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莉
身为双面间谍,乔治·布莱克是一些人眼中的叛徒,另一些人眼中的英雄。他在语言、潜伏乃至越狱方面的卓越才华,并不因政治立场变迁而褪色。
2017年11月11日,在莫斯科郊外的一座木屋里,俄罗斯联邦对外情报局(SVR)退役特工乔治·伊万诺维奇·贝希特度过了95岁生日。据俄塔社报道,SVR局长谢尔盖·纳雷什金向这位“可靠的同志”祝寿,称他“博学多才、目标坚定,把毕生奉献给人类理想与和平事业”。
贝希特是一名双面间谍。他有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乔治·布莱克”,曾任英国军情六处(MI6)情报官。
乔治·布莱克出生在荷兰鹿特丹的一户富裕人家,父亲是来自伊斯坦布尔的犹太人,因在一战中表现出色而获得英国国籍。父亲去世后,布莱克遵其遗愿进入贵族学校,寄宿在亲戚家。他的表哥亨利·柯里尔是埃及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
1938年,布萊克回到故乡读高中,并在此后两年目睹了纳粹德国对荷兰的入侵。随着鹿特丹被侵略者化作火海,他的亲友大部分逃往英国,他本人留了下来,成为抵抗组织成员。1942年,布莱克被纳粹逮捕,但很快便在集中营上演了人生中的头一次逃亡。乔治·布莱克这个化名就是在那段时期诞生的。这位时年20岁的年轻人穿越法国和西班牙,抵达英国,成了皇家海军的情报员。由于精通荷兰语、法语、德语、英语,1944年,布莱克被调到英国秘密情报局(SIS),在那里学会了最重要的一门工作语言——俄语。1948年,他被派往汉城(今首尔)工作,在此后不久爆发的朝鲜战争中再度遭到俘虏。
在犹如“人间蒸发”的3年里,布莱克的政治立场发生了很大变化,具体原因无人知晓。一种说法是,布莱克再度越狱未遂,因为担心被处以极刑,他用俄语大喊:“我不是间谍!”看守中刚好有人懂俄语,注意到了这个特殊的英国人。经过思想斗争,他向苏联转达了合作的意愿,但只答应提供有关“反社会主义活动”的情报。
在自传《别无选择》里,布莱克解释了自己为何要从西方阵营转换到东方阵营:“我投奔社会主义,并不是因为他们用了什么手段,而是他们的理念打动了我。”他在接受英国《独立报》采访时强调,“美国不断轰炸一个个村庄,死去的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
朝鲜半岛停战后,布莱克获释回国。此时已成为双面间谍的他通过了情报部门的忠诚度测试,继续在军情六处任职,并结识了第一任妻子吉莉安。
1954年,布莱克被派到冷战前沿的柏林工作。临行前,他向吉莉安求婚。他后来承认,对这段婚姻,他内心其实十分矛盾,因为他知道这会给一个局外人带来痛苦。双面间谍是一份令人时刻如履薄冰的工作。布莱克驻德期间,有关西方军事和情报活动的绝密信息,经他之手源源不断地传递给莫斯科。直到1960年他被调往黎巴嫩进修,这种紧张的工作节奏才告一段落。
仅仅几周后,吉莉安便收到了丈夫被捕的消息。“他们说我丈夫是间谍时,我竟然毫不怀疑。回想起来,这6年他一直生活在谎言中。” 在吉莉安眼中,布莱克善解人意、魅力十足,只不过,他说话时会有些神经质地拧袖扣。
摆脱“英国废除死刑以来最严厉的刑罚”
乔治·布莱克提供给苏联的情报,最有价值的当属英美情报机关联手策划的“黄金行动”的细节。据《柏林地道》一书记载,1956年,美国中情局得知距柏林墙不远的东德某处埋着三条重要的电话线,为实施窃听,英美决定挖一条地道,直达指定地点。不料,这一大胆的计划还未付诸实施,布莱克提供的详情就摆到了苏联情报机构面前,后者将计就计,炮制了很多虚假信息。直到地道使用近一年后,苏联方面才突然出手将其摧毁,将英美的窃听行动公之于世。
如此惨重的失败并未让旁人怀疑布莱克。直到几年后,波兰的一名高级情报官员叛逃到西方,英国才发觉自家后院有双面间谍潜伏。1961年,布莱克被判处42年监禁,按照英国《每日电讯》报的说法,这是“英国废除死刑以来最严厉的刑罚”。 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Wormwood Scrubs监狱,狱方认为布莱克并非危险分子,只给他安排了普通牢房。就这样,服刑5年后,布莱克又一次找到了逃亡的机会。
协助布莱克的是3名狱友,他们都是坚定的反战人士。其中之一迈克尔·兰德尔多年后告诉《卫报》:“我们并不认可布莱克向苏联泄密的行为,只是觉得,42年刑期太不人道。作为中立的和平主义者,我们反对一切压迫和军事干预,不管来自东方还是西方。” 3名帮手悄悄带给他一部对讲机。一个周末的晚上,确定几乎所有囚犯和狱警都去看电影后,布莱克撬开栏杆,沿窗台滑下,跑到监狱围墙边,用对讲机通知接应小分队,依靠对方抛过来的软梯越狱成功。
风头过后,布莱克藏在一辆房车里,辗转进入东德。这也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跨越东西方阵营的分界线。
到苏联定居的布莱克被授予中校军衔,主要任务是培训年轻特工。2007年他85岁生日时,俄罗斯总统普京亲自为他颁发友谊勋章。在俄罗斯,这是对情报人员的特别褒奖。
身为双面间谍,乔治·布莱克的后半生是幸运的。世界情报史上的“双面谍王”金·菲尔比于1963年身份败露后逃亡苏联,得到了种种优待,但还是患上了抑郁症,死于酗酒。另一名双面间谍盖·伯吉斯去世时孓然一身。
毕生坎坷的布莱克从来没有归属感。他或许想念过英国,但始终以“局外人”自诩。他在自传中写道:“要想背叛,首先必须从属,而我从未属于谁。”在冷战铁幕阻隔下,布莱克与吉莉安天各一方,于是与第二任妻子艾达成婚。如今,他留在英国的3个儿子均已年过半百:长子是伦敦一家银行的人力资源经理;次子曾是皇家骑兵,因为父亲的“历史问题”,入职时须经过英国政府特批;小儿子是牧师,曾前往巴拉圭传教。为避免被人另眼相看,孩子们都改用了继父的姓氏。从上世纪90年代起,父子间恢复了联系。儿子们去莫斯科看望他,为他祝寿。“我们跟他关系很好,他也爱我们的孩子。不过,我们不想公开发表对他的看法。”
没有谁知道乔治·布莱克是否为当年的抉择后悔,但人到暮年的他看上去满足于当前的生活。他只剩下不到两成的视力,妻子艾达每天都会陪他散步,读书给他听。艾达表示,布莱克喜欢果戈里和契诃夫的作品,特别爱听怀旧频道播放的古典音乐。
95岁生日之际,布莱克通过俄联邦对外情报局发表讲话,总结了自己波澜起伏而充满戏剧般场面的人生:“我在复杂时期做出的决定,只能由历史来证明对错。我本来可以成为一名牧师,却当了特工。我本来可以躲避战争、过上平静生活,却投身于抵抗运动。奇迹般地逃出纳粹集中营后,我成为英国特工,一次次把自己置于险境……”
“现在是我人生中最快乐、最平静的时光。在西方,我时刻担心暴露身份,而在这里,我得到了自由。前半生身不由己,后半生却有如此结局,这是个奇迹。回顾我这一生,不管命运把我带到何处,我都能泰然处之。”他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