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源
1
去工厂应聘那年,我才19岁。那天天色一直阴沉,小雨没完没了地下。我跟同伴一起撑着伞,在工业区一家一家地问:“招工吗?”终于遇到一个“招!”我俩首先问年龄要求,保安大哥扑哧一笑,朝不远处的大门一指,说:“那个厂,只要是人,都招。”我接着问:“普通工要学历吗?”他笃定地摇摇头,“不要学历,只要身份证,二代的。”我和同伴相视一笑,“谢大哥指路!”转身奔向拐弯处的大街,穿过这条街就是那家工厂了。
去工厂的路坑坑洼洼,小雨让坑洼里灌满浊水。路两边的垃圾桶里,堆着快餐盒、饮料罐、香蕉皮和被捏得皱巴巴的小广告单。厂门口面积不大,但周围很有意思,各类店面一个接一个,硕大的牌子上写着“蜜恋”“康美”之类俗艳的名称,像一群活泼的蠓虫。这便是我对城市生活的第一印象,有点儿失望,有点儿不安,又有点儿兴奋。
果然如保安大哥所说,这厂真的是人就要,除了二代身份证,没别的门槛。我和同伴顺利入职,在车间门口,迎接我俩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阿姨,姓毕,她自我介绍说是班长,负责我俩所在流水线的管理。“先熟悉一下环境,再去宿舍安顿好,明天正式上班。”她笑眯眯地说。
毕班长,不,她让我俩称她为毕姨,带着我俩在车间里走起来。厂房很高面积很大,到处贴着“危险”的警示。车间里没有凳子,所有人都站着工作,穿着颜色不同的工装,戴着统一的工帽,在机器的轰鸣声中埋头苦干着。“从工装的颜色,能看出职位差别。像我这身淡绿的,是班长级的。灰色的是普工,你们就穿这色儿的。车间主任那个级别的,都是深绿色的。”毕姨边走边介绍。
“看到那个长条的工作台没?它刚留出一个空当,马上就会被一个毛坯占了位置。看那些女工没?她们站长了,没凳子坐,就一只脚立着,把另一只脚提起来,让自己的身体成个三角形。这姿势,不明白的觉得很奇怪吧?这里奇怪的东西多着哪,不过,我说胳膊会卡进转动的轮子里,膝盖会被活塞夹住……这些才是你们最该留意的。”毕姨说。
2
正式上班了,上午是最忙的时间。10点间休,男工去吸烟室,这不稀奇,但女工中也有不少人进来喷云吐雾,着实让我惊掉下巴。她们一边吸一边抱怨,“为啥没有女吸烟室?”男工叼着烟卷斜眼看着她们。男人和女人,开始了一段松弛无拘的打情骂俏。
毕姨不吸烟,也看不上这一幕。她远离吸烟室,因为没有凳子,就垫了块纸板坐在地上,抱着双腿,把整个脸埋在膝盖里。间休时间仅15分钟,上工的铃声一响,大家像被马蜂蛰了似的,忽地从吸烟室涌出,又忽地扑向各自的岗位。10小时紧张忙碌地过去,下工时,满眼都是疲惫的脸。
在淋浴室的更衣间,手机叮当作响。工作时间不准带手机,更不准有手机的铃声。像我这样的90后男工,一般是不使用手机的。我们的主要联系方式是QQ。不打电话,不发短信,不玩微博,不玩微信,只用QQ。因为我们经常换地方,今天在东北,明天有可能到了深圳,手机号码因地点变化而变化。QQ就不一样了,它是不变的。通过QQ留言、发信息、传图片,在空间里写“说说”,何时何地都可以,方便极了,省事极了。
反观毕姨,她可是手机不离身的。上班时放成静音,为省流量微信下线。像她这样的60后,我身边有好几个。他们下工淋浴完,进入更衣室的第一件事就是退出静音并上线。于是,手机同时作响,成为瞬间一景。“你们手快,眼神又好,打字沟通没问题。我们这些过50岁的人,就没这优势了,只能靠这张嘴通话啦!”毕姨笑眯眯地解释。
不到一个月,跟我一起来的那个同伴离开了。我心里有数,见毕姨气哼哼的样子,就说:“多进几家厂他就明白了,一个比一个糟,还会回来的。”毕姨突然笑了,眯着眼摇着头说:“傻小子,没干满一个月就离开的人,是不能被工厂二次雇用的。这是不成文的规矩,有他后悔的。”
3
日子一长,跟毕姨处得相当熟了。她在这座城市已经做了20多年的工,儿子没能留在身边读书,打消了她在这里定居的念头。“落叶还要归根”,她讲这话时,语调充满酸楚。这20来年,她和丈夫一滴汗珠一分收入,竟然攒下了40万元钱。现在到了该花出去的时候,她要为自己和家人的未来好好盘算一下。
左思右想,还是在老家建房——即便自己和丈夫现在无法居住,但可以让老人和孩子先享受了。于是,咬着牙拿出20万元,把老房推倒,新起了二层小楼,150多平方米。
另外20万元,毕姨心中有个大计划,她要在距老家最近的那座县城,按揭购买商品房。讲这些时,她的双眼闪闪发光,脸庞像荧光水母般透明。掌控的快感让她变成了投资家,“我可不想下半生留在一个永远不变的乡村里,现在是用分秒来计算金钱的现代时刻,什么打算都要有前瞻性。”这话耳熟啊,好像在哪个营销视频里听过。
在另一个车间当小头头儿的丈夫坚决不同意。那天,两人在集体宿舍的大门口,又为这事吵起来。“什么,什么?”丈夫的太阳穴凸出一条蚯蚓状的紫青血管。他从石阶上弹起,吼道:“贷款买商品房,买了闲着不住,买它干什么!什么投资、前瞻,听谁放的屁!”
毕姨红着脸连连说:“小声点儿,小声点儿。”“小个屁!怕人笑话就别干!”丈夫开始犯浑,毕姨被激怒,厉声质问:“我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怕人笑话?钱是我一分一分攒的,我用它光明正大的买房,谁笑话,我又怕谁!”“我话撂在这儿,你要敢买,除非不想活了!”男人太阳穴的血管,随时都能炸裂似的,越讲越下道,越吼越粗暴。
那天是休息日,正午的阳光又毒又烈,给两口子的劲爆对话引火添柴。围观者迅速涌过来,我被裹挟其中。当提到“一分一分攒”时,我清晰地看到毕姨的双眼红了。突然,我被身后的人重重一推,整个人差点儿倒在前面人的身上。“動手了,动手了。”围观者开始骚动,我稳住脚,伸长脖子放眼细看,天哪,毕姨和丈夫果然动起手。她哪是男人的对手,被摁倒在台阶上,拳脚雨点般砸下来。我想冲上去救她,但被人墙牢牢挡住。前面行不通,就转身突围吧。我跑向工友的寝室搬救兵。正好,有两位迎头撞上。“快,毕姨被人打了。”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两人连忙冲开人群,死死抱住毕姨丈夫的四肢……
“我在这里20年,在这个厂也有11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挨打,打的人又是自己的老公,丢人啊!如果我不检点,干了不干净的事,挨这样的打,认。可我是干干净净的,被他打成这样,不认!”毕姨忿忿地说。可不认又怎样呢?上班第三天,她就消失了。吸烟室里的男男女女叼着香烟说,她回老家了。20万元投资种地和养殖都够,守家待地,躲开粗暴的丈夫。“出来都20多年了,50好几的人,该歇歇了。”他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