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强
今年是著名美学家宗白华诞辰120周年。回顾他的美学思想,特别是他在整个美学探索过程中始终保持感性的敏感,这一点对于当今的美学发展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在今天美学研究已经标准学科化,感性不免受到忽略的语境中,宗白华的美学精神有助于我们当下的美学研究以及审美化的日常生活中“拯救感性”。
美学是对感性的研究。18世纪德国鲍姆加登的《美学》著作中第一次出现“美学”Aesthetic这个词,这个词可以追溯到希腊文Aisthesis,意指感性的,感官印象的,经由感官知觉到的东西。19世纪这个词开始在英语中普及。大体而言,美学探讨的是客体和现象为感觉所经验的过程,所关注的是感觉经验所引起的愉快或不愉快的情感,而不是事物的实用功能与信息。这样说来,“美学”翻译为“感性学”更切合。然而,我们的观察是,当美学出现时,就已经预示感性的危机与边缘化。17、18世纪欧洲出现的理性主义(Rationalism),强调理性是知识来源,是对真理世界的认识,它独立并高于感官感知。而感性飘忽不定,在理性主义占据上风之时,它必然受到排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美学的出现正是对理性主义的抗衡。而理性主义政治,将重新审视民众普遍的感性生活,把情感、感性纳入自身的轨道中来,而不是任由感性随处飘荡。不理解这一点,任何统治都不可能安稳。政治权力不可能仅仅通过强制、高压而长存下去,中国传统政治主张“以德服人”,正是德行在人的内心普遍激发的感激之情能够形成特定的政治基础。
中国20世纪早期介绍西方美学大体仍属于西学东渐的一部分,但80年代美学热,恰恰反映出感性与感性表达的不足,民众强烈渴望要求给予感性生活以应有的话语地位。最近几年,美学再次显现出它的活力,这无疑反过来预示着感性在今天令人担忧的状况:我们忽略了美感要像身体一样经常得到锻炼,以此提升我们对艺术的、对美的感受性。体育运动课程,对应的是我们的体魄;美学、艺术类课程,对应的应当是我们的感性、精神性。然而,大多数情况下,我们把各种艺术类课程不是当作技能培训,就是休闲娱乐。
现代美学正在按照学科建设的模式不断发展,这一模式主要是理工科的量化、标准化、指标化的模式。它一方面大大促进了各学科的规范化、学科的进步,但另一方面也有不相适应的地方,很难兼顾人文艺术学科差异化的需求。这一点对于美学而言,可能格外明显。
与其他领域的研究相比,美学作为一门现代学科,可能更具特殊性。美学研究当然需要理性的思考、冷静的分析,但是它关注的是感性,那么如何在美学的教学与研究中保持(锁定、不滤掉)对象的感性特征,丰富我们自身的感性,培养年轻人的感性敏感,这是现代理科式的学科建设并没有预设出的通道。从论文方面来说,如果一篇美学论文严格遵循理性分析的思路,遵循理性的逻辑,形式上完全符合论文规范,那么学科形式规范所要求的东西是否就能够保障我们达到美学的感性,人们仅仅通过美学文本是否就能够理解美学、传达感性?物理、化学的研究,理论上来讲,不必介入情感,甚至文学研究也因为面对的是语言文本而可以更多地保持冷静的理性。但美学研究中仅凭理性,就很难介入对象的感性,实现对感性对象的体悟。如果美学研究需要感性的介入,那么研究者又如何保持感性的敏感,感性的领悟力?如何通过美学实践,使我们在审美上成为内行,这是我们需要考虑的问题。
恰恰是在这一点上,宗白华的美学探索体现出它的重要价值,他的研讨方式给我们指出了美学中接近感性的路径。他的《美学散步》《艺境》中的许多文章,今天看起来并不完全符合标准学科规范,有的篇幅短小,文笔诗化、文学化,充分感性的描写,结构上也大多随着思绪的奔流而展开。但正是这种并不是现代标准的学术表达形式中,甚至完全不能够在当今核心期刊上发表的文章,教会了我们把握美学当中最重要的特质,领略到感性最深刻的奥秘。他是以感性的方式接近感性的对象,以感性的方式展现感性的特征。
这一方式有着古老的来源。古人很早就意识到在与身体性有关的技能艺术中,包含着某种难以言表的东西。《庄子》中轮扁在斫轮过程中就有某种“口不能言”的经验,他说:“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他心中“有数”,但却很难表达出来。很显然,这种“有数”与感性经验相关。庖丁解牛,“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游刃有余的技能基础也在于对于全牛的感性直观的把握,“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我们认为,审美活动中,都包含着类似这种感性的、直观的经验在其中,而这些体验类似迈克尔·博兰尼所说的是一种“未可明言的知识”。轮扁不能描述这种经验,因此无法把他“有数”的技能完整传授给他的儿子,庖丁解牛尚且不以目视而以神遇,更是难以描述游刃有余中的感性体验。
如何描述这种感性经验,古人发展出一种以感性描写感性、以形象语言讨论形象的方法。这种方法发展到唐代,出现了《二十四诗品》这样著名的诗论著作。此书旧题晚唐司空图撰,写作手法独特。它描写了二十四种诗歌风格,或者说二十四种美学意境,但不是用理论化的语言概括、阐述或分析,而是用了诗一般的语言来描写。如“纤”,曰:“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時见美人。碧桃满树,风日水滨。柳阴路曲,流莺比邻。乘之愈往,识之愈真。如将不尽,与古为新。”其他风格如“典雅”:“落花无言,人淡如菊。”如“含蓄”:“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己,若不堪忧。”形象化的语言此时远比抽象的描述、概念化的术语更容易让人们感受到诗歌作品的风格特征。西方学者也认为,象征和神话,是个体体验的唯一表达方式。
在宗白华的文章中,我们不仅看到感性的、形象的语言表达,更关键在于他的论述当中就包含着某种感性的流动所带来的对于审美对象的理解。晋人支道林感慨双鹤沦为玩物,曰:“既有凌霄之姿,何肯为人作耳目近玩!”养令翮成,置使飞去。宗白华说:“晋人酷爱自己精神的自由,才能推己及物,有这意义伟大的动作。这种精神上的真自由、真解放,才能把我们的胸襟像一朵花似的展开,接受宇宙和人生的全景,了解它的意义,体会它的深沉的境地。近代哲学上所谓‘生命情调‘宇宙意识,遂在晋人这超脱的胸襟里萌芽起来。”(《艺境》,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158页)宗白华的论述当中,当然不能拒绝理性的思考,还包括他所受的西学熏陶与影响,但更引人注目的是,他通过自己内在的感性,融化、激活了千百年前晋人热爱自由、崇尚自得的精神,并将现代哲学中的生命情调、宇宙意识等融会进来,形成了对美的鲜活理解。没有自己的感性,没有自身的精神性,那么,晋人的故事就还是固化在晋代,哲学概念也还是冰封在抽象的语词之中,无法融化,无法聚合,无法达到体悟认识的高度。正是自身这种感性的流动,宗白华看到了卫初过江时“见此茫茫,不觉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的感慨、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感叹以及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三者之间内在的精神性联系。这种联系不是研究者仅凭借字面上的相同相似就可以看出来的。正是自身这种感性的激荡,宗白华准确地把握住了魏晋人身上最重要的精神气质,能够发前人所未发。他发现了中国传统艺术中“错彩镂金”与“芙蓉出水”两种美的类型,并且是后者高于前者。他说:“魏晋六朝……中国人的美感走到了一个新的方向,表现出一种新的美的理想。那就是认为初发芙蓉比之于错彩镂金是一种更高的美的境界。”(《艺境》,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396页)
宗白华之所以能够取得这么高的美学成就,固然与他深厚的学术积累,开阔的研究视野,融会中西,贯通古今的学术修养有关,不过我们强调是其中极为重要的感性因素在他的整个美学研究中所起到的关键性作用。但感性,在今天的美学中受到严重的忽略,我们正在把美学腌制成易于保存、运输、携带的产品,把它做成与其他各种冰冷的分析相似的研究。我们正在把美学做成一个学科。
美学是一个学科,但对照一般学科,它富有自身的特殊性。实际上,各个学科都有自身的特点,如生命科学或医药研究,必然重在实验;经济学研究,现在越来越看重数据与模型,越来越多的数学家进入经济学领域;哲学,强调发展思辨能力;历史研究则应当具备阅读、处理大量史料、档案的能力,那么,美学重在什么?它是否应该有自身独特的路径、方法和实践?
现代美学应该是现代人感性培养的渠道、感性的孵化所、催化剂,但如我们目前的许多艺术、美学类的教学中,缺乏对美感、感受性的培养。对于艺术、美学专业的学生,实际上需要对其感受性做出评估,进而能够真正选拔出那些既具有扎实的基本知识、基本技能,同时也具有敏锐的感受性的学生。我们并没有引导学生真正去看,甚至自己也缺乏真正去看的“视力”。我们既缺乏组织中小学生前往美术馆听馆员专门讲一幅画的条件,也缺乏如弗洛伊德在《摩西十诫》雕像前一坐就是几小时的专注。不断涌现的美术馆、博物馆还没有把国民艺术教育放在首位。绘画赏析、音乐欣赏,整个教育满足的是让绝大多数学生背诵所谓的“正确答案”,而不是回答他自己真正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即感受性的报告。
宗白华诞辰120周年之际,我们重视审视自身的感性问题,应该是对宗白华先生最好的纪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