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扶霄
这是民国十九年的夏天,西北地区旱情正紧。杨国瑞所在的村子也未能幸免。好在他是个猎户,靠着一身捕鱼打猎的本事,勉强维持住了他与妹妹的温饱。
妹妹名叫阿秀,那年正好19岁。兄妹俩相依为命,日子虽清苦,但还算苦中有乐。
那天晚上,邻居家的平二叔来国瑞家吃饭。酒过三巡,平二叔问国瑞道:“国瑞,最近村里在传一件事你听说了吗?”
“什么事啊?”国瑞问。
平二叔道:“听说今年大旱,是树神发威,顺便给村里提个醒,他缺女人了。”
“树神……缺女人了?”国瑞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可不是吗!你看这闷热的天,这毒日头,这冒烟的地,还有这干打雷不下雨的鬼天气,这叫什么?这叫有阳无阴,是树神需要女人的兆头。”平二叔煞有介事地解释着。
平二叔口中的树神,是村子后山上的一棵古树,一直被村里人奉为神明,逢年过节,大事小事,都少不了要去祭拜,去祈求。村里每个人都从小被父母告诫,树神的一块树皮、一片树叶都不许碰,谁要敢轻举妄动,就要剁去他的手指头。连狗不小心在树下撒了屎尿,都得处死以谢罪。
村民们对于树神的敬畏就这样代代相传着,但树神需要女人的事,国瑞和阿秀倒还是第一次从平二叔口中听说。
“树神是树,怎么树也需要女人?”阿秀反问了一句。
“嘘——别乱说话。”平二叔突然恐怖地压低了声音,“谁说树神是树了,那是神,是神,树只是他的化身。我这样跟你说吧,树神每隔100年左右都要从我们村里娶一个女人为妻。”
“为什么是100年左右?”阿秀又问。
“因为我们凡人的寿命顶多也就百来年,百年以后,树神丧妻,就要像现在这样大发脾气。”平二叔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头掐算着,“上次树神娶妻好像还在清朝的道光年间,现在终于又到时候了。”
国瑞不无忧虑地看看妹妹,问:“那树神到底会娶谁家的女人为妻啊?”
“树神的女人要没出阁的,凡是家里有未婚女子的人家,到时都得去祠堂抽签,谁家抽到就是谁家的女人了。”二叔眯着他的小眼睛又补充道,“听说谁要是成了树神的女人,可能一辈子都不能结婚,还得一直住在树神边上的那间神社里……具体我也不清楚,到时就听族长的吧,他最懂这些老规矩。”
平二叔说的那间神社,其实就是一间小木头房,供奉着树神像。但这哪是人住的地方啊?小就算了,还孤零零地立在山上,一个大老爷们都未必敢住,何况一个姑娘家?
平二叔走后,国瑞就一直惴惴不安的,然而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大概是三四天后吧,族长果然下达通知,要家里有未婚女子的人家派出代表去祠堂抽签。国瑞自然也去了。
祠堂里人头攒动。族长和村里几位有威望的长老也一一在座。其中一个站起来清点了人数,再三确认后,族长才开始宣布抽签仪式的规则:
“每人只能抽一个纸团,也只有一个纸团写着‘是字,其他的都写着‘不是,抽到‘是字的人家就得出人。”
国瑞怕得要命,心扑扑直跳,他发现别人也哆嗦着,但没有一个人敢说个“不”字。大家一个接一个地伸手抓了纸团,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来。那些抽到“不是”的人,重重地吐出一口气,而国瑞却没有这种好运,因为他手里捏着的,是一张写着“是”字的纸团。
国瑞呆若木鸡,失魂落魄地站着。好在族长、长老还有众乡亲都热心地围上来安慰他,说他们老杨家的姑娘能有幸成为树神的女人,是光宗耀祖的事,理当高兴才对。国瑞这才好受了点。但当他回到家一细想,又觉得不对劲了,要是阿秀真的得像平二叔所说那样一辈子不嫁,然后一个人住在山上的那间小木屋里,那该怎么办?
但阿秀却不以为然道:“平二叔这个人最喜欢吹牛了,他说的事情哪件不是添油加醋的?”
国瑞觉得阿秀言之有理,平二叔确实喜欢信口开河,因此,悬着的心竟也慢慢放下来了。
7天后的早晨,村里张灯结彩,杀鸡宰牛,而阿秀也被打扮得花枝招展,光彩夺目。她穿上了新娘才穿的凤冠霞帔,一动不动地坐在国瑞亲手打造的木床上。
国瑞也被告知要穿戴整齐,要拿出家里最好的衣服来穿上。为此,他还特意花钱买了布料,请裁缝师傅帮忙做了一件外套。
随着唢呐和锣鼓的声音越来越近,他知道迎亲的队伍正在赶来。
很快,族长便领着几位长老来到了国瑞家,纷纷向他们兄妹表示祝贺。当然,村里的乡亲也涌进来不少,大家一个个眉开颜笑,说着祝福的话。自从大旱以来,他已经很久没看见村里人这样高兴了。
一会儿,一抬大轿落在了门口。族长让国瑞扶阿秀上轿,一群人就这样欢天喜地地向后山走去。
树神也被装扮一新,包裹着绸缎衣服,挂着鲜艳的大红花,完全是一派新郎的打扮。杀猪的王屠夫举着烛台,毕恭毕敬地在一边站着,仿佛一尊怒目金刚。
一张大大的祭桌上,陈列着各种供品,围着树神的,是燃烧着的蜡烛和香火,那场面真是比过年还喜庆热闹。
一切准备就绪,族长让众人安静下来,接着,便扯开嗓子高声朗诵了一篇祷告文章。读罢,又率领众人一起向树神下跪,实实地磕了几个响头。这才起身说道:
“来人,把新娘请出来,与树神拜堂了。”
一听说树神要与新娘拜堂,村民们无不欢呼雀跃,“拜堂,拜堂”的呼喊声响彻耳边。
国瑞扶着阿秀下了轿,慢慢走到树神面前。族长抓住树神垂下来的一根枝干,挑去了阿秀的大红蓋头,然后便依照着当地结婚的习俗,让阿秀与树神拜了堂。
“入洞房——”族长伸着脖子又喊了一声。这一回,是由他亲自领着阿秀打开神社的门,走入了神社,后面紧跟着的是那几个长老,和举着烛台的王屠夫。endprint
神社的门随之关上了,大概过了半炷香的功夫,族长他们才重新走了出来。就在他们开门的一刹那,所有人都踮起脚尖往屋里瞧,但很快,族长便把门关上了。
“族长,阿秀呢,她怎么没出来?”国瑞慌里慌张地跑过去问,一面朝着屋子“阿秀,阿秀”地喊着。
“你别喊了,”族长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阿秀正和树神入洞房呢,别吵着他们。等过了今晚,阿秀便可以脱却凡身,与树神一同上天了。”
“阿秀能和树神一同上天?”国瑞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当然了,不然怎么叫做树神的女人呢?这是你们一家的光荣,你这个当哥哥的日后也会事事顺利的。”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顺理成章,不由得不信。国瑞没有再问,干笑了几声便退下了。
第二天,神社照样开张了,村民们进进出出地拜祭着,而阿秀却终究没有再出现。
难道阿秀真的脱却凡身,与树神一同上天了?
国瑞回忆起族长的话,心中竟倍感欣慰。看来阿秀真的是上天了啊,他默默地想着,几乎要笑出声来。
就这样,国瑞成了孤家寡人,但生活却真的像族长说的那样渐渐有了起色。他打来的猎物越来越多,卖的钱也越发可观,他想这一定是阿秀在天上暗中相助的缘故吧。
这样过了5年,有一天,国瑞正准备做晚饭,一个中年妇女却急急地跑到了他家。国瑞认得她,她是屠夫王六男的老婆庆娣。
“国瑞,国瑞,”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你六男哥快死了,他想见你最后一面。”
庆娣说得没错,王六男确实不行了。国瑞赶到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了。
“国瑞,我罪孽深重啊,”王六男叹息着说,“还是死了好,还是死了好。”
国瑞劝道:“杀了几头猪就罪孽深重了?六男哥别胡思乱想,一定要振作起来。”
国瑞诚恳地看着王六男,可王六男却突然大喊起来:“是我杀了阿秀,是我杀了阿秀,我有罪,我有罪……”
国瑞有点不知所措,转头看看正在抹眼泪的庆娣。
“嫂子,大哥是不是糊涂了?”国瑞有些惊慌地问道。
没想到庆娣却抽泣着说:“他清醒着呢,没糊涂。你让他说吧,这5年来,他已经快憋死了。”
国瑞终于意识到,王六男所说的很有可能是真的,便火急火燎地追问道:“六男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王六男一开始还吞吞吐吐的,但终究还是道出了实情。
那是5年前,确切地说是阿秀嫁给树神的前两天,族长把王六男叫到家中谈话。
“六男,后天早上,树神就要迎娶阿秀了,”族长面无表情地看着王六男问,“那你知道一个凡间女子如何与树神结婚吗?”
王六男摇头说自己不清楚。
族长道:“我实话告诉你,阿秀要真正成为树神的女人,还需要你的帮忙。”
“我的帮忙?”王六男有点蒙,他实在想不出一个杀猪的能帮上什么忙。
“对,”族长看起来十分肯定,“你是我们村力气最大的男人,只有你才能一下子把一个女人给勒死。”
“您说什么?把女人给勒死?你是说阿秀?”王六男吓得面无血色。
“没错。要成为树神的女人,先得用白绢将其勒死,然后再在树下挖坑,直到挖出树神粗壮的树根,再把女人脸朝下地埋下去,让她的身子抱住树根,与树神完成最后的交合……”
族长的话还没说完,王六男已经吓得连连摆手:“不,我不干,这事我干不了,请族长找别人来干吧。”
“住口,这是树神的旨意,岂是你能推脱的?每隔百年左右,我们村就得献出一个女人,这是千百年来的规矩,你难道不懂吗?”
族长发怒了,气得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那凶狠的目光逼视着他,令他喘不过气来。
“可我只会杀猪,真的不会杀人啊。”王六男吓得快哭了。
“胡说,谁告诉你这是杀人了。我们所做的,都是为了迎合树神的旨意,拯救全村的人,你功德无量知道吗?要不然,你与树神作对,别说是你,我们全村都得跟着遭殃,没饭吃,没水喝,活活旱死,你明白吗?”族长威严的声音在屋里回荡着。
王六男已经不记得那天晚上具体还说了些什么,总之最后他已不再反抗。
第二天夜里,在族长的带领下,王六男来到了神社。等天一亮,那就是阿秀与树神的大喜日子了。为了到时能顺利些,所以他们决定事先把坑挖好,把白绢藏好。
由于神社就建在树神边上,所以挖开神社的泥土,就能见到树神的根。至于白绢的准备,就更简单了,直接藏在神像后面就成了。
一切办妥后,他们便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神社。等天一亮,各种仪式举行完毕,阿秀进入神社之后,族长便再次让阿秀蒙上了盖头,而王六男则拿来白绢,一咬牙便取了阿秀的性命,将其埋在了事先挖好的坑洞中……
王六男说得泣不成声,而国瑞也早已泪如泉涌。
“国瑞,我其实早想跟你说这些,只是我不敢啊!”王六男抽泣道,“知道这件事的人除了我和族长,就是村中的几个长老,我们这些人都在一份契约上签了字,按了手印,谁要是说出事情的真相,其他几家就可以联合起来除掉他。我一来怕树神发怒,二来怕他们报复,所以保守秘密直到今天。如今我就要死了,什么都不怕了,唯一怕的是死后没脸去见阿秀,想来想去,还是跟你坦白这一切……”
王六男说着说着便咽了气。国瑞失魂落魄地冲出了王家,直往神社的方向跑。
“阿秀……阿秀……我可怜的妹子,我可怜的妹子……”他一边喊叫,一边在黑暗中疯狂地跑着,最终哭倒在神社門前……
从那以后,杨国瑞没有再和村里的任何一个人说过一句话,他默默地打猎,默默地活着。数年后,他一把火烧光了家里的一切,参加了红军,成了推翻这旧世界的一员。
(图◇阿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