将皮鞋、西服、帽子等物品寄到报馆,请求报社变卖以资助赈。④《两学生遗书从军》,《申报》1931年9月25日,第4张第14版。

上海各大学学生抗日救国联合会系指导上海各大学抗日救国运动的团体,背后有国民党上海市党部支持,该会成立于9月23日。当日,上海各大学学生抗日救国联合会召开会议。共有11所学校参加,由各大学选举一人组成执行委员干事会。光华大学储安平当选为干事会委员。会议决定,各大学从26日开始一律罢课;27日每所学校推举两名代表进京请愿,要求政府出兵收复东北。⑤《各大学学生救国联会昨举行首次执委会》,《民国日报》1931年9月24日,第3张第3版。24日下午2时,上海各大学学生抗日救国联合会再度开会,会议决定各校代表于25日赴京请愿,并派遣光华大学储安平等两名代表先行赴京,与南京学生组织接洽联络。⑥《大学抗日救国会干事会》,《申报》1931年9月25日,第3张第10版。

1931年9月24日晚,储安平等先行赴京,次日出席了中央大学、金陵大学等学生组织的救国联合会,双方达成一致决定,共同进行救国工作。⑦《各大学抗日会请愿代表赴京》,《申报》1931年9月27日,第4张第13版。9月26日,上海各大学学生抗日救国联合会的46位学生代表抵达南京,并面见蒋介石,提出了“集中兵力驱逐日军、惩办外交官、饬令张学良用兵、武装大学生军队、拒签卖国条约”等五点要求。蒋介石承诺绝不签订丧权辱国条约,表示目前政府仍寄希望于和平解决,若无挽回余地必对日作战。⑧《沪大学代表请愿国府五点》,《中央日报》1931年9月27日,第8版。9月27日,上海学生代表召开新闻发布会,声明“抱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决心,一日目的不达,一日不回校,亦不停止运动。”⑨《沪大学代表团招待首都报界》,《中央日报》1931年9月28日,第6版。

由此,留守上海的各大学学生抗日救国联合会部分成员再度开会,光华大学学生曹沛滋代表光华大学抗日救国会参加会议。联合会决定,将再次发动大规模的进京请愿活动。⑩《各大学生请愿出兵》,《民国日报》1931年9月28日,第3张第1版。其后,上海各大学学生抗日救国联合会训令光华大学抗日救国会,学生可以自由参加第二次进京请愿,但需要按照军队编制集体行动。随即,光华大学抗日救国会将报名参加的200余人编制成团,设置总指挥、总纠察,下设文书、会计、庶务、宣传、交际等部和指挥干事、纠察干事,并将参加者编为五个大队,每一大队下设十个小队,女同学编入特别大队。28日晚,光华大学全体同学在大礼堂集合,光华大学抗日救国会常务沈鄂主持授旗礼,对学生给予勉励,学生总指挥江鹏致答词。晚9点,200余名光华大学学生从学校出发,抵达上海北站,与大队人马汇合。①江鹏:《赴京请愿经过简略报告》,《抗日旬刊》第2期,1931年10月,第31—34页。

在第二次进京请愿中,光华大学学生的抗日行动和表现颇引人注目。此次请愿学生包括上海各校学生3000人,金陵大学、中央大学学生共2000人,在中央陆军军官学校面见蒋介石。蒋介石严厉斥责请愿学生,“光华大学的储安平挺身而出,当场发表了一次表示不满意的反驳言论”。参加请愿的学生认为,储安平的举动为上海学生赢得光彩:“那种反抗精神才能表现出我们上海学生的光彩,给上海学生争一个脸子。”②黄力:《首都请愿行》,《时代评论》第1期,1931年10月19日,第15页。

光华大学学生在参与上海学生进京请愿的同时,亦积极从事抗日演讲和募捐工作。这项工作分本埠和外埠进行。10月10日,光华大学学生组成数个宣讲队,在老西门和闸北一带化装演讲,期待唤起民众。③《各校抗日救国继续前进》,《申报》1931年10月13日,第3张第10版。光华大学学生的外埠抗日宣传主要集中于上海周边地区,宣传对象是中小学生,兼及地方民众。10月24日,光华大学抗日救国会宣传部派遣学生赴嘉善进行第四次外埠宣传,参加者15人。宣传情况如学生许正直所记:“抵嘉埠后,至县立中学,由该校校长接见,言谈颇欢,旋召集大会,由张子修、林祖余、黄先超及余分任演讲,末由章树钦君致谢辞。……下午一时正式出发宣传,由该校代表三人及教员一人向导,首至启东小学,亦召集大会,由章树钦、张子修两君轮流演讲,此校学生年龄较幼且言语不通,故盘桓少许,即行离别。继至第五区小学,此系一女学,其校政当局,又多与队员方禾华女士识,以是议及抗日工作颇详,继乃集会于大操场,由方禾华女士介绍杨君及余担任演讲,此次演说方女士议论丰富,述及事变经过及抗日方针颇透澈,极受小学生之欢迎,为在嘉工作之最有成绩者。……途中于教育局及民众教育馆前皆演讲,林祖余君与余分任之,听众颇多,态度亦愤慨,时至此宣传品已全部发尽而同学精神亦现疲状,乃决定返校”。④许正直:《嘉善归来》,《抗日旬刊》第3期,1931年10月,第20—23页。

光华大学抗日救国会的募捐活动,主要针对本埠富人居住区。10月19—20日,光华大学学生赴愚园路别墅区一带募捐,然而效果并不理想,富人普遍对国难冷漠:“大失所望,每至一家,主人都避不见面,而一般仆役,不知就哀,非报曰主人不在家,即享之闭门羹,甚有口出恶言者。”相对于富人阶层,工人、农民等下层民众反而给予学生更多支持,踊跃捐款捐物。⑤许志藩:《募捐志感》,《抗日旬刊》第4期,1931年11月,第21—24页。据统计,至1932年1月20日,上海各大学学生抗日救国联合会为援助东北马占山抗日,共募集经费38151.72元,其中光华大学学生捐款5116.22元,仅次于交通大学(8582.32元)位居第二,高于复旦(3446.55元)、大夏(1751.44元)、暨南(1725.79元)、同济(1157.8元)、大同(1049.8元)等校。⑥《各大学抗日会援马捐款全部公布》,《申报》1932年1月23日,第3张第10版。由此可见,在九一八事变后上海学生界的抗日救亡运动中,光华大学学生作为重要的组织和参与力量,做出了颇多贡献。

二、抗日宣传活动中的批判意识

在赴京请愿与宣传、募捐之外,通过报刊、书籍鼓吹抗战,也是光华大学抗日救国会的重要活动之一。九一八事变后,光华大学学生中最早意识到通过报刊进行言论鼓吹的是赵家璧。1931年9月20日,赵家璧得知九一八事变的消息,便约老师罗隆基,请其为自己在良友公司编辑的“一角丛书”撰稿。次日晨,罗隆基即写成一篇《沈阳事件》的重磅文章。由于该文篇幅不足以独立成篇,赵家璧另选两篇资料作为附录,经过加班赶印,罗隆基著的《沈阳事件》于26日便摆进沪上各大书店。该书销量极佳,十天内便销售了9000册。⑦赵家璧:《编辑忆旧》,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7页。

其后,光华大学抗日救国会多方筹集资金,在校内出版了学生抗日刊物《抗日旬刊》。该刊主要刊登各位学者在光华大学的抗日演讲稿,以及学生的抗日文章,并记录光华大学抗日救国会的救亡工作。该刊由光华大学学生钱公侠主编,撰稿人多为政治学系师生。遍览该刊,一个显著的特征是,在抗日救亡之外带有激烈的政治批判意识。此种倾向,在当时上海乃至全国各大学抗日救亡的刊物中并不多见。

《抗日旬刊》创刊号刊登了文学院院长兼政治学系主任王造时的演讲,王造时大胆提出,目前唯一的出路是对日一战,集中全国人才,组织贤能政府,取消一党专政是赢得战争胜利的唯一前提。王造时进一步指出,取消一党专政,首先可以伸张民气:“今日中国民气消沉已极,推其原因,一党专制,是为厉阶。人民没有言论的自由,不能自由的组织,只许官办民众运动,不能民办民众运动。党部监视,名曰‘指导’;政府钳制,名曰‘镇静’。国民慑于威力,人心完全麻木”;其次,取消一党专政才能团结全国国民:“在一党专政之下,党高于国,国属于党,党员构成统治阶级,国民形成被治奴隶。一班国民平常既无参加国事的权力,今遇这次紧急外交,若仍拒其于千里之外,则欲其与国民党忠实合作团结到底,以听政府的指挥,在理论上讲不过去,在事实上也不可能。”王造时更认为,国事沦亡至此,政府之所以内政外交应对乏术,主要因国民党人才的缺乏,并无足够的能力统治国家,若不开放党禁集中人才,亡党亡国的祸患必在眼前。取消一党专政,可以减轻国民党的亡国责任。若由国民党包办,万一失败则无法摆脱亡国之罪。①王造时:《中国存亡在此两举》,《抗日旬刊》第1期,1931年9月,第15—17页。

无独有偶,政治学系学生沈云龙(当时用名沈奎龙)发表于《抗日旬刊》的文章中同样提出了反对一党专制的要求,认为这是集中全国人才抗战的上上之策。②沈奎龙:《如何是抗日怒潮中的光华学生?》,《抗日旬刊》第1期,1931年9月,第35—40页。同时,沈云龙用“卑劣”一词来形容不予抵抗且盲目依赖国联的政府:“我们的政府,在这种严重局势之下,依然装作不慌不忙地,努力于党的内部团结,和京粤同志合作。对付暴日所决定的方策,只是对内主‘镇静’,对外主‘无抵抗’,一切的一切,都等待着国际联盟来做最后的公平判断,此外尤其希冀是凯洛非战公约的任何签字国家,能够出来干涉。姑不论此种依赖第三者出而仲裁的心理,是何等的卑劣!姑不论此种‘以夷制夷’的传统外交政策,是何等的错误!”他呼吁国民起来,不要再苟安于自命万能的政府之下,不要依赖政府解决一切,对于这种“代表少数人利益而不为群众福利着想的政府……必得要‘不畏刀巨前仆后起’的督促政府去改善。”③沈奎龙:《我们应有的觉悟》,《抗日旬刊》第2期,1931年10月,第24—28页。此后,沈云龙积极投身上海各大学学生抗日救国联合会的工作,突破上海地方当局的禁令,代表光华大学参加了11月的上海学生第三次进京请愿运动。④《昨日沪市大中学生晋京请愿》,《申报》1931年11月25日,第3张第10版。

政治学系学生陈遵源则直接将国民政府定位为“卖国政府”,表示不愿做政府的顺民。面对国民党上海市党部从支持学生运动转向禁止学生参加运动,要求学生镇静,效仿越王勾践十年卧薪尝胆的通告,陈遵源批评道:“所谓公理正义,早已湮没,我国当局,犹复倚赖国联,听其支配,秘密外交,无所不为,仅又倡议划锦州为中立区,要求国际共管天津,这种卖国的行为,试问是不是文公勾践所为?……所以,现在我们以悲壮哀痛牺牲义勇的精神来救中国,我们也以悲壮哀痛牺牲义勇的态度来罢课,反对丧权辱国的秘密外交。如果说,我们罢课是反动,那末,我们宁愿做不顾舆论卖国政府的反动。谁愿做这种政府的顺民呢?”⑤陈遵源:《抗日杂谈》,《抗日旬刊》第5期,1931年12月,第30页。

另一位政治学系学生佘贻谦著诗《哀求政府》,实际是“讽刺政府”。他在诗中说:“我们都愿意去拼命,我们实在不能够再镇静,求你不要再下一道又一道的劝诫书!求你不要再发一批又一批的训令!求你不要忙坏你们的秘书!求你不要闲死了三百万荷枪实弹的大兵!”①贻谦:《哀求政府》,《抗日旬刊》第3期,1931年10月,第23—24页。

此时,原本积极参加赴京请愿运动的政治学系学生储安平,也努力着手于中日关系资料的编辑工作。11月,由储安平编辑的《中日问题与各家论见》出版。该书收录了左舜生、胡愈之、俞颂华、陈独秀、汪精卫、罗隆基、张东荪、陶希圣、萨孟武、张其昀、梁漱溟等研究日本问题的文章,其普遍的思想倾向是对日开战。储安平在序言中谴责了在国民党治下言论、集会、民众运动受压迫的现状。他主编这本小书意在使政府俯察民意,知晓知识界希望对日开战的呼声,并希望借此启蒙民众,督促一直呼吁“忍辱负重”的政府妥善解决对日问题。②储安平:《序》,《中日问题与各家论见》,新月书店1931年版,第1页。相对于光华大学校内发行的《抗日旬刊》,储安平编辑的这本小书在徐志摩等主办的新月书店出版,引起了强烈反响。

光华大学学生通过报刊和书籍来鼓吹抗日,在救亡宣传中呈现出一种明显的政治批判色彩,将国土沦亡的责任归咎于国民党,借国难的危机来抨击党治,要求政府开放党禁。此种激烈的政治批判,某种程度上是私立大学的特色,也与光华大学的教授群体构成有很大关系。1920年代末,胡适、罗隆基、王造时、潘光旦等著名学者都曾任教于光华大学,并在《新月》杂志发起旨在批评国民党训政的“人权运动”。师辈的思想已经在学生中开花结果,根植于学生的头脑之中。尽管其后罗隆基由于批评国民党被光华大学辞退,开启了胡适所谓的“政府开除大学教授”之先河,私立大学的言论空间已经有所收缩,但在极端困难的背景下,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政治意识仍被学生继承下来,得以借国难之题发挥,作为一种自由言论的回光返照,在校园内得以短暂存在。

三、校方、党部和学生对抗日救国运动认识的分歧

光华大学抗日救国会的救亡运动,校方最初颇为赞成。救国会成立时,校长张寿镛曾亲临现场,发表演说并痛哭流涕。③《光华抗日救国会成立》,《申报》1931年9月22日,第3张第10版。其后,光华大学全体教职员与学生联席讨论学生如何抗日的问题,说明校方希望与学生取得一致立场。④《光华大学大事系年录》,《光华大学十周年纪念册》,光华大学,1935年,第37页。其中,文学院院长王造时对学生演讲时更直接鼓励学生参加救国工作:“我们处此患难之中,有课就上课,无课便应从事宣传抗日工作,切不可罢了课便出去看戏跳舞,这时正是卧薪尝胆努力复仇的时期,加紧军事训练,研究对日方针,这些都是应做的。”⑤王造时:《青年应有的态度》,《抗日旬刊》第2期,1931年10月,第16页。由于光华大学校方的积极支持,最初在校园内召开抗日大会颇有秩序,可以做到读书与救国两不误。

光华大学哲学系教授蒋维乔于9月21日的日记中写道:“余到校时正在开大会,共议救国之策,十时半始散会上课,授哲学史,十一时授周易。”⑥蒋维乔:《蒋维乔日记》第15卷,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237页。此时,光华大学在开完救国大会后仍能照常上课,说明教学秩序尚可维持正常。然而,此种和谐的局面不久便被打破,学生与校方开始就上课与否的问题产生争执。9月24日,蒋维乔在日记中记述说:“学生正因抗日救国事停课。九时半学校教职员学生全体开大会,学生方面颇多激烈言论,秩序不甚佳,卒议决停课。”学生要求停课,不仅出现在光华一校,而是上海各校的普遍要求,各校负责人必须采取积极对策。⑦蒋维乔:《蒋维乔日记》第15卷,第240页。25日,光华大学副校长容启兆、注册主任胡其炳等代表学校参加上海各大学联合会议,与会者一致表示,若在相当时期内,政府无具体解决时局的办法,教员将和学生一致行动。会议并决议,同意学生从本星期开始停课的要求,允许学生参加市民大会,但从9月28日起必须照常上课。⑧《各大学请政府公布方针》,《申报》1931年9月26日,第3张第10版。然而,9月28日,各校要求学生正式上课,学生仍坚持罢课,并拟组织团体赴京请愿。当日,蒋维乔在日记中写道:“校中虽通知教员上课,而学生则依旧罢课……今晚光华学生亦有百余人签名赴京请愿。”①蒋维乔:《蒋维乔日记》第15卷,第243—244页。由此,光华大学校方的态度开始转变。

由于上海学生进京的两次请愿均以失败告终,各校当局普遍希望重新恢复教学秩序。9月30日,上海各大学负责人联合会议再度召开,光华大学胡其炳代表校方参会。各校负责人认为:数日以来学生举行的各种宣传,使抗日救国思想家喻户晓,已经达到了预期的效果;学生请愿,也在一定程度上获得政府要人的同情,使南京方面积极寻求对策。青年学子不能只求形式上的爱国表示,不能以荒废学业的方式救国,而应以实际的持久方式救国。②《上海各大学联合宣言》,《民国日报》1931年10月1日,第2张第1版。因此,各校学生必须复课。

对于学生参加抗日救国运动,国民党上海市党部原本持支持态度。上海学生代表第一次赴南京请愿时,国民党上海市党部为其开具致胡汉民、戴季陶、陈果夫、陈立夫等党政要人的介绍信便是一例。然而,由于国民党政府反对学生干政,压制学生请愿运动,国民党上海市党部和教育局的态度亦从支持学生转向限制学生。1931年10月1日,上海各大学学生抗日救国联合会召开第四次代表大会,参加者共29校,储安平、朱有瓛代表光华大学参加,国民党上海市党部代表陶百川、教育局代表王晋琦亦列席。在党部代表的命令和督促下,会议议决从下星期一起各校一律复课。不过,一部分学生据理力争,坚持上课与抗日工作并行的方针。会议又通过决议:“因抗日工作可以不上课,抗日工作在上课期间应加紧工作。”③《各大学生代表议决大学今日复课》,《申报》1931年10月2日,第3张第11版。如此规定,便给了各校学生自行决定是否上课的机会,可以因时局的变动、抗日的需要而自行停课。此种情况果然在光华大学得到印证。

10月6日,光华大学教授蒋维乔在日记中记载,当日上海党团方面来到学校,与校政当局和学生联席召开联席会议,当天只上一节课。④蒋维乔:《蒋维乔日记》第15卷,第250—251页。10月9日,蒋维乔到校准备上课,学生正在开大会,推迟了课程。⑤蒋维乔:《蒋维乔日记》第15卷,第254页。不久,学生又向校方提出了半日上课半日停课的要求。10月11日,光华大学教职员开会,讨论如何回应学生半日上课半日停课的要求,决定派教员代表5人,与学生代表接洽,劝告学生上课,引导学校恢复正常的教学秩序。若学生不从,再开全体大会由教授对学生恳切训话。若学生再不从,再商议最后办法。⑥蒋维乔:《蒋维乔日记》第15卷,第256—257页。

然而,从史料中并未看到光华大学校方推出的最后办法,反而出现了光华大学学生驱逐教员离校的事件。光华大学体育主任王复旦,因不同意学校体育经费被挪用作为救国基金,对学生运动态度消极。10月15日,学生在《申报》上发出《光华大学全体同学驱逐王复旦启事》,将王复旦视为“体育界败类”,决定将其驱逐出校,其文称:“查王复旦自任本校体育主任以来,玩忽职务不负责任,久为我同学所痛恨,近值暴日入寇国难方殷之际,王氏竟敢阻挠本校抗日救国工作侵占体育会费,业经查明证据确凿,爰于昨日全体大会议决,限期追还其所侵占之款项外,并自即日起一致驱逐该王复旦出校,为体育界除此败类。尚望全国体育界共弃之,特此登报声明。”⑦《光华大学全体同学驱逐王复旦启事》,《申报》1931年10月15日,第2张第5版。光华大学学生反对体育主任,显然不完全因为王复旦“贪污”,重点是其不同意学生将体育经费用于宣传抗日,“阻挠本校抗日救国工作”。

1930级学生洪为溥则批评光华大学校方:“学校当局……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他们惟一只希望这一班热血青年,勇敢学子,保持那‘我不诛之天诛之’的坐在那里守死的‘镇静’而已!咄咄!‘镇静’‘镇静’,镇静什么?消残民气,冷却热血,这是守死!这是亡国!……最可笑的,现在我们耳边还听到什么‘读书不忘救国,救国不忘读书’的老话,老话固然不尽然是屁话,然而,凭诸良心,中国却不知有多少热血青年为这条铁链锁死了!!这条铁链的厉害不仅能使人成为读死书的书蛀,且养成一般‘国事天下事,与我无关系’的观念!这种观念便造成一个‘老大’的名辞,‘病夫’的绰号!”①洪为溥:《救国的青年应该镇静吗?》,《抗日旬刊》第1期,1931年9月,第31—33页。从类似话语中可以看到学生与校方分歧之严重程度。

10月15日,朱有瓛代表光华大学参加上海各大学学生抗日救国联合会第十五次干事会,会议再度议决,致电国联要求制裁日本,同时筹组全国学生抗日救国总会,发动全国性的第三次进京请愿活动。由此,上海学生方面推举光华大学、中国公学两校代表进京接洽。10月20日,光华大学又陷入停课的混乱状态。如蒋维乔在日记中所记:“八时一刻赴光华,学生于十时开全体大会,故十时十一时两节功课均未上。”11月5日,蒋维乔上课时,“学生只到一人,遂随意谈话,未开讲。”7日,光华大学学生540人作为所谓上海各大学青年义勇军,与暨南、江南、东南等三校联合参加了上海各大学青年义勇军第三次大检阅。②《青年义勇军昨举行第三次大检阅》,《申报》1931年11月8日,第3张第20版。蒋维乔在17日的日记中写道:“十时学生开大会,未上课即回家。”18日还写道:“适学生又在开大会,未上课,后闻议决罢课。”23日又写道:“九时赴光华,至则学生正在罢课游行,未授课。”12月1日他再次写道:“赴光华,至则校中仍未上课。”将蒋维乔这些零散的记述联系起来看,九一八事变后,几乎一个学期内,光华大学学生都处在自由活动的状态,并未上课。

1931年12月5日,国民党上海市党部特意训令光华大学抗日救国会,要求全体同学即日复课:“仰即劝告全体同学,即日复课。如有捣乱分子,从中劫持,破坏大局,仰即密报前来,俾便究办”。③陈遵源:《抗日杂谈》,《抗日旬刊》第5期,1931年12月,第30页。12月17日,南京则发生了国民党镇压学生运动的“一二一七事件”,学生大规模抗日救国运动由此走向低潮。④陈廷湘:《政局动荡与学潮起落——九一八事变后学生运动的样态及成因》,《历史研究》2011年第1期。然而,光华大学学生非但未被国民党上海市党部恐吓住,亦未忌惮于“一二一七事件”,反而在全上海学生抗日救国活动中渐居领导地位。

1932年1月16日,上海各大学学生抗日救国联合会第三十五次会议召开,由于上海其他学校拒绝为学生提供方便,会议决定以光华大学为固定开会地点。⑤《各大学生抗日会代表会》,《申报》1932年1月16日,第3张第10版。1月19日,第三十七次代表大会在光华大学召开,公推光华大学学生燕金为主席,决定通电全国,声讨东吴大学校方压迫学生爱国运动案,并敬告全国士兵觉悟起来、武装起来,收复东北失地。会议还决议,在寒假期间,该会照常运作,各校方不得干涉学生代表出席会议。⑥《大学生抗日联合会代表会》,《申报》1932年1月20日,第2张第8版。20日,上海各大学学生抗日救国联合会第四十四次干事会在光华大学召开,议决通电工农商各界,并致电马占山,警告其勿与卖国贼往来。有学生提出为锦州义勇军筹款,由于该会经费有限,决定仅给予精神上的支持。1月22日,光华大学召开各大学抗日会经济委员会审查委员会第一次会议。24日,上海各大学学生抗日救国联合会第四十五次会议在光华大学召开,会议发表宣言,忠告上海士兵维持治安并抵抗日本侵略者,唤起市民向兵工厂要枪直接抵抗日本。同时,该会致函上海市总商会通告各商店,不得供给日人食粮,并令各房东不得租屋与日本人。⑦《各大学抗日联会干事会》,《申报》1932年1月25日,第3张第20版。1月26日,上海各大学学生抗日救国联合会四十五次干事会在光华大学召开紧急会议,议决联络上海各界,通电全国,一致誓死抵抗日本帝国主义等等。⑧《各大学生联会开紧急代表大会》,《申报》1932年1月27日,第3张第10版。1月27日,光华大学召开抗日救国会募捐委员会,议决向全国大商店大娱乐场所募捐,该会还决定,1月28日下午举行下一次联合会。⑨《大学联会下月开始募捐》,《申报》1932年1月28日,第3张第10版。

1月28日晨,一·二八事变爆发,光华大学暂时停课,避入租界,校内延续半年之久的学生运动逐渐平息。

四、结语

学界研究九一八事变后的学生抗日救国运动,以往多从整体着眼,缺乏个案研究。以光华大学为例,考察该校的抗日救国运动,发现其在积极参与上海学生界的统一行动外,亦表现出自身明显的特点。首先,该校学生在宣传抗日的同时,校内言论明显呈现出一种批判色彩,将矛头指向国民政府,批评国民党党治。其次,光华大学校内抗日救国运动持续时间长,学生态度激进,在全国学生抗日救国运动基本被压制的情况下,逐渐成为上海学生抗日救国运动的中心,上海党政当局和校方均无力压制。

由此可知,九一八事变后的学生抗日救国运动绝非“整齐统一”,各校内部存在很大差异。此种差异大体与学校的性质有关。对国立大学而言,同样爆发了激烈的抗日救国运动。如国立中央大学,由于其位于首都,因此居于学生抗日救国运动的领导地位,甚至发生殴打党国要员的事件。作为国立的中央大学,背后有政府支持,校方可采取强制手段阻止学生运动。当时国立中央大学校长朱家骅三令五申禁止学生参加抗日救国运动,甚至由首都卫戍司令部派兵进入学校维持秩序。由于不满学生干政,朱家骅最终以辞职相威胁。其后,中央大学被蒋介石下令解散,重新整顿。①许小青:《政局与学府:从东南大学到中央大学(1919—1937)》,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31—235页。再如国立清华大学,虽然师生也通过办报办刊进行抗日宣传,但言论仅限于向政府痛陈,要求积极抗日,而没有抨击党治。②蔡乐苏:《九一八事变后清华师生的义举》,《历史学家茶座》2012年第13期。对教会大学而言,因其背后有西方教会支持,因而倾向严守中立。由于学生长期受西方价值观的影响,在民族主义运动面前反应并不激烈,对政治活动也无甚兴趣。比如,同时兼课沪江大学的蒋维乔便发现九一八事变之后,沪江大学的情形便和光华大学迥异,授课基本未受到影响。如九一八事变之初,“彼校学生虽参加救国工作,而照旧上课,并不若光华之纷扰,此见两校之校风矣。”③蒋维乔:《蒋维乔日记》第15卷,第241页。11月26日,蒋维乔到沪江大学上课,学生非但没有罢课,反而对学习极有兴趣,要求增加一小时的讲座④蒋维乔:《蒋维乔日记》第15卷,第305页。,甚至当上海各中学都卷入罢课风潮时,沪江大学一直未受影响。对此,蒋维乔在日记中记述说:“目前连中学亦罢课,惟沪江大学部尚照常上课。”⑤蒋维乔:《蒋维乔日记》第15卷,1931年12月8日,第314页。

对于国人自办的私立大学,由于学校的管理权属于私人或校董会,国民党虽然大力推行党化教育,但至少在这一时期,对这些学校的实质性控制力有限,加之私立大学不灌输教会大学那种疏离于现实政治的价值观,使其在抗日救亡运动中易扮演一种政治批评的角色。对私立大学而言,学生实属宝贵的资源,是决定学校能否继续存在的重要因素。因此,私立大学很难下决心与学生决裂,光华大学对学生抗日救国运动仅限于劝说协商等温和性手段就是明证。以上种种,都揭示和反映了九一八事变后学生抗日救国运动内部的复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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