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岸俩闲人

2018-01-22 18:44毛守仁
阳光 2018年1期
关键词:紫云杏花

毛守仁

放火的

小脚老婆婆踮颠踮颠跑到办公室报告,说她们院门道房房顶上放出好些风筝,黄黄绿绿的,准是给敌人飞机发信号。紫云听了微微一笑,有这等事,咱看看去。紫云知道她是找碴儿,故作惊人语。小脚老婆婆是居民小组长,过去就曾汇报门道房的邻居可疑,说他平常不与院邻打交道,钻在屋里,鬼鬼祟祟,像特务。紫云暗自失笑,心说,你要能抓特务,那特务得比猪蠢。不过,屋顶放风筝,也有风趣。不妨看看去。她往脖子上系了条纱巾。对着镜子瞟了一眼,这才与小组长一前一后出了房门。

进了南大门院,她一眼就看到了土房顶上的风筝,飘飞自如,无拘无束,比有人放还姿态风流。看得入神,目光也随着那飘带涟漪,落不下来。

主任,我说什么来着,是有问题吧?

小脚老婆婆有几分得意。

风筝是有问题要问,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紫云油然动了诗意。——咱看看这人去。

走到门道房,小组长抢先通报了家门,街道赵主任找你有事。

门开着。

听得出,屋里人不胜其烦。

紫云低头伸进一只脚去,身子却进不去。怪不得小组长说他躲在阴暗角落,这屋子大白天的不见多少亮光,吊着的摆着的又是满满当当的纸扎与风筝,更见物不见人。等稍微适应一下,她才看清屋里高处吊着的风筝随了门风晃悠,窗台炕头摆着的不是石头就是泥牛泥马泥人儿,倒像赶会的摊子,也像躲在角落里的那个人。

这么热闹呀。紫云想起老婆婆贼溜溜的眼光,又有几分好笑。她也不见外,抬着一只脚,冲着那纸扎丛里喊:那人,你怎么进去的?连条走道也不留?

我买房子的房契上写得清楚,金木土石相连,走道共走同行。

我说的是你这家里,怎么不留走道?从炕头到地上,摆满了,怪不得你们组长说屋里进不去人,这,这,真是没个落脚处。

魏鹏呀,赵主任问你话哩。

主任?我早听见是主任了,可我做得都是半空中的活计,不用落脚。

小组长跟随了一句:赵主任亲自来看你房顶上放出的风筝。

那呀,就更不用管地上留道儿了。在外边看吧。

看过了,主任还得问你一些情况。

主任还管我的房顶?我的房子头顶到根足上下相同,都归我使用,房契上写得明白。

你说的那是农民的话,城里没有这一说。你呀,是市民,却长了一颗农民脑袋。虽无端挨了顶撞,紫云却没生气,她觉得这个人好玩。

魏鹏仍不抬头看人,嘟嘟囔囔:莫非进城来,还得换颗脑袋?

起码要剃剃头吧,你看你这一脑袋头发长得像凶犯。

紫云心想,这也管得太宽了。小脚老婆婆也太拿小组长当回事了,说话总踮起脚尖,要高人一头?

你先走吧,我与魏鹏谈。

哟,还要约谈,何事呀,主任。

我见见你这个大画匠,不行啊?

魏鹏没有感到压力。这话若出自别人口,可能火气旺旺,也可能是一种官腔是嘲讽人。而她的话语却糅合着碎碎的痰意,似乎是笑声,一齐憋在嗓子里。躲在纸片片布条条中的魏鹏开始怀疑自己手上这块泥,捏得有误差。

刚才,小脚老婆婆曾拿干部名头吓唬人,不让他上街卖风筝,他就放到房上去。她再嚷,他啪一声将她关在门外,惹着了。竟真去把居委会主任叫来,看样子是来训斥。魏鹏也没好气,头也不抬,继续做自己手头的活。

紫云边走边拨开风筝,说:我看不见你,怎么和你说话?

说话还要看?行。

他三扒两下,叠叠收收,屋里腾出半间空当。

——主任,开说吧。

紫云只看见一团蓬乱的头发,他手握金胶泥,转着团弄,那双手恋泥的样儿她眼熟,孩童时,小子们常从汾河滩里挖些金胶泥回村玩,捏些猪猪狗狗、人人马马。也有捏响钵的,在地上啪啪啦啦摔着赛响。

他手上捏着的是个泥人,她看出来了,头发篷松,不显章理,几道皱纹,深嵌在脸上,嘴巴开到耳岔里,舌头伸出来,还斜歪着。但不知哪里有她的些个影子。这么丑巴巴的,居然像自己?紫云觉得怪了。

她也不知从哪儿看出来的。

你这人好没来由,我哪里惹着你了,把我捏得这么丑?

他一抬头,眼光犯傻了。他捏的是主任的声音,却不是这张脸。这张脸上没官司,不是小婶,也是大姐,有几分家风。

哪怕不受听的话,也不致太惹人烦。

我跟你說,在城里与乡下不同,不能随便上街做买卖,得办手续吧?这话小组长说时,让他戗走了,可现在不同,这不是命令,口气是商议。

他重抓了块胶泥,又在手上捏弄。

听见了吗?你得看着我说话,我才知道你听到没?

我看着呢,你不信?我与你的看法不同,不信,你也低下身子,重看看自己,丑不丑?

他把刚捏的那团泥转过来,对着门口溜进来的侧光,她扫了一眼,她认得出,这更是她的脸,尤其剪发头,居然连翘起的卷发梢儿都刻出来了。那张脸上光溜了,不再有皱纹。挺厮像。那么几摩挲,手下就出来一个我?

紫云心服了,口还不服。故意问方才捏的那个泥人是谁?

主任。

这个呢?

哦,我还没请教你的尊姓大名。

紫云,我叫紫云,哦,以后,不许你瞎捏。

出了门,她恍然又听到远处啪啪的响钵声。摔泥钵的一双手,刚染了红指甲,她也能捏出兔兔、狗狗、牛牛,不过,她用面团捏,她不喜欢胶泥的那种沉色,她想学成巧手,手巧了,好捏一个俏俏气气的小姑娘,也就是她自己。

走出去的紫云又想起一句话,拉开门吩咐:嘿,我告你呀,土房顶上不能放风筝。孩子们上去玩儿,能把你的房皮踩烂,会漏雨。

唔,这还像句人话。魏鹏觉得顺耳,回答了一句:不让上街卖,也不让在房上放,我做下风筝怎么办呀?endprint

到白岸去卖呀。其他地方不认,白岸认。

你又不是村里的,你倒知道不少村里的事。他对着窗口说。

没吃过猪肘,还没见过猪走?你去试试。

白岸,我常去啊。

赵主任,跑到这院里来了?街上傻女子叫三凤的,大声聊家常,说着还唱起来,我到你家你不在,你家有个小妖怪……三凤偶尔去家里与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天,紫云也常接济块饼子或者馍什么的。

紫云笑着指门道房,我家没有妖怪,妖怪在这儿哩。

他?做架火的,不是妖怪。

怪不得,紫云听得一愣,拉了憨三凤就走,一步也不在院里停留,好像这句话真把他说成了妖怪。

憨三凤手里捏着刚出笼的馍,一蹦一跳走了。她从不多要,够一顿吃就满意。紫云这才想起纱巾还围着,她解去,轻松地洗脸,无意间摸到了脖颈的伤疤,那条微微突起的伤痕,竟然撕裂开了,刀光、火影,还有衣衫撕扯声,却是撕心裂肺般疼痛,血溅了一身,流得到处是,昏天黑地。

便是倾倒下天河水,也洗不白身子了。

她直楞一急差点儿跳起来,不行,不能让他把那个泥人儿带回白岸,白岸的人能认出她来,她已经死了,好些年前就死了。

必须要回那尊泥人,第二天大早,她又去南大门院门道房,可是扑了空,门已经上锁,窗户上的雨搭子也放下来,遮得什么也看不进去。

回来了。魏鹏心上用的是个“回”字。白岸村就是家,只有在这儿,他才是画匠,白岸赏识他的手艺。魏鹏把带回的风筝在汾河边东一只西一只地放完。尽了兴,坐下来,继续作务架火。

白岸架火,是上讲究的:白岸的架火太谷的灯,清徐的铁棍爱煞人。名气大架子也大。其他村的红火,什么铁棍、背棍、冰山……正月里都要开进县城助兴,得几吊赏钱。白岸的架火稳排势坐自家村头,沉得住丹田气,恰如白岸当年的财主侯淑德买卖做到北平天津卫,可他始终住乡下,进城时闹出几个笑话,倒是城里人眼小了,不识东家。

白岸的架火,打眼的是魏榆八景,年年一景,还有一出一出的戏配套。最为传神的是戏上人物由哪个角儿扮演,票友们竟然认得出。所以,能上白岸架火是角儿们的骄傲,如同多年后演艺界角儿上春晚一般身价倍涨。白岸放架火的日子口,角儿往往去送场戏。按费翔歌儿的说法叫:火光照亮了我。

有诸般妙处,城里人耐不住好奇心,正月十九,呼朋唤友往白岸去看放架火。街道办的赵主任却稳排势坐,从来不去,旁边交好的人们勾溜她时,她只微微一笑,知道,你们去吧。那神情大度得倒像她们街道承办的红火一般,她心里曾说,你们晓得做架火的画匠就是城里人,就住在我们衙门街?其实,这话从来未说出口。这事,就连南大门院里的人都不清底,只知道他是画匠,却不知道冬天总在哪儿揽活计,春天回来酒醉醺醺的,酒醒了,红着一双小眼钻在自家房里糊扎,晚上能看见窗户纸上映出的人影,两只手上下翻飞。偶尔还能听得窗内纸张轻响。他凡人不打交道。认识的他的便不多。

魏鹏做架火时,从城里带回的那尊泥人儿就摆在窗台上,他还给穿了一身水蓝色旗袍,滚边、大高立领、喇叭口短袖,这是他第一次给泥人儿做旗袍,他的眼睛电光一闪,能看到一些实际并不存在的情形,比如,这个泥人,就只能穿那种旗袍,大喇叭短袖里露出圆滚滚的胳膊,穿别的都不像。

那天,庙上跑腿的老四毛来闲坐,聊着天,一转眼看到这个旗袍女人,嘴里吸溜一口气:哎,这不是侯家三姑娘呀?这人早不在了,你还能捏得出来?瞧这脸,白墩墩、紧绷绷的,又细嫩,不小心吹口气,能吹破。打小就特别白,人们叫她白妮。

金胶泥捏的脸,你怎么看出白墩墩的。

我也觉察奇怪,你这家伙手上有彩有色。

我捏的是我们衙门街的邻居,她不姓侯,姓赵。

姓赵,那是姓了她妈的姓。她当闺女时,你还没来做架火哩,你不认识她也在情理中。

她就叫白妮呀?大名是什么?

咱一个受苦人,哪知道东家闺女的大名,只晓得小名叫白妮,她长大后嫁到河西有名的王家,王家开着钱庄,开着绸缎庄,她是王家三少奶奶。

那不是白妮。我在衙门街只见她独自出来独自进去。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她丈夫,好像——也没有儿女。

嗯,不是白妮。要是她,从来也没见她回过娘家。倒是听说,王家家破人亡,可那也不能不走娘家呀?只是你捏的泥人儿与她太厮像了。

魏鹏回到衙门街时,房顶放了一只风筝,是个大头娃娃,头顶三根头发,一枚红蝴蝶结,立着一双小眼,小鼻子小嘴,圓圆的尖尖的。好童话,好可喜,好待见。

紫云路过,看了一眼,抿嘴笑了。她没惊动组长老婆婆,自己进院敲门道房的门。

进来吧,你。

你知道是我?

我知道是你。除了你,没人认识这个三猫。

我不认识三猫。我认识风筝。其实,紫云是从这风筝上认出了自己。白岸村一些眼尖的女人能从泥捏的兔子、马儿、牛儿等动物上认出熟悉的人。

魏鹏又在和泥,刚从汾河滩挖回的金胶泥。他着实地捏了一个响钵,往她眼前一晃,朝方砖地“啪”地摔下去。

泥钵底上震出一个豁口。

她看了泥堆一眼,手似乎动了一下,又缩回去。

她的手只是抽了一下筋,魏鹏偏就瞟见了,还眼里含着层意思,问道,怎么,不给我补上?

她噗一声,笑声涌到嗓子眼,没放出来,低头掩过。然后,拽了一块泥给补了响钵。迟疑了一下。还是抓起另一只泥钵,也有样学样,摔下去,力小了,钵没破。

他笑呵呵地将泥块丢下:省下我一块泥。

泥不怕折腾,越摔打越筋道。汾河里的金胶泥真是宝,捏个鸡儿能叫鸣,捏个狗儿能哇哇。他捏只兔子能吹小开门。当然,得是他吹。

敢情是他呀,紫云也想起来了,这小子好像那会儿就是城里人,城里一阵,村里一阵,她不常见,倒是见过他捏的撒尿娃娃,能尿出弯弯的尿,泥人儿越仰得厉害,尿得越高。endprint

老四毛没认错,紫云就是侯家女儿白妮,嫁到河西第二年,王家夜里遭了抢,被放了火,她从梦中惊醒,混乱中受了歹徒奸污。逃离河西,隐姓埋名辗转太原,受了些罪,风尘滚滚,却把一段地主婆的历史隔断了。四九年后,回到魏榆城凭裁缝手艺生活,因为有文化,写的字漂亮,被领导发现,又见她行事大方,鸡毛蒜皮的杂事,一笑而过。于是她竟做了街道干部。她是公事公办,好像没有私人私情。谁能知晓,她是没处可去,婆家死得没人了,自然割断;娘家不能去,一认,身子上的污点也会传出,更可怕的是逃亡地主的身份一贴,哪还能抬起头?所幸这个魏鹏,并不知根知底,她乐得从他口里隐隐约约听一些白岸的只言片语。就像从憨三凤口里听到的零碎,因为是随风刮来的,她统统称为风言风语。

魏鹏捏泥人儿,糊风筝,把她的童年一片一片拉洋片似的拉到镜孔前来,让她重温那天真无避讳的快活。

正月里魏鹏回来了,给街道垒几座塔火,这下,更像把白岸的时光撕下一块安放在城里。他垒的塔火与旁人的不一般,她一眼就能认得出,模样傻傻的、笨笨的,蹲坐了势子,却总感觉到它不安于受屈,腔子里红火扑腾,热望着吼一嗓,或者蹦一下跳起来,扭一段秧歌。紫云像当年过正月,把几只蒸得暄腾腾、并点了红点的馍馍喂在它嘴边,看着那火舌一次次伸出来,把它雪白的身子亲了又亲,亲得它浑身热乎乎的,脆得咯嘣咯嘣。她弄馍的双手,让火光照得红红亮亮,她想着,这馍馍要捏成个娃娃样儿就好了。胖嘟嘟的脸蛋儿,魏鹏来捏,她就能认出捏的是谁?那还能是谁?她脸儿红红的,笑出来。周围也有几个烧烤馍馍的女人,也都红着脸儿,溢满笑容。在这塔火周围凑暖和吃烤馍的自然少不了憨三凤,这个憨女子与她一样,身子总是那种精精瘦瘦的,人就不显老,她跟她对缘分,后来才听说她也是白岸人,或者这叫“亲不亲,一村人”吧,只是憨憨的三凤自己不知道罢了。

小脚组长是外路人,没有塔火上烤馍的习惯,可是她到晚上也出来凑这份热闹,她在说说笑笑灯光塔影中,异想天开地要帮魏鹏说合一门亲事:这个憨三凤,就适合他,虽说有点儿半霁不明,能点灯说话儿,吹灯就伴儿就行,又不是写字当干部。

可魏鹏不领情,说自己有媳妇。

哪有啊?小组长打听过,谁都没见过他媳妇。

正月里,你领来住住,蹿个塔火呀,喝碗元宵呀,我们也认认。

魏鹏根本就不理会这话茬儿:农村人,羞头面软,不惯与城里人打交道。

假话,小组长直摇头。他成天钻在那间黑屋子里,难道不省人事?难道和纸糊泥捏的女人能有个三长两短?心里想着,又怀疑魏鹏的男人资格,她捏住嗓子问:你们谁见过魏鹏,那个那画匠站着撒尿?

紫云听着好笑,直想说,我见过。可她知道,自己见的是那个撒尿娃娃。当年,南谦亨还是侯家生意,新正月里,字号露明柱前摆一个撒尿的娃娃,在前廊尿香水。那个魏鹏那会儿正在城里住,说不定也见过那个娃娃。

白岸的架火,最初是个叫海子的承揽。侯家使钱、海子的艺儿。海子师傅做架火时,也常给小紫云捎带做几件耍货儿,小时候,她的圆溜溜的脸儿好惜人。偷眼儿学着捏个兔子咪咪什么,也是胖乎乎的。一次无意中她听到,魏鹏就是得了海子师傅的真传,她差点儿说出,那我们还是师姐弟呢,我也学过三两手哩。

在小脚老婆婆眼里,魏鹏只是一个耍手艺的,没单位,没工资,因此,还得归她这个小组长管,叫他无业游民。赵主任屡次纠正,人家是画匠,个体劳动者,不能叫无业,人家有住处,不能叫游民。

紫云知道手艺人讨生活不靠上班熬钟点,靠两只手做活。街道开会或者学习之类,一般不叫他。只说他不在,應付过去了事。再说了,六十年代,城里人快饿疯了,他躲在乡村里,能打点儿野食救急,也算行好积德的事。

魏鹏起初觉得自己是瞎猫碰见死老鼠,世上的事,净是这么瞎碰瞎闯的,当年兄弟俩都住城里,他一心学手艺,土改时没要地土,流落成了市民。后来合作化,他就不用在农业社里死受。这几年城里供应少了,饿得半死,他因为耍手艺,常在白岸,又能顺手在河滩开片荒地,折补填肚子。

魏鹏毕竟不聋不瞎,慢慢看懂了世道,知道自己能大模大样地在村里猫着,不至于饿坏,全凭紫云给他留了条生缝。主任半睁半闭眼睛,不追查他的去向,才有这份游民可做。

魏鹏活儿干在白岸,话说在白岸,交往在白岸,衙门街只脱了个躯壳。街道上全当没他这个市民。

甚至破四旧都忘了破他。破四旧那何等厉害?过去说,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市民全做红卫兵,那可比匪比兵要严密得多,破四旧过筛子似的过两遍,竟然漏落了他。这可不是疏漏,他与紫云第一次见面的那句话一说,证明这个女人眼毒,看得懂自己手指说的话语,这是个懂他魏鹏的人啊。怎么能不记得他?除非有意放生。

秋天新粮下来,魏鹏用红面捏了一套莲花枣山,又用白面豆面玉茭面捏了一套《梵王宫》,整出戏不在台上,而放置野外,甜苣儿铺成的田地。

他给紫云送到家里:这阵放不了架火了。我把戏给你送来,在家里看吧。

不放架火,你在村里做什么活儿,种地?紫云眼里满是关切。

有结婚的人家,收拾新房,糊个立撑,打个养尘,画个炕围;有死下人的,糊个童男女、画个棺材什么的,这几年死的人多,画匠的活儿也多些。听他这么说,紫云又有些担心,你村里是世外桃源,没人管?这可是犯国禁的?

乡村管闲事的不多。他们都想着为自己留条路哩。

说着话儿,魏鹏无意中提到村里的伕儿:有个叫四毛儿的,见了我捏的泥人,好像认识似的。

什么泥人?认识什么?话问出来,见魏鹏没有解释,心里已猜准多半,便低下头,不再细打听。

四毛非说那泥人是白妮。

听这话儿,紫云脸色都变了。她担心的就是这。

魏鹏觉察出来,心里打小鼓,莫非她真是白妮,这里有什么不愿让人知道的秘密?

以后,他继续给送来一些面人做的戏。他做面人有诀窍,一年半载的不崩裂不开绽。每次紫云见了喜欢得满脸开花。就像小姑娘见了心爱的耍货,这可是在她脸上少现的神情,他一一捕捉在眼里。endprint

一次,他捏了一出鬼戏《游西湖》,想吓唬紫云一下,悄悄地从后院墙头跳进去,看到火口上架着笼床锅灶,闻到一股味儿,这是熟味呀,他好奇地揭起蒸笼锅盖,一看。傻了,噗噗噗吹开腾腾热蒸气。看清楚了,的确没错,是他做的《梵王宫》。已经吃掉一半儿了。连铺底的甜苣儿,也一起被吃掉了。要不是饿极了,她决不会吃的。他记着她看这些面人时满眼放的火花。

魏鹏这才想到自己太粗心了。紫云也好白云也好,哪也并不真是活在天上,她也是要吃饭的,毕竟是个大活人呀。

这次,紫云又提起旧话,魏鹏,等你做这些纸活儿时,我也去开开眼。

城里说事大,不许做这不许做那的,你去做甚?管不管?管吧我没得活做,不管吧,你不是要犯错误?主任还当不当?

我去,也是背了人,总不能敲锣打鼓地张风。你给我保密就行。

那次,她戴了个大口罩,穿了件男式工作服,方巾围头。别人也认不出张三李四。他才知道,她也要来地里认认甜苣,她也挖野菜充饥。

外边的风头突然紧了,村里也不再是三不管。

先被大队追查的是志智。这个太原回来的右派,给亡故的老爹订做了一套童男女,“趁心儿”“应手儿”。革委会主任魏东彪说:魏鹏,你胆肥呀,还敢做童男女挣钱。

给谁家做?

志智。

魏志智,他不是你叔伯兄弟?

我不问你这个,他是右派,四类分子,你知不知道?

我不识左右,我只知道村里人过年有了黑酱,能炒肉,都夸说志智有门道。咱们不是都打过人家的黑酱吗?

当天黑夜,魏鹏去魏志智家送童男女,魏东彪也在,没戴孝,戴了红袖章,一见魏鹏送来童男女,立刻原形毕露:你个流窜分子,现在还敢做童男女?这是顶风作案。

说着,他逮住那个并股直脖的纸人泥头要拧脑袋,还没使劲,却被人喊住:魏主任,你看——

原来,纸人胸前有张小纸条,写着“我是赵永刚”。“我是江水英”。

魏东彪眼睛瞪得牛眼大,然后,落下眼皮,连连摆手,好像被火烫了。

重孝在身的志智,哭丧着脸唱了句歌:骑马要骑千里马,唱戏要唱样板戏。这场丧事,顺顺利利办了。事后,志智特地请魏鹏喝了一次酒,夸他有头脑,应变得好。那两张纸条救了一场葬礼。鹏呀,只见过你的巧手,不知道你肚里如此深厚,那瘦金体写得绝了,我跑了这么多地方,没见过写得这么娟秀的瘦金体。

瘦金,那也是这几年饿的。魏鹏想,他反应慢,对答不上来,只在嘴角抿住一丝笑。

志智家丧事办完,魏东彪又找上门来,说:你呀,别卖弄阴谋诡计了,贴条子贴出是非了,公社明确通告,你把样板戏做成童男女,反对文化革命,是现行罪。

现行是甚?

要判刑、推磨、戴瓣瓣帽。

瓣瓣帽农村男人常戴。单片子瓜皮帽,一瓣灰蓝间一瓣白,随便扣在头顶,也遮阳也挡风,外面拧一骨碌手巾,瓣瓣帽在村里不稀罕。放在城里它就成了劳改队的代名词。因为城里没人戴这种帽子。只给劳改队的人戴。与农民的差别是不让拧手巾。女人戴,岂不丑死了?

那倒也行。魏鹏把脖子一拧,认戴了。魏鹏心一硬,把手里的泥团三捏两捏,又成了一个活脱脱的魏东彪,那个又肥又大的袖章在胳膊上戴着,却耷拉到手腕上了。这也不比那瓣瓣帽好看,手里还举了红本本。魏主任冷笑了一声,这就更现行。

魏东彪不嘲理地上捏出的泥胎纸人,而是让庙上跑腿的四毛儿在喇叭里喇一聲,全村社员来开现场批判会。

人们来得差不多了,这个魏东彪却发现,泥胎前,挂上了一句话“林子大了。”副统师出事的消息只传达到支部书记一级,这事,魏东彪自认为只有自己才有资格去听,现下这种指树林骂鸟,他倒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更加哭笑不得的是,志智也闻讯赶过来,笑嘻嘻地打着拍子,指挥人们唱起歌儿来,正时髦的“再版前言”:老三篇,不但这边要学,那边也要学,这边学太容易学,那边学来就不容易了……

这歌儿谁也能唱几句,可是改成这词儿,没人敢说对,也没人敢说不对,保密保得尴尬了。魏东彪越听越不对味儿,跑调了。不是跑到姥娘家,而是跑到他给画匠戴的瓣瓣帽上了。

大家心照不宣,只不说破罢了。志智故作懵懂状:今天的事有点儿奇怪,架火师傅又不是咱们大队的人,魏东彪怎么这么积极?自己把上红旗就杀出来了。为甚?我盯住看了一阵,你们猜怎么地,这眉数有几分像画眉。你们看这八字眉,看这谢顶,真有点儿像林子大了跑出来的。

他爱说崩裂裂话,人们也揣着明白装糊涂。

咦,真是啊,人们恍然大悟。

爹妈怎么就给自己生了这么副样子?命不好。

魏东彪这才发现造反不好造。革命真不是请客吃饭,弄不好就被吃掉了。

他立刻现场宣布:从此时此地起,我的名字叫魏东,两个字,魏东。

志智笑他,兄弟呀,你把老虎的尾巴丢了。魏东忽地意识到,追查魏鹏总要砸了脚,莫非是他哥志智给背后指点?他想高喊一声,只许左派造反,不许右派翻天。也不知喊出声了没有,还是自己过了句干瘾?

这家伙虽然脸上贴了金印,却软硬不吃,是个不好惹的主儿。他摇着头走了。

等人们离散,魏鹏进了里屋,与躲在那儿的紫云对视一眼,紫云笑模悠悠地说,又吃了窝心拳。

魏鹏全然不知道这一手胜在哪儿,更不知道魏东为何要改名:嗨,你说,这个魏东彪好生奇怪,他怎么又改名。老话说,坐不更名,怪道他站着要更名?

紫云看着他那憨憨的样子,呵呵一笑,你也改名吧,叫鹏鹏。

你可别给我改名。你那改名的那些条条真厉害。什么样的泥人儿,身上一贴条子,就成了镇物,就能镇得住邪火邪气。要没有你写的纸条,我的饭碗子早就砸了。

算了吧,你别吃这碗饭了,风一阵雨一阵的,谁也捉摸不透。

我也就是在村里吧,在城里早就粉身碎骨了。endprint

为了避邪,他把泥人儿捏得越来越怪,越来越不像人,四不像,偏有几个人眼尖,他出手怎么怪,也能认出捏的是谁,他的手培养了白岸人的眼。

好容易熬过这三四年。政策松动了一点儿,有了自留地,再后来,索性可以单干了。魏鹏的哥,老农民魏虎牛起来了,出面张罗集资要放一次火,放火是放架火的简称、亲称,俗话谓,只许官家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种现成话,在他处还须解释,在白岸不必,那是妇孺皆知。

放火集资,魏鹏也出了份子,村里人说,魏鹏你出手艺吧,不用摊份子。他拒绝了这份好意,各说各的,我是白岸人,份子钱我不省。而且我还要替一个白岸人再掏一份,是谁,现在不说,以后自然就知道了。当然了,至于工钱,我是画匠,做架火的工钱不能省。

魏鹏进城去与紫云商量做架火的事。走到衙门街,见院门两旁画了两个大圈,这是做什么?把我的房子当羊圈了?村里羊圈上画圈圈,是吓唬山上下来的狼。紫云绵绵一笑,笑声在嗓子里煮着:甚的圈圈?那里边圈着个拆字呢,你看不见,衙门街房子要拆了,你先赁间房子临时住个两三年,等盖起楼房,再迁回来。她的笑声他早就听出来,是侯家人特有的,沙沙的如沙瓤瓜。因此顺嘴就说出一句似笑非笑的话:这几十年唱的是哪一出?把你家撵出楼院,再把俺们撵进高楼。

紫云脸色便煞白,手掌轻轻捂在他脸上,左右一看,并无闲人,这才浅浅一笑,放下手来:说谁的楼院?你呀,鹏鹏,认错人就一直认错着吧,不能将错就错,这事不能说出口啊?鹏鹏,你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捏泥人人。

紫云,你知道俺因甚不叫你主任了?

那是官名,不是人名。

主任多,尿泡尿,能捏一茅墙。

本地话常说某类不够格的人,尿泡尿能捏一茅子墙。不值钱嘛。也只有他敢这么肆无忌惮地说居委会主任,主任算官不算,管得最具体。他这么说,紫云装不出生气的模样,她权当孩子话听:我知道你捏过尿尿娃。以后这话再不能从你嘴里说了,记住。尿尿娃尿出来的是香水。你又不能。

魏鹏一路上盘算着,回到村里,请魏虎当中间人去买老四毛的房子。房子买定,老四毛的房子是土房顶,魏鹏还请村里帮忙,把房顶拿炉渣与白灰打了一遍。这叫沙察房,房顶硬得很,可以在上面打粮食。他说,今年的架火工钱,就拿这个顶了。他还在房顶上建了一座排场的吉星楼,别说住姜子牙,就是坐个真人也坐得进。

然后,魏鹏袖子一挽,架起梯子打仰尘,割下毛头纸糊窗户,白生生窗纸贴窗花,自己剪的雪鹊报喜,自古窗花是红纸,他就能剪出白云白雪来。

一想起紫云脖子上围着的那条丝巾,他下剪如神。他已经听说了,当年侯淑德有个女儿,爱穿蓝旗袍,娉娉婷婷,脖颈常常围一丝巾,白如杏花,轻盈如杏花,绵软如杏花,杏花不笑自有春意荡漾。京都大街一走,来往行人眼里发白。

这眼白,就倒映在他心眼里,再不闪失。

老四毛的屋里盘着土炕,魏鹏漆了炕围,万字不到头的蓝边,里边是云纹、云团,朵朵如花,衣纹走得是吴道子的风采,飘逸如风中行,细看,一伙女神,纤纤玉手,拈着花,光着脚板子,手腕脚腕如凝霜雪。

真是画匠的房子,尽露艺儿。

魏鹏自己倒不以为然,我这屋里尽是云,便有几片雪花,也是从天空落下来的。

夜晚,他被微风徐徐托起,缠身的那些衣片他使劲撩开,竟恍惚藏在炕围的女神裙裾中,轻飘飘地与雪花一起飞,上到九重天了。云层上的牌楼匾额清楚刻着南天门三个字,三道门,门前各站一个头顶挂星的大将把守,三星移位,南天门吱呀儿打开,守将也若浮冰,游移到旁边,门里,金银财宝晃人眼,堆积如山,细看,却眼熟,似乎经过手,他的确做过不少金斗银斗,金山银山。

你要甚,你说吧,我给你带。嗓音甜甜湿润。

他笑了笑,这都是从我手里出来的,我要它們何用?

还有一样,也是过了你手的,你认出来没?那声音又如坐在火炉上的水,温热上来了,缕缕气流萦云绕绾,他顺着摸摸她的脸,果然,指头肚有记心,凸凸凹凹都在心上,现在,肌肤血色也回来了,桃红洇出面容。

原来这就是“辰勾月”开南天门。

魏鹏翻身坐起,似真似幻,他摸着自己湿漉漉的身子,闭着眼,继续神思翱游。他突发奇想,何不把天门做上架火?云里雾里,梦里幻里,诗里歌里。南天门还清楚记着,复制得出来,可是这虚无飘渺如何才能让人感受得到,像刚才的梦,放在空中,怎么个放法,像剧场里的戏?用火光、焰头把楼阁抬举起来,生出云烟、水汽,这不就虚了?嗯,就得让它与地面隔离,悬现在半空中,人们自然会想象出是它升腾了,圆出众人的梦。

他的想象正往扎实处行寻,有个词贴进来,“无根架火”,他曾听师傅说过,可是没学到手呢,师傅心血崩溃,死在架火底了。究竟怎么才能使底层的炮火一层层上去,而不侵犯上一层,层层起火层层冒烟,层层亮相,往高奔去,只待最后底下全是烟雾,弥失底座。只有最高一层,如“辰勾月”开南天门,那便妙不可言。

可架火所有纸扎全是烟花炮仗编制,必须对上层秋毫无犯,否则只要一个火星乱了方寸,那整台架火就毁于一旦,神仙赶来也救不了场。

魏鹏醒来,兴奋抑制不住,便不再睡,仔细安置每层每角落的焰火,终于,无根架火琢磨出来了。

放火的地段就离魏鹏的小屋不远。

跑马猴儿“哧”一声,流星流火,带出来声声色色,所有的静物全有了生命,激动起来,而且直往人眼前推,看得人心紧跳,血直劲儿热,开台锣鼓响过,它像名角进戏,满腔激情且稳稳当当一板接一板唱开来。

架火上一出一出,全是村里人村里事,听太谷秧歌,看白岸架火,全是有迹可寻的真事,历来让人津津乐道,乐此不疲。

今年的架火上,更是真人实事,缺货年代给村里人买过黑酱的志智被认出来,他还穿叫蝈蝈鞍鞍似的坎肩;还有脖子里努着个大肉蛋的布袋嫂,仰面朝天睡房顶上,一头狼张着嘴正蹿进村里,后来的电视剧还就是照这个样子拍的;还有个人,穿着长袍马褂,猫着腰在给架火点火,紫云一眼就认出来,当年,是他老子给村里最先恢复起来的架火点火,只是那样子,猫腰哈背的,怎么看怎么像站在斗争会上。紫云坐在沙察房顶上,背在吉星楼后,吉星楼有孔瞭望眼,是鹏鹏为她定制的。她看来看去,没看到人群中的老子妈,只能多盯两眼架火台上的泥人儿解心寂。也就在这时,她看到了自己,那个跑过来喊着什么话的小姑娘,正是自己呀,白妮。她都快忘了自己的小名,这个名字与她的侯姓,一起丢失了十几年了。endprint

有吉星楼挡着,别人看不到她,她可以细细瞅,终于看到妈了,架火亮起来,她从人群里看到了妈,好像是鹏鹏把妈的脸引过来,往这边看,虽然多年没见过妈,那一举手、一迈腿,都是妈的影子,只有妈才能有那种味道,她看得满眼泪模糊涂。靠在吉星楼上,动弹不得。

魏鹏得把侯家善事做到台上。白岸架火史得从这儿说起,白岸的架火光绪三年曾经湮没过,后来的复苏,是侯家一手操办的,不能昧了良心,掩埋了这档事。魏鹏做下的人物能活起来,人们霎时间辨认着历史的相貌。

花炮一层层升高一层层翻花调样,硝烟弥漫,十二层台口陆续沉入暗夜,顶层到了,祥光瑞气的南天门从夜空中亮相,云头里翩翩浮出个仙女,仙袂飘飘,长长的白色水袖,一只在高髻后飘动,一只挥拂在身前,听见有人嚷出来一句,梅兰芳,那是梅兰芳……侯家老母先认出来,人们醒悟,这不是《天河配》吗?旁边那只牛瞪大了眼睛,银光烁烁,这水袖似两朵白云遮挡着天河里洗澡的七仙女,七仙女随着云海隐约可见,那白云却落下云头,随风飘去,纱巾,它怎么能飘起来,风筝,乘风而去。

那夜晚人山人海,散场后光高跟鞋就捡了两担,可见城里人吃了多少苦头。去过的人说,跑一趟不冤枉,值落的。在白岸插过队的知青智锦华,如今是记者,他下笔描绘:七仙女身子一倾,回眸一望千姿百媚,那意为白云的水袖乘风飞起时,天宫楼阁化为灰烬,七仙女便如镜头推出,翘首的人们似也纷纷羽化,天河配,天河水再大,也挡不住人性的光辉,看,鹊桥在银河上搭起来了,这带风筝的动物灯是魏鹏首创,这是人性的桥,冲不垮的捎桥。捎桥是白岸地区对浮桥的叫法,他把魏鹏称作扎根民间的艺术家,说他搭起一座让更多人喜欢传统艺术的桥梁。

火!火!火!憨三凤在场子里大声呼喊时,紫云看到的是王家院落,三进宅院化为烈焰烧得噼噼啪啪,她抖得穿不进衣裳去,衣裳也烧了……紫云周身灼热,五内俱焚,她的一切就是在那场烈火中剧变的,她如掉在寒水里,哆嗦打颤,想喊救命,却出不了声,又化作云团,飘起来,月光照亮了它,离近了,原来月光也暖熙熙的,她缩成了婴儿,奶膘亲亲的……紫云清醒过来的时候,躺在鹏鹏怀里,身子正慢慢收拢,一条条,一块块飞回来,归拢成形,像被磁铁吸附着一般。瞳孔也渐渐回缩聚光,自己像南天门里的七仙女,火焰头一吻一舔,满眼虹光闪射,两只手也如火焰,他那两只手还在摸索着,指头肚饱丢丢,充了电一般肿胀着,与她的肉似挨似不挨,磁性的电光在肉间来往交流闪烁移动,开过光的地方,胖起来,不落不瘪,全身都开了,醒了,真的是,十八年大梦初醒王宝钏,抱紧这个男子。天爷爷,人家可是回来了,谁说他不是男人?谁说他不能站着尿?

他要娶她,他要她,他真敢说话,是那炮仗亮了他?还是那带着彩儿的雷电震蒙了她,一瞬间,她曾失明,那些凌空欲飞的亭台花卉全退化进暗夜去了,只有那条月白纱巾抖擞开来,在空中飘舞,乘着风,舞着云,舞着一个躲藏在角落的日子。

那些个挑角出檐,那些个卧栏斗拱,那些个明暗八贤,那些个景观,那么多行头,一层层烧化,裸露出一个她,自己说过鹏鹏的眼光醉火火的,她不也是如痴如醉?他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她,那个白璧无瑕的她;是他,她也认出了他,那个整天说不了一句囫囵话的他,原来全给她攒着呢,一肚子全是她的,他喊她懂,她是懂,她对着满天星宿柔情似水地说:我看见了,听懂了。

魏鹏把空中楼阁里掉下来的两团金胶泥取回,他心里出现的取是坐底为女字的娶。泥塑已经踏踩得伤痕瘢累面目全非,他将泥块捣碎,碾成粉末,泡在温水里,加了鱼鳔,又是一番揉,白妮,你不是能认出来吗?认认,哪个是你?

哪个是我?紫云挽起袖子,团起泥,揉搓,揉搓,那些色儿面儿水儿漆儿鳔儿在手里混成了一团褐色面剂,交给鹏鹏,鹏鹏嘴里咬着竹刀,捏巴捏巴,蘸着水抹摩光滑,又是一个白妮,又是一个鹏鹏。这次,她脖子里光光的,不再有疤痕。

紫云轻轻哼唱出来:鹏鹏小哥哥,挖一碗金胶泥,捏一个我捏一个你,架火顶上跌下来,碎了一个齐,加些水儿再和起,重捏成一对儿我与你,小哥哥身上有白妮,白妮心瓣上尽是小哥哥你……

却是眉户调。

紫云唱着,从后房檐边,差点儿就走下房了。只差一步。腾空当儿,鹏鹏赶到,一把抱住了她。她看见,村里人都盯着她呢,她再不畏首畏尾了。过了多久多久,她常常还记得自己发苶痴。那也叫夜游症?大明白天发生的。

吃软饭的

六根曾经风光一时,霜打一次后,蔫了。静水深流安谧静悄几年。便是再风泛起来,也不出头,只在屋里吃香喝辣,与自己的心腹说知心话。拍拍脖颈,绵绵脸。

他的心腹是个俊货,雪白一团,如欲开未开的杏树花骨朵,又是吊睛眼,嵌在凤姐脸上,那叫凤眼,亮个眼风,男人没挡。它不但凤眼自拉风,连屁股也会耍眼风,圆滚滚地翘着,一走一呼涌,你看见看不见,你能闻着,想着,眼风隐隐约约——人们这样说,暧昧的同时还多了几分嬉笑。

名虽叫六根,却从来不清静,他有过个外号,“投机不成”。本来他是能耐人,有一手缠绕电机的绝活儿,一招鲜,吃遍天,到哪村哪队,冬天,一壶热酒,夏天,助兴的还有西瓜、菜瓜、脆瓜,那年头他算有派头的,大背头梳得玄楼似的,的卡中山装一穿,比村干部都像干部,不知从哪儿搞了辆退休的邮电三轮摩托,修好,白手套戴了,一拧车把,屁股后面冒黑烟,这岂不太脱离干部了?不下地,不耍锄儿镢头,而在电动机上偷生活,本来就不属农民的行当,何况这么风光过市,能不惹人黑眼?治保主任五娃见他过来,就把脑袋捩到一旁,鼻孔里出粗气:这又是一个活不下,不知哪会儿就摔到齐头圪塄下,跌个土眉花眼。

六根重重地跌了跤,不是跌在塄下,而是跌在台上,五娃借学大寨运动的由头,抓了他投机倒把分子,送到公社,万人大会站到台前。那阵,五娃见自己的预言被证实了,高举拳头喊口号,六根高撅屁股流大汗,汗从头顶扑塌扑塌往台上落,他怕被揪斗揪头发,大背头也提前剃成个光瓢,汗滴在阳光下流得畅,迷了眼,他也不能擦,只能使劲摆晃脑袋,把汗滴甩掉。五娃看得好笑,这不像人,像从汾河里爬出来的狗。于是朝着他的脑袋痛喊,痛打落水狗。底下一片随声,都喊,落水狗。大会后把他又是罚又是没收,弄成一贫如洗。越這样,他越不待上地受苦,村里人说他:投机不成,受苦不能。可是运动过去,他东跑西蹿,就是不荷锄不把镰,电机不让绕,他就喂鸡,别人的鸡下两颗蛋得歇一天,甚至下一颗蛋就歇一天,有劳有逸。他的鸡能连着下七八颗不歇,一个月二十多颗蛋地下,好像拼了命了,他说,除了礼拜天不下,天天不落空。endprint

你的鸡是城里的鸡,还歇礼拜?海花来看他的鸡,却嘲笑他。他回应,你要是嫁给我,我也让你歇礼拜,我是城里的男人。

那我可就真得嫁过去了。怕你招架不住。你就是牛郎,王母娘娘才许你一年一次探亲假。

你真当自己是仙女了?我可是荤素不忌,人鬼通吃啊。

嘴把式。

要不咱进来试试?

谁进你那狗窝。我只抓你家的鸡看看,看看几眼屁股。

其实,鸡是一样的鸡,电灯底下分高低。原来六根在鸡窝里装了二百度的大灯泡,鸡宿不了眼,一股劲儿活白天。一年当两年过。

六根虽然有点儿怪才,可是不下地,村里人不当他是个过日子的人,耽搁得四十岁了还落着单。

光棍汉如果不怕饿死,连饭也不待做,他怎么养条出色的狗?能说会道的金马儿用城里话来称呼六根刚养的狗,出色便有了黄的味道。我这杏花是出色不出味。人们这才知道它给狗起的是女人的名字,六根不但叫它叫得亲,还同居。这词儿也是马儿给他与杏花的生活状态用的洋名字。村里人叫搿居。六根不砌狗窝,在屋里辟出一个角落来让狗住。说是这样说,那也只是杏花拉屎撒尿的地方,杏花常常就睡炕头,五娃听说了,特地向他落实这种事,他不否认,杏花也是生灵,也怕冻,凉了,它自己就上炕了。反正炕头热乎,不睡白不睡。睡了也白睡。

狗还要睡热炕?奇了它祖宗的怪了,它身上长得毛毛是干甚的?

那是它的发型。

多年后,白岸人想起这句话,倒觉得六根的确该生要城里,眼道说法,都朝前十年,因为城里买布不用布票了,可以尽兴儿穿了,自己穿完了,还时兴给狗穿衣裳。

当时,村里人连自己的头发也懒待洗时,六根已经给狗勤洗澡,狗毛白白净净,蓬蓬松松,一尘不染,像个贵族小姐。六根就叫它杏花小姐,名儿里透着城市味,透着想望。

可小姐的名声也是从城里开始坏了的,这么洋气的名称,居然成为了妓女的代号,蔓延开来,连六根的狗也受了连累,人们止不住就往歪门邪道想去。六根叫惯了,改不过口来,他也不改了,只是叫完了笑一声,我家的小姐,可是从前的小姐,不是现代小姐。

六根懒得给杏花小姐炪狗食,自己吃剩下的,拿给它,村里人按一首歌儿的词,说他与狗:吃的是一锅饭,住的是一个屋,点的是一盏灯。后来加上,看的是一台电视。电视机是旧货摊上捡来的便宜货,六根手巧,鼓捣几下,里边就出来人儿了。有男人有女人,不少什么。上面的男人女人搂在一起昏天黑地,底下,他与狗也摸摸揣揣,甚至脸儿蹭脸儿。

人们想当然地渲染。可是没人敢当面捕这种风捉那种影,六根上过万人大会主席台,练过,嘴头子软中带刺,不是好惹的。

进了二月,柳条儿发软,闻着青草气,杏花小姐光采更加焕发,皮毛闪亮,漂过彩一般,还有奶子,也充了气加了汁,浪呀么浪打浪。六根对杏花小姐更加殷勤,亲手把眉毛给描画一番。哼着:桃花花啦你咒红来呀杏花花你咒白……他不唱‘就,唱的是东山里用的咒音,这狗本来就是从东山上捉的,又唱东山的歌哼东山的调,杏花脑袋抬起来,吊睛眼盯了他,像陶醉了。

又听到六根摩托响,又见他嘴唇油糊糊地喷酒气,村里人觉得奇怪,政治队长五娃最为敏感:喂,你这家伙,又能偷上鸡了?我没说摸狗,我是说,又有电机缠了?

“偷机不成”,那话把咱给定煞了,哪能再有电机缠?这年头,不靠手艺了。

有了其他吃公饭的营生了?

我不像你政治队长当惯了,不当了,能忍得住饥。我不行,我得吃,嘴淡了一年了,总得进补点儿什么吧?他说,一边拍打着身边的杏花小姐。五娃不知道他拍打狗是在炫耀什么,倒是眼珠不错地看到杏花小姐的奶头被拍得乱晃。

不见他干具体事,只是开了摩托,牵着杏花小姐溜达,亲呀亲呀亲个呆蛋,像城里人蜜月旅行。不过,不管老头还是年轻人,谁也解不开谜团。

“四清”时,五娃曾经当过积极分子,爬房顶,跳墙头,偷听别人家里的夜话,有了秘密,心里痒痒得得意扬扬,谁也不放在眼里。现在,六根诡秘,引动他的兴趣,便重操旧业,要盯梢探个究竟。

六根的摩托响了,出动了,五娃轻车熟路跟到村外,他蹑着手脚,走近去,咦,六根怎么不与杏花待在一起,独自拴一棵树,任小姐唱着春天里那个百花香,把尾巴撅起来摇摆摇摆,那么欢实,像帆布大棚舞台小姐们脱来脱去的小裙子。六根自己躺在另一片树荫下歇晌,跟前放了四耳罐,黑陶罐子肚子大,是早年间农民上地带饭用的,他这么个洋气人,还用它打水?

杏花小姐被拴在树前,不能到处行走寻找意中人,可表达爱情的歌声能传很远,狗鼻子灵狗耳朵也灵,果然,一只四眼闻闻寻寻找过来,这条狗耳朵边花花搭搭的,五娃不认识,不是白岸本村的,它总是待见杏花,跑来了几次。从前,是叫本村的公狗给咬走了,它不死心,天天来踅摸,这次终于逮住个空儿,得手了。它围了杏花小姐转圈儿,蹭蹭鼻子碰碰嘴巴,用变了调的嗓音说亲话,哼哼吱吱,杏花小姐扭摆着肥嘟嘟的屁股,尾巴摇着摇着高高卷了上去,这本是村里人看惯的把戏,四眼狗不知道周围有四只眼盯着它,见有机可趁,抬起前爪子揪着杏儿小姐的脸,努来努去就上了身,五娃看得眼圈发绿,爬死了不挪地方,起初也是怕惊了狗的好梦,后来,他也出着粗气,吹得地上草芽儿乱摆。

那一对沉浸在爱情中的狗嘴巴无所顾忌,大喘着粗气。肆无忌惮地折腾,下了功夫后,哈哈哈地享受着,不再乱不再往前拥动。

五娃这才长出了一口气,知道以后没戏可看了,狗练蛋要好久才能解脱呢,正要站起来,嘴里磨磨讥讥:狗日的六根,偷鸡不成,跑出来给狗拉皮条?亏他想得出来,自己操不成城里女人,牵着狗来留城里狗的种。这个家伙笨得如狗。城里的狗种也未必就洋气,国外的才洋氣呢。

五娃摇着头正要走开,哟,六根也坐起来了,我说嘛,原来他也在大过眼瘾?这比电视里的满地打滚更清楚。五娃忍住笑,让六根自己笑,六根不光笑,手里还拿条绳子,晃悠着耍把戏,走近练蛋的狗跟前,绳子前有个圈套,一抬胳膊,款款套上四眼的脖子。endprint

剧情急转直下,五娃看不懂了,莫非六根过河拆桥,留了种又吃公狗的醋?这醋吃得太宽了。狗也会吃醋,也会记仇,这个吃紧时分你打了它,它会记仇,狗翻脸快得很,看咬不死你!

先前,四眼的眼全在自己的幻相中,余光也没往旁边闪。进了圈套,等要挣脱,哪里有空,六根收绳没费吹灰之力。

四眼有所明白,明白也晚了,深插在杏花蜜里抽身不得,只能乖乖伸着脖子让绳套收紧。

以下更难看,绳头往树杈上一搭,六根一把一把拽高拉紧,像卸大电机拉倒链,四眼四蹄离地,仿佛是坏了的电机被吊起。

杏花小姐受着牵连,踮着后腿,恐慌地回头张望。

六根拴死绳头,将树荫底下的四耳罐拎来,罐里满当当的水,放在四眼嘴边:你小子口渴了吧,做鬼也风流,喝吧,喝一口少一口。

四耳罐大敞口,出水豁达,大张开的狗嘴,被一罐水猛呛进去,一腔雄气彻底嘎儿咕。它与杏花小姐终于生不分离却死别。被中道抛弃的小姐后蹄倏然落地,它不懂这把戏,惶惶跑开。

弯回头看性伙伴,后腿已经成了木棒,再动不得。

五娃的大嘴也赶紧合上,心里赞叹能摆弄机器的人就是心眼多,怎么就偷鸡不成?摸狗都不带用力气的。人家用的是美人计,就像电视剧,用小姐讹诈客人,连环套。

接下来事情就简单了,六根把肉身还热乎的狗扔上摩托,送到省城最考究的饭店,做名符其实的热狗,自己带几斤熟肉回来下酒。

后来,老板们纷纷传说这儿的热狗野性大,还醉醺醺的,五娃暗笑,对着呢,不是虚名。

农历闰月三年两闰,还不定闰到几月去。六根却恨不得年年闰二月,闰完二月再闰八月。一年两闰才叫个滋润。

可是,不能光你六根一个人闰月吧,五娃终于找到门牌号数了。他没有母狗,便找到六根,根儿啊,你一个人喝酒有甚意思,没听说,一人不喝酒,俩人不赌钱么?

我听说的是一人不进庙,俩人不看井。你改说酒话什么意思,我喝酒,把你请上?

有福同享么。

本来是一个福,一人分一半,就成了半个福。

我也不白喝,我买酒,你炖肉。

你不用套我,自家的地亩自家种,自家的女人自家睡。

六根看见五娃憨水都流出来了,硬给他说回去。

分得吃块肉嘛,又不是吃你身上的肉,你这么吃独食,能消化得了?五娃岂是省油的灯,他也买了条狗,听说德国话叫黑背。他嫌不霸气,自己告诉狗,你叫黑霸,他悄悄养着不叫黑霸出门,这狗倒是天生的不爱叫,连听到杏花走草都只耸耸耳朵,高兴只放在眼睛里,嘴巴不出声。

至此,五娃每天更操六根的心,只要听到他的杏花一唱歌,他就远远地寻了去,比公狗的耳朵不差。

这段日子,杏花的叫声明媚,几乎天天不落空,这次,它又春风得意了,闻风而至的是一只金毛狮,一朵金云似的飘过来,腿胯自如,脑后反骨高傲地崛着,表明自己是城里的纯种,它前胸挺着,亮出一腹浅色毛,撩拨了一会儿,杏花嘴巴一翕一闭,陷入情网,这只金毛可能一惯所向无忌,不操别的心,扬起身子来抱住了杏花,前蹄刨抓,后蹄前挪,两只狗都没料到的是,这次不同了,它刚得趣,覆盖未稳,呼地一阵黑风冲来,把这团黄毛撞一边去了,金毛眼珠都红了,扭头低沉地怒吼,但黑狗眼光凶狠,龇牙毕露,不说长短,朝情敌一口咬去,金毛哆嗦一下,悻悻而去,边走边弯回嘴巴舔伤口,原来,被撞的同时,它已经挨过咬。

杏花是山上下来的,没见过这种洋帅公,几招几式,威猛、霸道,下口如此凶狠,它也不知该如何是好。黑背情急火燎,不来虚套,不管杏花小姐乐意不,一个猛子扎进去,不容不从,耸来耸去发过了狠,才从高处落下。

也就在这时,六根提了那只圈套走过来。

全神贯注在享受中,让黑背也如痴如醉,余光都没往旁边闪。不管何等纯种洋货,只能乖乖被套进圈套,等绳子扣勒了脖颈,再要挣脱把戏,哪里有空?六根收绳没费吹灰之力。

他把绳头往树杈上一搭,拉下来,拴在树身上,这才去取四耳罐,不急不躁,一副照章办事的从容,嘴里还说着,可惜了,你这么一只老外,你就是叫霍去病,也得病,一会儿成了醉犬肉。哪里去分什么中还是外?黑种还是白种?

话没说完,那狗却扑通从树上掉下来,它也晃晃悠悠站起来,站稳了,嘴角撕开,牙齿露出来,身子往下一伏,六根见势法不对,从腰里拔出短刀,准备迎战,拿刀的手却有些晃。而黑背脖子吊着的绳头绕绕着,还是有几分牵制。

六根儿,兔子不吃窝边草,你连本村的狗都要杀都要吃?五娃从树后跳出来。

什么本村的狗?白岸哪有黑背?

这只黑霸是我养的,你不知道?你要不问青红皂白这么杀开了,全村人不得先杀吃了你?

五娃伸手拍拍黑霸的头,然后拽住它脖子上的绳头。

六根本来就没有杀本村的狗的惯例,面对僵局,他也只道个歉:是五哥的狗呀,我要知道,哪里敢吊它?对不起了,我先赔个不是,晌午请你喝酒。

你那酒,是给狗喝的,我才不喝呢。五娃这时才闻出四耳罐里装的不是水,是酒。这狗东西,亏他想得出,醉狗肉是这么来的。

咱弟兄喝酒,喝老白汾,那能喝这薯干酒,这是给狗换肠肚的。六根想伸手拍拍黑背,缓和一下紧张的空气。它却呼哈一声,朝他张嘴亮齿。

干甚,龇牙咧嘴的?不知者不为怪嘛。以后,认下了,不许记仇,我还要喂你肉肉呢。

中午,五娃没去喝酒。他可不是一喝酒就忘了子丑寅卯的主儿。

他是半夜去的,没有敲门,谁也不惊动,拿出当年翻墙头进院的旧功夫,轻轻落在院内,蹑手蹑脚到窗前,舌尖舔开窗纸,朝里瞅着,偷笑,捂了嘴离开去,然后拉开院门,牵了黑霸进来。

黑背竟记忆犹新,疯魔病狂,一纵身朝窗口撞去,撞断几根窗棂,撞得头破血流,退回来,又是更猛的一撞,这次,撞高了,撞到窗口的撑棚上,撑棚本来就是可以支起来的,黑背碰撞开的是拨锁,于是撑棚打开,亮出大半个窗口,它直接扑进去,扑倒炕头毫无还手之力的六根。狠狠一口,咬掉了六根的人根。

没有骨头,它却喀喀哧哧嚼得有声有色,嚼出多少响亮的恨气。

六根光着身子血淋糊涂跑出去,连同喊声哭声一起被送到城里,保住条命。杏花意欲随他走,却被摁在炕头不能脱身,黑背终于映着血光在杏花身上出尽了火气。俩狗动弹不得时,被赶来的村里人打了个现时报。打死。这是野狗?这是狼,连人都敢吃,哪还能留?

五娃装出刚睡醒的模样,揉着刚睡醒的眼,直叫屈,乱性乱性,二八月,狗色疯,这家伙趸下这大的乱儿!快快,随你们处置吧。

黑背变成一张黑皮,贴在村头庙前,身上还附一张布告。抢奸杀人犯黑背,曾用名,黑霸。公,现年三岁,对所犯罪行,供认不悔,人证狗证俱全,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判处死刑,提前执行。然后一个红色的大对号。知青们认出,这是乡里笔杆子跃进的手笔。他们说抢奸是强奸,不是抢,打砸抢不包括这个。又说,六根没被咬死,不叫杀人犯;五娃站在政府立场上,严正声明,不得改判,它确实是杀人犯,谁知道它下的那一口里边有多少人?

村里議论惹出人命案的杏花小姐,它哪里是狗?明明是一只狐狸精,丹凤眼半眯着,偷眼看人,嘴里吭吭支吾绾着调韵,像小溪流水。

这怎么能怨公狗们好色呢?

黑背嘛,死也不受屈,桃杏花儿下死,做鬼也风流。

从此,城里那家酒楼断了醉狗肉源,六根的六根清静了,不再与他们打交道。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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