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义媛
路过村里的小学,教学楼翻新、校园设施齐备,眼见是投了不少钱,新修整过不久的模样。比起二十年前我们上学的时候,校园看上去已经颇为现代化了,在校门口显眼的地方,更是赫然摆着“省示范小学”几个大字。
本是欣欣向荣的景象,却听说这所小学已经没落得不成样子了。
从一年级到六年级,所有的学生加起来勉强过百,正式的教师却有十多个。这所建校于上世纪50年代的小学,教育了几代人,也曾经有过辉煌史,上世纪80年代中至90年代中期,学校的鼎盛时期,学生人数达到上千人,在全区的小学排名中能稳居前三,如今没落至此,实在让人感慨。
1976年,笔者的姨妈高中毕业,就在这所小学任民办教师,眼看着这所小学从最早的几间破旧小屋变成教学楼林立。姨妈在此任教了27年,却在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的过程中,尽管考核全部通过,却被人顶替了转正指标,被学校直接辞退回家。本以为能顺利转正,下半辈子继续勤勤恳恳地教书,不料突逢变故,45岁的姨妈就此失业。
不甘心离开讲台,姨妈开始在家办课外补习班,维持生计。好在姨父尚有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尽管所在的单位也是走向末路的老国企,总算是没有下岗,尚能勉强维持家庭生计,并供养表哥上大学。那时候,课外补习班还为数甚少,并不像今天这样从收费到规格都日益高大上。本以为通过申诉还有机会转正,补习班不过是临时的打算,没想到这一“临”就是近20年。
姨妈说,上世纪70年代中期,教师奇缺,她虽然是高中毕业,教学经验却匮乏。从她工作开始,一直到上世纪90年代末,每年暑期都是教师集中培训的时间。由区教育局组织,请大学和科研单位的教授来讲授,内容包括教学方法和儿童心理等,每一期的培训结束后,有考试和课堂教学比赛,组织者和参与者都非常用心。
这些培训对当时的乡村教师来说非常有帮助,结合实践中的经验教训,教师得以不断探索以什么样的形式讲授,能让学生更容易接受。对姨妈来说,那些年的培训是她此后几十年有扎实教学基本功的重要基础。彼时,民办教师尽管并不十分“专业”,却是在实践中不断摸索经验,加上有针对性的培训,她们自身也投入了巨大的热情和精力去钻研、琢磨,教学能力反而优于后来者。
此后,随着教师队伍逐渐专业化——所谓专业化,准确地说是“学院化”,即越来越多的教师来自师范类院校的毕业生——这类培训逐渐停止。然而在乡村小学,很多后来的教师依然并非专业出身,教师培训的终止,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后来的师资力量。
从1992年开始,国家出台了民办教师转公办的政策,本意是由国家来承担乡村教育职能,而不再如此前一样由村集体来办教育;与此同时,对原来的民办教师择优转正,其余者或辞或退。
在这一政策下,中央每年都有一些民转公指标下达,指标层层下放,到了地方,尤其在区县一级,最终的决定权在于地方教育部门。一旦转为公办教师,显然是拿到了铁饭碗。民转公政策下达后,我们这里曾产生过一段混乱期,走后门、拉关系、倾轧排挤诸多乱象共生,本该根据教师自身学识和教学能力决定转正与否,却因地方上一些不正不风,一些不适合或能力不足者钻空子进了公办教师队伍。这也是此后多年,民办教师问题频繁成为维稳重点的起点。
尽管不是唯一原因,师资下滑却是乡村小学逐渐没落的重要因素。即便地方政府仍愿意在这所小学投资改善硬件设施,生源依然严重流失。
目前在读的100来个孩子,绝大多数来自周边村里家境窘迫的家庭,这些家庭已不再对教育抱太高的期望,认命地相信自己的孩子没有读书的天赋,不值得或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让孩子到更好的小学读书,送孩子上学无非完成九年义务教育,然后让他们早早出去闯荡。
随着优质教育资源日渐向城区集中,乡村小学似已成为没有希望的象征。
在笔者所在的这个八线小城,教育依然是实现阶层流动的少数渠道之一,但凡有些“能耐”的家长,都各显神通地把孩子送到城内的重点小学读书,即便不得不付出更高的代价。而对于寒门子弟,进城读书是他们的家庭背负不起的重担。即便在八线开外的小城,教育的分化也已经从小学开始就缓慢展开。
对有幸进入到城区重点中小学的孩子,过五关斩六将地进校门仅仅只是开始。要确保进入好的高中,考入名校,课外补习仍然是必备的标配之一。
姨妈的补习班应该算是较早的一批,主要为小学三到六年级的孩子补习数学。既有作业辅导,也对其中一些孩子做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辅导。然而,补习市场竞争激烈,作为“体制外”的老师,姨妈的补习班生源全靠这些年补习取得的成绩。来补习的孩子有获得奥林匹克奖项的,有成绩显著提高的,家长们口口相传,这才有了稳定的生源。
这些年补习班的发展可谓日新月异,真正在补习班江湖中称霸一方的,是那些重点中小学的任课教师。
前几年,补习班曾盛极一时,江湖传言,有教师在课堂讲授时敷衍而过,藏私藏得十分了得,学生家长不得不让孩子课后去教师家里补习,否则课堂上根本跟不上。此事引得纷争不断,学生的血泪控诉也见诸网络,直惹得天怒人怨。
此后,教育部门明文禁止在职教师以任何名目开办或与人合办补习班,据闻此风气略收。然而,补习现象并没有因一纸禁令而消退,在职教师们纷纷学会了“戴着镣铐跳舞”,明面上不显山不露水,私下里各凭本事掩人耳目。自然,并非所有的在职教师都越轨,然而补习之风的蔓延程度已经相当惊人。在笔者小时候的印象中,去补习功课的同学是异类,而今天,不去补习功课的反倒成了异类。
在升学率的绩效考核、以及教育部对在职教师开办补习班的禁令双重压力下,补习江湖的生源配置和收益分配出现奇异的秩序:因为不能大张旗鼓地办补习班,“体制内”的中小学教师——尤其是重点中小学的教师——只低调地给班里成绩最好的少数学生补习,规模小,效率高,走的是“技术密集型”补课套路;同时,全班的平均成绩也不能太难看,自然也不能让那些基础较弱的孩子拖后腿。
于是在教师不断地请家长、对学生的批评训导中,学生家长迫于压力,也不得不四处为孩子寻找补习班,这群孩子成为“体制外”补习教师的生源,这些“体制外”的补习老师主要从事“劳动力密集型”的补课工作。给这类孩子补习的难度更大,需要补习教师付出更多的时间和耐心,往往有时候成效还不佳。姨妈的补习班以这类孩子居多,本来晚间是3小时的补习时间,经常为了辅导其中一两个孩子,时间得延长到四五个小时,甚至更长。
缺少了体制身份和体制资源的优势,体制外补习教师不得不以低收费来吸引学生。在这个八线小城,“体制内”的补习教师一般的收费标准大约是30~40元/小时,补课方式通常分为工作日补习和周末补习两类。工作日补习主要是给学生辅导家庭作业,时间是每天放学后1小时,平均收费是400~500元/月。
周末补习则各有差异,有专门的奥林匹克竞赛辅导,也有课业补习,根据时间长短和补习内容收费有所不同。“体制外”的补习老师收费则明显低一些,以姨妈为例,她在工作日的补习时间是每天3小时左右,但大多数情况下都会在3小时以上,4小时或以上的居多,每月的收费也是400元左右,平均算下来,收费的标准大约只有3~4元/小时。
姨妈的补习班教室机缘巧合地租在城区最好的一所中学旁边,所以不时有家长前去询问,她是不是这所中学的老师,有家长知晓不是后即刻转身就走。
补习江湖上的强弱地位,很大程度上有赖于对体制内资源的掌握程度,教学功夫的高低倒在其次。江湖与庙堂原没有截然无涉,居庙堂之高者得以引领江湖。一声叹息的,唯学生家长而已。 ◀
短评
补习班其实是农村社会分化的缩影
乡村小学的没落,农村的孩子向城区集中,也使陪读成为随之而来的选择。因为姨妈的补习班学生来源比较多元,笔者问她,这些在城区上学的农村孩子,有多少是家长陪读的,她说几乎所有的都有家长陪读。这些家长大多在城区做些小生意,都是有些家底的。
姨妈悲观地认为,现在农村贫困家庭的孩子几乎已经没有可能考上大学。农村中家庭条件稍好的孩子,也许还可以通过各种渠道进入城市重点小学,再通过陪读、补习,勉强跻身重点中学,但家境在中下的,也许根本没有“能耐”让孩子进入城区的小学,陪读和补习更是他们无法背负的重担。看起来,只有经济条件优厚的农村家庭,孩子才有可能通过教育实现进一步的社会流动。如果农村社会的分化会在教育中被再一次强化,乡村教育的前景甚令人心忧。 (陈义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