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雪兰
闲来无事,便约上几位好友到玉塘文化山庄听琴喝茶去。
山庄在玉塘古堡的山上,经过古堡,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绕进去逛上一圈,遗憾的是,古堡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了。“塘映山光卫斗城,秋来秀色可怡青,无边木叶垂垂舞,不尽蝉声呖呖鸣,夹道稠桑留荫远,沿崖曲水泻尘情,闲情更上湖堤望,百金田畴喜埠盈。”这是清朝乾隆年间福鼎县县令萧克昌留下的诗句,“玉塘秋色”曾是“桐城八景”之一。玉塘古堡又名塘底堡,嘉靖三十九年(1560),为抵御倭寇来犯,夏家集资兴筑的,已有四百多年了。古时候的玉塘古堡是一块风水宝地,西北枕连绵苍翠群山,东南看宽阔苍茫海潮,一块小平原浮在山海之间,每到秋天,城堡内外树叶一片丹黄,景色十分迷人。
知道我们来访,庄主季庆果先生早已等候在茶室了。茶室很大,旁边又多了几间雅房,榻榻米式茶座,靠窗的位置摆放着一张古琴,房内布局中式复古。一条走廊把周围的厢房串联成一个整体,像是园中园,廊道拐角处,一棵大树斜插入房。原来这书房是依着周围自然环境而修建的,廊道也是因树身形状做了宛转,却是更有味道了。
季先生还是那副打扮,长发束之脑后,粗衣麻布,颇具仙风道骨,他总是戏称自己是“老道”。季先生是土生土长的玉塘本地人,曾在东海舰队某部服役,1991年退伍回乡,当过村干部,贩过茶叶,还自学过绘画,当过美术老师。说起和山庄的结缘,那是在2005年。当时,“玉塘古堡”被市政府列为文物保护单位,并进行保护性开发,为此村里对外承包整个后山,要求不能擅自损毁古城墙等文物。由于合作者之间的某些原因,山庄的开发搁置了。自小在村里长大的他,眼看着古堡里一座座古老的宅院被拆除,一条条青石板古巷被掀翻,还有那摇摇欲坠的古城墙,他心痛不已,毅然決定独自承包了山庄,携着妻儿住进了山里。隐身山林十三年来,风雨如磐,他犹如孤独的卫士艰守着古堡的一砖一瓦,一木一草。多年来,每当山下有人拆旧房建新房的时候,他就去收购那些旧木头旧砖瓦。有人不解,他说,不要小看这些老旧的木头,它可是承载着玉塘古堡近五百年的记忆,把它们置于适当的地方,就肩负着文化底蕴的使命,当你我皆化为尘埃,它依旧鲜活地诉说着历史!如今,那些收来的旧门窗旧砖瓦全部装进了山庄的屋舍里,依旧修旧,山庄变得也越来越有古风了。
能够和这山庄结识,是一种缘分,更多的是一种情怀。他把山庄命名为“玉塘文化山庄”,是出于对家乡传统文化的热爱,没有这份担当的勇气,他自然不会舍弃繁华,走进这寂寞的山林。当然,这个过程少不了妻子的理解、支持以及不离不弃的陪伴。谈起最初进庄时那种荒凉和与毒蛇同居一室的恐惧,他给我们的却是一脸的淡然。只是,看到窗外烈日下忙碌的妻子和儿子,他的眼里还是满满的内疚:“他们跟着我受苦了……”这些年,为了维持山庄的生存,季先生夫妻继承了老岳父的茶园,茶园的收入几乎全部投入到山庄的建设中去了。每年这时,他都会自制些白茶封存,老友来访,季先生自然拿出了上好的老白茶。
煮老白茶,可是季先生的最爱。茶座是一张没有雕琢的老樟木,很宽很大,上了点清油,乌黑发亮。一行老友并坐一排,看着季先生放炉、烧水、醒茶。水慢慢地煮沸,冒出细密的水雾,茶汤渐渐变红,瞬间,整个屋子弥漫着老白茶的药香、枣香、荷叶香,抿一口,顿觉“六腑皆芬芳”,人的身心也不由得温柔起来,心也静了,便也不觉得热了,原来这就是“味”和“心”的最高享受吧!喝着喝着,茶汤也更加醇和了。环顾窗外,青山入廊,竹韵入画,只可惜了自己没有即兴赋诗的才情,硬是辜负了如此茶境了。明代怪才屠隆说过:“茶之为饮,最宜精形修德之人。”都说茶如人生,已是天命之年的季先生,犹似那饼老白茶,历人世浮沉,尝人生百味,犹清而不浮,静而不滞,淡而不薄。
友人都知道季先生不仅爱茶,也更爱古琴。他总说古琴是他的吉祥物,更是山庄的吉祥物。2004年,一个偶然的机缘,他接触到了斫琴,凭着自己的悟性和勤奋,通过自学掌握了这门技艺。匆匆那年,想起当初亲手制作的第一把古琴呈现在众人面前时的那种惊奇,他至今都难掩激动和自豪,当时有好多人慕名到山庄,想亲眼一睹“古琴”的风采。然而,刚刚沉浸在喜悦中的他发现不通古琴音律的无助,他的斫琴技艺始终也无法精进。凭着不服输的韧劲,他开始北上拜师,到北京学习古琴弹奏。多年过去了,他的斫琴技艺和古琴弹奏水平在江浙一带渐渐有了名气,前来定制古琴和学习交流古琴的人日益增多,也收获了很多知音好友,古琴给他带来幸运的同时,也给山庄增添了文化魅力。
古代文人素有“左琴右书”之说,将琴位列琴棋书画之首,他们对琴室的设计和环境都是有很高要求的,季先生也不例外。琴室安于庄中偏静之所,顺其自然之境,在原生的几棵大树和山石之间搭建而成,树身便是琴室的大梁,树梢留有空口自然成窗,几条树枝伸入室内,碧绿的树叶垂于房中四周,感觉置身于山野。“琴者,禁也。禁止于邪,以正人心。”古琴,是佛道两家在音乐中体现的集大成者,季先生把古琴文化定位为山庄文化的主题,在传授古琴的同时,担负起禁止淫邪、端正人心的道德责任,从季先生身上,你可以窥视到佛家悲悯的出世情怀兼具道家的济世入世情怀。如今,很多家长愿意把孩子送到季先生这里,在学习古琴的同时,也学到了传统的文化知识,慢慢地,你会发现他们的身上也渐渐有了道家学子的气度。其实,季先生最喜欢的抚琴之地,而是位于后山的一处,他说那里可是他的专属领地。
不知几时,山庄竟然已经修起了一条长廊直通后山,再也不用拐道山林了。有了这条长廊,山庄是越发有气质了,它复古、淡雅、温婉,透着江南女子的风姿。都说长廊是适合怀旧的地方,总是会让人无端生起淡淡的哀伤。可我还是喜欢寇准那样的《夏日》:“日暮长廊闻燕语,轻寒微雨麦秋时”,在静悄悄的清晨或者黄昏时刻,漫步在廊中,听燕语轻哝,什么都不想,应是极其舒畅爽悦的吧。
我还是第一次走这条长廊,尽管长廊还没完工,但可见它的风格,朴素而不失洒脱。榭廊宛转之间,厅堂随意安排,结构不拘定式,季先生说,原先山庄的场地已经不能承担比较大点的展览要求了,他要把这条长廊打造成充满诗情画意的文化长廊,到时,会有更多的个人和团体来这里举办书画展览和各种笔会的。
兜兜转转,几块由垒石搭成的小城门出现在眼前,折腰进入,见是一条狭窄的石阶,像是走入一个洞府,顺道而上,眼前又是另一番景象。
这,就是季先生说的后山了,远处有座山峰形似铅笔遥遥相对,便是“文笔峰”了,据说这“文笔峰”可是玉塘风水山,早年还出过文武举呢,只可惜没有留下什么声望。向东眺望,海天一色,山风吹过,松涛阵阵,呼啸着越过山去与雀声共鸣;在一片蓊郁的包围中,留有一方空地,地上有两个鹅卵石摆成的八卦图案,当中随意置放着几块山石,随便一坐便是琴案了。季先生说他是偶然间发现这里的,从此就喜欢上了,没事的时候,他就在这里练练筋骨,更多的时候,他愿意抱着古琴弹上半日。
屠隆《考槃馀事》“琴笺”论述:“鼓琴偏宜于松风涧响之间,三者皆自然之声,正合类聚”,喜欢这里,看得出季先生深谙琴道之境。
如此佳境,岂能无琴声!观望中,季先生已抱着古琴,盘坐在山石之上,为我们弹奏起他最喜欢的古琴曲《鸥鹭忘机》了。《鸥鹭忘机》出自《列子·黄帝篇》的一篇寓言《好鸥鸟者》。忘机,是道家语,那是一种清逸幽俊、淡而会心的审美意境,亦是心无纷争、光明磊落的人生境界。琴声泛起,看着他手指下的吟猱余韵,泛音淡远之致,在这古琴、古曲和故事中,我们尽情享受着“海日朝晖,沧江西照,群鸟众和,翱翔自得”的天地人和谐的意境之妙。
暮风徐来,琴台上的季先生衣袂飘飘,额前那缕白发随风飞扬,有着一种清冷入仙之感,就好似从远古走来的一位琴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