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风萧蓝黛
1998年,我十三岁。长江特大洪水肆虐大半个中国,老布跟老梁离婚,我跟了老布。
那年张学友发布了新专辑《不后悔》,一首《离人》被土土的老布偶然听到后喜欢得要死。
老布不追星,甚至不知道张学友是谁,她只是单纯地喜欢这首歌,经常用小录音机反反复复地听。有时跟着哼,特别是哼到那句“有人说一次告别天上就会有颗星又熄灭”时,她的眼睛里就会挤出一汪泪,然后把我抱在怀里,勒得我喘不过气来。
强悍的老布也会有软弱的时分,可那时我非常讨厌她执拗的报复心理,对她的管束和教导嗤之以鼻。她经常如市井泼妇般与老梁大打出手,把老梁写的诗和文章撕得稀碎,还用老梁心爱的钢笔在他额头戳出墨蓝色的小洞,于是钢笔摔坏了笔尖,他们的婚姻也摔得灰头土脸。
我同情老梁,我想任哪个男人都不会想要这样的妻子。可老布痛恨老梁,离婚后的第一件事,便要给我改姓。她叫布艳花,名字土得掉渣,而老梁有文化懂诗书,对我一向温和宠爱,给我取的梁云彤也挺好的。我不想改,老布一边控诉与老梁那错误的十五年,一边哭得声泪俱下。我妥协了。但那是我最后一次对老布妥协,自从我改叫布云彤之后,我便在青春期张牙舞爪地叛逆了。
我结合了老梁的智商和老布的匪气,十五岁时我已是学校里的大姐大。带着我的“手下”逃学、玩跳舞机、打游戏、在班主任背后搞恶作剧,都是我的拿手菜。班主任经常请老布去聊天,但这并没有什么用。我不会和老布硬碰硬,我非常了解这个一直大喊大叫的纸老虎的软肋,在她面前我是可以迅速低头服软的,可以一下子变得很乖,眼泪顷刻间可以掉得噼哩啪啦,老布举得挺高的棍子因此没有落下来。她的嘴唇经常气得发抖,她常常叹气,把这一切归罪于与老梁:要不是老梁出轨,一个完整的家庭怎会使孩子难以管教?也因此,她更加痛恨老梁,老死不跟他往来。
生完气的老布还是会给我做好吃的。不得不说她炸的酥肉是天下一绝,金黄的外壳香糯的口感,混杂着令人贪婪的肉香,在别处是根本吃不到的。
其实在单亲家庭我过得挺好,因为我很聪明,善于运用资源。我一边跟老布要零花钱,一边又抽空去跟老梁哭穷。然后带着同学们吃吃喝喝潇洒了一阵子。
我想我没有了老梁,很快也可能没有了老布:老梁有了新老婆,老布也很快会有新老公。不过事实证明我还是偏颇了,老布竟然一直孤单单地教训着我,并没有给我引来外敌,我闲暇时琢磨出来玩转两个新家的计划也落了空。可这不影响我去寻求另一个群体的温暖。人都是这样啊,受不了孤独。我也是,所以我用钱回报那些喜欢跟我玩的同学们,他们成天围在我身边关心我呵护我,我才能快乐。青春时光如白驹过隙,那时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后悔,我学会了抽烟,我装酷般吐着烟圈,天空如碳般漆黑,星辰闪耀。
18岁那年,我的高中实在读不下去了。全班倒数第一,这个名次每次考试都没人争得过我。可我不在乎这个,我认识了校外的男孩罗轩,他20岁,是个外省人,跟着亲戚来到这边,在一个超市打工。他一次可以扛三件矿泉水,左脸有一枚酒窝,笑起来很温暖,让人的心怦怦直跳。
他眯着眼睛抽烟的样子真是好看,我跟他约会,在喧嚣的人群里手拉手地蹦着走。黑夜里我背离了上自习的那幢灯火大楼、背离了书本和学习,义无反顾地把心交给了他。他对我真好,用一个月600块的工资给我买了一条奢侈的铂金项链,他的怀抱有熟悉和迷恋的温暖,有年幼时老梁抱我的感觉:沉稳、踏实、安全。
可老布根本不能理解什么叫做爱情。她跟老梁生活了十五年都不懂爱情,怎么能懂我呢。她被班主任再次约谈,她知道我早恋了,痛哭流涕地回家来,擦干眼泪后她又变成了那个强悍的妇女,雷厉风行地把我摁在书桌前,对我寸步不离。
我的堕落和无心向学让老布真的急了。她说要给我转学去读什么封闭式的顶尖学校,把我的成绩挽救回来。那天夜晚她在家里如坐针毡,思前想后了很久,打了好几通电话,然后把几沓钱塞进装烟酒的袋子里。她去贿赂别人,希望把我这个废物贿赂进那个学校里去。
可不久后她便回来了,一声不响地坐在沙发上发呆。烟酒原封不动地拎了回来,我想这么顶尖的学校肯定不会收一个倒数第一的学生。我心中窃喜她的失败,不用去读什么狗屁学校了,可我却无法理解一个母亲的心,那时才42岁的老布,已经对她的人生绝望无助到了顶点。
黑夜的灯火之下,她的声音沙哑:“你不好好读书将来要怎么办?”
“不读书就没出路了吗?你太迂腐啦。”我拍拍桌子站起身,又被她摁下来。我扬起头反叛地看她,她忽然弯下腰,看到了我的铂金项链。老布的力气真大,从我脖子上一把扯了去,项链在灯光下发出清辉。
“是他送的?那个男人是谁?我要去找他!你这么小,你懂什么叫爱情吗?”她盯着我问。
我愤怒了,使出全身力气把她推倒在地,我抢回了项链,狂吼:“我不懂爱情你懂啊?你懂你还离婚?”我一把拎起桌上的烟酒,背上背包,夺门而出。
“你今天走了有种就别回来!”老布的声音在我身后像一缕漂散的烟。谁稀罕回来啊?我是有种的梁云彤,我是自由的梁云彤,我长大了,不再是撑不起翅膀的鸟,我要为我的人生高飞了。几天之后,罗轩和我坐上火车去了北方。我把那些烟和酒卖了,加上袋子里的那些钱,一共有三万多。叛逆后获得自由的感觉,真好。
我们在一座热闹的北方小城租了房子,开始迎接新生活。那时是六月了,天气很热,罗轩买了一块凉席铺在床上,我抱紧他,像抱着一团火。
“你真烫。”他笑。
“你也是。”我有些害羞地缩在他怀里:“你一定要对我好,一定要比我爸有出息,以后让我妈看看,谁不懂爱情!”
他的嘴唇盖过来,像一台热乎乎的暖风机,我闭上眼睛,像伏身于一片花海之中,爱情的芬芳泛着香气朝我袭来。我们像模像样地过起了日子,从小孩到一家之主挺好玩的,我们只觉得新鲜和刺激。一直到了秋天,那几沓钱越来越薄,我们才慌起来。
我没有学历,罗轩高中毕业,清闲又多金的好工作轮不到我们。找了很久,罗轩在一家KTV当服务员,我在一家餐厅里做洗碗工。生活捉襟见肘,微薄的薪水辛苦的工作,把我们折磨得越来越俗气,开口闭口都是钱。
罗轩梦想一夜暴富,那只能是梦,运气好的时候他会收到客人的小费,那是我们最雀跃的时刻,他下了班就豪气地把我从被窝里拖出去吃宵夜。我们点了一桌子菜,还吃了两份炭烧竹节虾。
真奢侈啊,我喝着啤酒发出感叹,他掐掐我的脸说:“只要你想吃,把我的肉割了烤都行。”
他的情话让我感动,我们在炭火边拥吻,吻得情真意切。但没几天我们就吵架了,为了那笔被轻易挥霍的小费,他说:“吃的时候你不是挺高兴的?”
我拎着手里的青菜骂他:“不是富二代就别学人摆阔,你看看,现在只够买这个,连买一只虾脚都不够!”
“那你怎么不拦着我?”
“是你把我从被窝里扛出去的!”
“那我错了,以后不扛你了,我他妈活该!”
生活的艰难让吵架也难以为继,我们低头抽烟,互相不理彼此。我们真是够糟糕的,宁愿不吃饭,也要买劣质的香烟来抽,或许我们本来就是天生一对。我对自己很生气,我拿着青菜叨叨的样子有些像老布,我不知道为什么过着过着就成了这样,按常理,我现在应该在大学的象牙塔里没有负担地笑。
那一年里,我们时而和解时而争吵,把日子过得千疮百孔。爱情的道路并非一马平川,我总幻想着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我为了他背弃了我的老布啊,太平盛世怎会不讴歌轰轰烈烈的爱情?但没有资本撑起美好生活的人站在泥泞里,足下永远都是稀泥。
在我二十岁那一年,生活越来越糟糕,罗轩又换了两份工作,做不到两个月就不再去了。
他宁愿躺在沙发上呆呆地看天花板,也不愿走出门去继续闯荡。饭做好了都要叫几遍才过来吃。
你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它,我经常暗示自己这句话。尽管我对罗轩失望透顶,可我不想把自己活活饿死。为了生计,我不得不从洗碗工换成了洗脚妹,洗的东西从死物变成了活物,我的手已经微微变形,长了紫色的癣和粗砺的茧。
下班的时候我常常一个人坐在离家不远的小广场上,用那个很旧的随身听听那首《离人》:你不敢想明天,我不肯说再见,有人说一次告别天上就会有颗星又熄灭。不知道老布怎么样了,她肯定恨透了我这个忤逆子。当我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离人时,天边那颗星好像真的熄灭了。
离开老布两年,我已没有了归路。我经常在梦里见到老布,她被我推倒在地,不知道伤了哪,疼得咬牙切齿。她不会原谅我了,我孤注一掷、我肆意妄为,我抛弃她和一个男人出走,过漂泊的生活,且把这个男人当作了我的全部,当这一切轰然坍塌,即使内心再孱弱不堪,我也不能低头认输。
其实那一年还是有好的方面,我们因经济的拮据不得不戒了烟;坏的方面是,我怀孕了。
看着验孕棒,我和罗轩坐在出租房里说不出话来,沉默就像针扎破这看不到头的日子,这个新生命突然堕入我们本就凌乱的生活,谁也不知道要怎么办。
罗轩不得不打电话向家里求助。他妈把他痛骂一顿,然后让他带着我回去。他妈说孩子是观音菩萨赐来的福,你们可不能丧尽天良啊。于是就这样结束了在这个小城的生活,春节前我跟着罗轩去了他的农村老家。罗家虽然家徒四壁,却有养孩子的雄心壮志,罗轩还有三个姐姐一个弟弟,一大家子挤在一起说一定要生下来。可我没有户口本,跟罗轩无法登记结婚,我说我不想要这孩子,罗母说:“放心吧,在我们这里要啥结婚证啊。”她把大坨的肥肉夹进我的碗里,还未入口我就忍不住吐起来。
夜晚我摸着肚子坐在田埂边,想起了老布的炸酥肉。慢慢踱回那个无法称之为家的地方,在乡邻家院子里看到了打牌打得正高兴的罗轩,他刚赢了一局,得意地沾着唾沫数钱,然后吼着说再来再来,谁跑谁是龟孙。我立于门檐,突然觉得这个人好陌生,我在心底屈辱地不想承认自己爱过他,出走的这两年就像一场被迷雾裹挟的大梦。
踉踉跄跄地回了屋,听到罗母正在跟他爸说话:“你说这胎是男娃吗?”
“肚子没显看不出来,再说,你也看不准。”
“等四个月带她到镇上看一下,不是就打了再怀呗。”
心底一凉,我压抑着回了房间,双腿已经没了力气,我跌坐在地上无声流泪。如梦初醒。
我才二十岁,生命里还有很长很长的路可以走,难道真要在这个村子里为这个不靠谱的男人生孩子,然后迎接更苦涩更不堪的未来吗?
不!我要回家。
我在除夕的前一天买了高价票,带上老布给我的随身听,偷偷离开了罗轩和他的村庄,也离开了我幼稚的错误的荒谬之路。一路上听着老布最喜欢的那首歌,一路上都在泪流满面。我不知道我的所作所为能否得到老布的宽恕和原谅,我想告诉老布我没种,我错了、我后悔了、我回来了,我再不想与她不告而别。我如此强烈地想回家,回到老布身边,就算她把我打死骂死,也比盲目漂泊要好一千一万倍。
下了出租车,沿着回家的那条小道走回去,两边的电线杆和墙上贴满了老布找我的寻人启示。黑白图片上我的脸孔依旧稚气,眉毛高挑,带着愚蠢的天真面朝人群。泪如雨下,一路狂奔,叩响房门时心跳得像一面鼓。
两分钟后,老布开了门。她的头上居然长了醒目的白发,面容憔悴得像风干的菜叶。这个俗气的布艳花并没有一拳打过来,也没有像对付老梁一样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她只是呆呆地看了我半天,然后积蓄毕生最温柔的力量把我紧紧地抱进了怀里。老布撕心裂肺的哭泣,像箭一样射进我的心。
妈妈,对不起!我一边喊一边哭,所有艰辛酸楚得以释放。出走两年,发现了生活的面貌,体会了情感的锋利,水火淬炼中也终于明白,不管我走得多远伤得多重错得有多离谱,天上的那颗星永远不会熄灭,永远有一条回家的归途,永远有一个爱我的母亲,她会用无私的母爱宽宥我所有的错误,迎接我的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