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过几年《中华儿女》杂志的编委、专栏作家,写下的文章不下十几万字,不能说都是上乘,只是还算认真,特别是在编辑部急需用稿时,临时补缺,发挥了一个军人堵枪眼的作用。我和编辑部的来往就是这样建立的。大约20年前的一个晚上,当时担任《中华儿女》杂志副总编辑的杨筱怀打来电话,说知道我在写黄镇大使的文学传记,有没有精彩片段可以拿来一看。他说本来留出版面要登刘伯承元帅的内容,可那篇稿来不了,希望我能补上一篇。不几日,我将整理好的黄镇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那段稿子送到编辑部。我和筱怀初次打交道,彼此并不了解,他扫了一眼小标题,说登是肯定的,是登一万字还是两万字看看再说。不到两天,他告诉我,写得好,不是登多少的问题,而是全登。
我就這样被他粘住了,不几天便要“逼债”一次。而我又是个主动性极差的人,在家时父母逼,结婚后妻子逼。杨筱怀的逼,则不分何时何地,有时和你聊,有时和你吃,有时又吃又聊,吃是为了聊。他常常灵机一动,眼睛离开桌上的美味佳肴,嘴巴凑近你的耳朵,窃窃私语一番。这时,只要看他若无其事地又挟起筷子,事情八成是定下来了。我则落入陷阱,去考虑那个选题。可怜我天生不能同时干两件事,想的时候便动不了筷子。有时是半夜三更,他突然想起个什么选题,会打电话来。放下电话之后,我想这位老水兵肯定因兴奋而疲倦,已头枕着波涛,并以他那十二级的呼噜兴风作浪。而我,肯定再次陷入那个选题的包围圈,没了睡意,瞪着两只眼,连眨也不会眨了。
后来我写的陈赓、王树声、张国华、刀爱民、彭干臣、毛泽东与周恩来等,几乎都是逼出来的。此文也是《中华儿女》采编同志的“逼迫”之作,要我说说文章以外的事。谁叫我“心太软”呢。我大略想了一下,有:
《劫难岁月中的黄镇大使》分两期在《中华儿女》刊出后反响较大,海内外许多报刊转载。因为在这之前人们很少知道我国大使在“文化大革命”中的境遇。此文内容如此丰富细致,功劳要归黄镇大使的夫人朱霖。可以说她是我在采访中感觉对我最信任的一位。
1989年,本来很健康的黄镇大使在不大的手术中突然去世,全家的悲痛可想而知。明智的朱霖同志在悲伤中想到的一件事是为黄镇写一部书,因为他生前固执地不让别人写他。在看了描写陈赓将军的《风流大将军》后,他们对我的笔调很感兴趣,外加他们都是原129师刘邓的部下,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可能写起来容易些。而且就那样巧,我在高中准备被保送去法国留学,那时的大使正是黄镇,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取消了留学,那我可能是黄镇将军手下的一名小兵。看来写他也是我的一种缘分。
经组织同意,我愉快地接受下来。我不想只写一种类型的将军,或者说只写打仗的将军。黄镇将军在外交战线奋斗了20多年,其大智大勇早已耳闻,当我初读了有关黄镇的奇特经历后颇为冲动,觉得非写黄镇不可了。而朱霖一家对我的信任,则加重了这种责任感。她很快就把大门钥匙交给我,以便我自由进出,随时查看文件材料。黄镇生前的书房成了我的工作台,四壁是名人字画;书厨里是各类图书;满桌子摊的是黄镇生前的笔记、文章、照片资料。有时来了客人或是他们自己的子女在外屋交谈,家长里短,什么也不回避我。渴了,壶里有水;饿了,坐下和他们家人一起进餐……大多数作家看重的是自尊,即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一点真诚,就能点燃一个作家的心。
在这样的环境,我会偷一点懒吗!
我顺利地完成了整部黄镇文学的创作,出版后受到多方好评,成为第一部记述我国大使驻外经历的文学传记。我也由此成为黄家的常客。只要有关文字方面的事情,朱霖常常要问问我的意见。她虽已年过古稀,但你听到她爽朗的笑声,你一定会被她的活力所打动。她虽然文化不高,但记忆超人,她所经历的事记得一清二楚,而且故事讲得生动有趣,有时她自己都笑出眼泪。以后我采访或写过的张国华、康岱沙、张南生等,许多都是由她牵线搭桥的。我很敬佩她对一些人本质的一眼见底,有时我说出一个写作对象,她会马上反对:你可不要写他,这个人……灵验得很,凡她有所否定,而我还是写了的,往往遭到“雷击”——碰到的肯定是难缠的主,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在采写王树声大将的有关情节时,我得到另一种感受。
有一次,著名的清史作家贾英华来电话,说与他熟悉的王鲁光想写写他爸爸,可他觉得写将领他不如我熟,想让我来写。作为交换条件,说如有清末遗老遗少的可介绍给他写。可惜我这个两代军人出身的人,上上下下都是些专造旧时代反的人物,三老四少肯定会闻风远避,没有礼物好送给他。
王鲁光的父亲就是王树声大将。王宅位于解放军报社西南角的一座平房。当我与大将之子王鲁光会面时,我着实吃了一惊。他是坐着一部装了电池的轮椅,在客厅里灵巧地划了一个弧形,然后停在我面前的。
“我是长子,父亲认为我应该继承他鲁莽倔强的性格;又因为他那时似乎已看到了中国革命的曙光,所以给我取了个充满期望且有性格的名字——王鲁光。”说着,他发出了一阵强烈的极富感染力的笑声。这笑声,发自一个高位截瘫的将军之子,发自一位被命运之神残酷地夺走了本属于他的一切的壮年汉子,我心里不由得一阵震颤。而且巧得很,他的编制还和我是一个单位,而且年龄与我同岁。照他的体格和才能,应该是个将军胚子。可是他此时生活都难以自理。谈话间,他不时咬咬牙猛地朝后挺一挺,舒展一下上身,样子是痛苦的。后来我知道,他本是我们空军一位军代表,还有4个月就要当新郎了,一大早骑车上班被一辆无轨电车擦倒了,接着又被挤压在路旁,造成胸椎错位合并完全性截瘫,与邓朴方两人同住在301医院。两位同命运的年轻人后来发起成立了残疾人基金会,一直奋斗到各自的岗位上。我是采写他父亲的,可是将军之子却活生生地给我上了一课:什么叫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王鲁光住院时正赶上父亲病危,父亲留给他最后的话是:“我照顾不了你了。你学习了专业知识,国家培养你(清华大学毕业)不容易,你们(指鲁光和朴方)还年轻,要用学到的知识为国家为民族做点事……”
采写将军的过程,对于我是一种精神的净化,也是一种思想升华。 我们无缘投身共和国那一次次悲壮的战争,却有幸来抒写那一个个叱咤风云的将领,他们的经历改变了许多人的一生。新华社一位长年帮助我国工作的美国人士李敦白就是如此。他与邓朴方有几句对话——邓:“你怎么在中国呆了这么多年(30年)?”李:“当时我接触到一个将领,才决定留在中国。”“他是谁?”“王树声将军!他的经历让我明白了共产党为什么会胜。”这句话很值得人深思。
王树声大将的夫人杨炬同志也是位热心人。《三次兵败王树声》发表后,她来信表示感谢。后来我还收到一些读者来信,其中来自安徽涡阳县城的一封快件让我十分焦急。看来写信者年龄很大,字抖动不清,而且言语也不甚通顺,大意是说他曾是王将军身边的一位战士,看到《中华儿女》杂志上有关王将军的报道后十分感动,要找老首长的家人话话家常。我把信转给杨炬,她也很认真,专门请王大将的老警卫员仔细查找,如果是的话一定关照,可是都说不认识这个人。
一直没有搞清这是个什么人。有人说是精神失常者,有人说是上访告状的。后来发现编辑部常收到这样的信,称自己是某某的什么人,为的是获得救济。所以一些闲人也常看这类杂志,为的是从中发现大人物。令人惊奇的是,《中华儿女》当时那样快地到达了安徽省的一个不算发达的县城,可见其生命力之旺盛。
经过多次采访,我写成了另一位将军的一段传记,文章在《中华儿女》发表后自然很有影响,因为在这之前还没有人将这位将军那鲜为人知的经历加以记述。家属也很满意。事情本来就这样风平浪静,谁知又突起风波。
有一年春节前,南方一家妇女类杂志催稿,我手头本无稿,经编辑提醒:对呀,你不是写过某某将军嘛,婚恋及家庭方面能不能抽出一些?我一想也是,于是将有关婚恋家庭方面的事情做了一番整理,想到当时采访时将军夫人对其牺牲的前夫十分怀念,便在前面加了一小段这方面的内容。由于时间紧,这一小段未经这位老人审阅,麻烦由此而生。
那本妇女杂志出来后并无事,后经一家很有影响的文摘类报纸一转载,不是老人本人,而是由另一位人士出面,向作协领导写信,说我是“胡乱编造,添油加醋,哗众取宠”等等。当时听到这个消息,的确令我十分震惊。因为这是第一次在文章方面被人指着鼻子骂。
我后悔应该把那一小段给主人公看一看。而我对主人公的态度十分不解:那些内容如你不讲,我如何得知?你讲错的为何又加到我头上?她对写信人说我只到过她家两次,事实是多次,光去拿照片就不下三次。无论刮风下雨、酷暑严寒,我那一辆破自行车链条都跑断了,没在你家吃过一顿饭,也没拿过你家一张纸,你妹妹住院我还专门去看过,为何如此不近人情?后来气得我在电话里大叫:“不要怪我说话太直,我也是出身革命家庭,说话不会拐弯抹角。弄错的地方我可以改正,可为何要采取这种方式?恩将仇报,甚至对我进行人身攻击,不行的话,我们可以上法庭,说个清楚!”
那家文摘类报纸的负责人之一,正好是原中华儿女杂志社的一位同志,我发表在《中华儿女》上的那篇有关这位将军的文章也是经过他手的,他知道我采访和写作的情况,认为信中所说之事远并非那样严重,极力从中斡旋。
后来在报社和主人公女儿的配合下,事情没有弄大,在那张报纸上登了一封更正才算了事。
事情虽已过去10多年,可每想至此,心中便隐隐作痛。本来,在我的写作日程中曾有写一部此将军的传记的计划,此事一出,兴趣全无。
这也是我写作几百万字的一段“走麦城”吧,留存于此,权当教训。
1996年,为第二年解放军建军70周年,出版社约我写部南昌起义的大书。为了了解一位被历史淹没的早期革命将领彭干臣的情况,我给彭的儿子彭伟光写信,说明情况。不久就接到他的回信,信中说:“这是第一个专栏作家主动找我。奔波了10余年,虽然有了结果,也得到党史军史界的认可,但是我总觉得缺少了两样东西……20年代的历史,以及20年代革命先驱的业绩如何被淹没,以及又是怎样被挖掘出来的,应该有一个总结。现在还找不到这样一个合适的人,敢于触及过敏的神经,但我一直期盼着。今将你要的材料寄与你,供你参考。我希望你将被历史淹没的,至今鲜为人知的人和事,多费点笔墨,这才可能产生某种效应。多来点雪中送炭,少来点锦上添花。”
从信中的口气你就知道这不是一个容易打交道的人。他的意思是让我专为他父亲写点东西。可说实在的,我忙于写南昌起义的大书,哪有时间再来写他父亲。而且,他父亲是起义中的公安局長,报上已有披露,我再写有何意思。
果不其然,不久他的电话就追到我家里。电话在“咆哮”几声之后,沉默着。我对着话筒喂喂地喊。这时出现了一个类似连长点名的声音:“尹家民!你知道我是谁?”声音很冲,略带点安徽口音。
“不知道。”
“彭伟光。彭干臣的儿子!”
正在我哎哟着表示惊讶和高兴时,彭伟光似乎并不在听,仍旧像打电报似地一字一句说得一本正经:“你是第一个主动与我联系的作家。你提供的材料填补了我父亲历史中的一段空白;也就是说印证了一个以往无法考证的历史谜团:母亲说过,我父亲曾经咒骂和痛斥蒋介石派来诱降的代表,父亲的战友曾涌泉躺在病床上接受北京电视台记者采访时也说过,周恩来派彭干臣到莫斯科东方大学学习是出于保护这位优秀青年军官。当时我不理解,为什么是‘保护而不是‘培养?原来事出有因……所以我非常感谢你!”
哦,我竟有这么大的历史“功绩”?真有点受宠若惊,并难以置信。而且,对彭伟光这个人的“一惊一乍”也既觉生硬,又捉摸不定。于是,我们约好见面再谈。
7月的一个雨天之后,北京异常闷热。彭伟光来到北京。
与他的初次见面是在昆仑公寓的第八层。一开门他就颇为惊奇地望着我这一米八的大个:“你怎么这样高?大概你也没想到我这么矮吧,我就一米五几。”
还没等我回答,他就调侃地说:“我这也是革命的产物。先天不足,后天失调。我生下来的时候只有4斤2两,一年后头还直不起来。别人都以为我活不了。”然而他很自信:“你别看我个子矮,我是顶天立地的!”
稍熟一点,他突然问:“你看我的耳朵,有什么不一样?”
耳朵也就是个普通的耳朵。当他拉起我的手放在他的耳朵上,我一下感觉到:“硬。”
“对了,我的耳朵根子硬,所以比较固执又很认真,我常常碰壁,是个不受欢迎的人。”他又摸摸我的耳朵:“嗯,你的耳朵很软。”
“是啊,所以我总得听别人的话。”两人都笑。于是,在这两对一软一硬的耳朵中间,开始了有关他寻找父亲彭干臣的多日的交谈。也就是说,我这个软耳朵被他捏住了,一捏就是好几年。他几天一个电话,几个月一包材料,锲而不舍的热情让我只能跟着他走。后来我了解到,他曾为他父亲的事从上海28次进京,一直找到中南海。复印给我的材料有30斤(后来他告诉我每天晚上他争着在单位值夜班,别人走了就开始复印,电话也多半是这时候打的,不然钱也吃不消)。我想我这点抵抗力岂能经得住他的进攻。时间长了,我发现他的确是那种既叫人烦、又叫人爱的人,他有许多狡猾的小把戏,比如你生气的时候,他给你戴戴大帽子;你高兴的时候,顺势把任务压到你头上;最大的武器就是磨,磨得你同情到同意为止。还有弹簧一样的脾气,你长他消,所以我有时也用发火抵抗他。总之我放下大书先为他父亲写了4万字的长文,登在《中华儿女》1997年第七、八期上,标题叫《解开周恩来密友彭干臣身后的谜团》。
文章经《报刊文摘》《文摘旬刊》《知音》等选载,许多人知道了他的情况,深表同情,都拿文章里的一句话,叫他“一个叫彭伟光的人”。他自己也很得意,拿了《中华儿女》上的文章叫领导看,领导刮目相看,说:“老彭呀,没想到你还是个将军之子呢。”虽然待遇未见长进,但人格力量似乎陡升了许多。
在为《中华儿女》杂志供稿的漫长写作生涯中,我时时感到开心、暖心,也感到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