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革新
如小品剧情反转,拐进“景区”更深处,倏地扑来另一个世界。
曲线的青色山体因岩壁凸现了雄奇,近距离抬头仰望,产生了恐惧。工笔的小叶溪榉,写意的阔叶油桐,是绿是黄,让人色盲。老樟冒出一层羞答答新芽,是一般化的四月。间杂开得正旺的野生杜鹃花,红白紫热烈得变形,颇似印象派作品。三两株古枫静立,搭配一段仅存的古道及石亭,最具个性和魅力。
长卷继续打开,四月的阳光下,这是怎样一种水呢?凭仅存的诗意,技穷的描述,只剩纯净两字。是碧碧绿绿的,悠悠流动的,天然有灵性的纯净,而非塑料桶里的死纯净。这纯净从寂静群山中汇集而来,滋养着流域的土地、庄稼、草木、牲畜、人家,是物质的,又是精神的,年复一年。这条溪,用朴实的言语直截了当叫它大溪。看这大溪的水,必须默默地看,慢慢地悟,不用激动,不用作诗,静静地选择溪滩卵石坐下,做一个与湘西沈從文不一样的梦。
你能抵挡这水的诱惑吗?这时,有朋友在车厢里煽情说,我要下去游泳,亲近这水的肌肤。我说,算了吧,你天生怕死,就在岸上意淫吧。
朋友已在谋划中餐,听说大溪里有香鱼,年长一寸,味美无比,可惜已成传说。
对竹排,同行的朋友不太敏感。缘溪行,我正遗憾溪流上不见竹排的踪影,突然,在一处开阔的溪滩上发现了。几张竹排,整整齐齐横向竖起来,处于晾干状态。边上还坐着几个老人。
常常在KTV包厢里听见那句“小小竹排江中游”,大多是中老年人的怀旧。我每每听到,总会愤愤于歌词中的“游”字,竹排怎么是“游”呢?后来类似景区纷纷仿效,千篇一律地新兴“乘筏游览”,吃饱了的现代人坐在道具竹排上看山观水,那才叫“游”。
我少年时的大溪,就穿梭着竹排。我经常跟伙伴坐在大溪卵石滩上,看着负重的竹排,在水面上沉浮漂流,惊险地顺流而下,或被勒进光膀子的绳索拉着,艰难地逆水而上。水流湍急,礁岩露头。他是我少年朋友,比我年长,大约我上小学四年级时,他该上初中了。可他没有背上书包去十里外的镇上上中学,他开始帮爷爷撑排讨生活去了。他要把货物从一个镇驮到另一个镇,三十里水路,从早到黑,整整一天的路程。
撑篙人晴天戴着斗笠,雨天披上蓑衣,脚上总是套着草鞋。竹排前头一个人,撑下竹篙,弯腰往后走五六步,竹排吃力前行,此时撑篙人转身往前,又撑下篙,左右轮换,来回奔忙。若到大拐弯处的巉崖下,一定会有深水潭,潭水绿幽幽的,阴森森散发着寒气。竹排从潭边绕过,前方必定会有浅滩。浅滩激流奔涌,浪花跳跃,哗哗喧闹。撑排人要从浅滩上一条人工扒开的“沟”里通过,这时,他们会放下长长竹篙,跳下水,拉起纤绳,把竹排背上去。
看着眼前溪滩上晒太阳正休闲的竹排,我恍惚间看见远处一个老人和一个小伙撑着竹排慢慢上来了,还仿佛听见有人在喊:“大蟹来了,大蟹来了!”
也是在大溪边,不知何时,已有人经营起“农家乐”。一座老屋稍加改造,灰瓦檐下挂起红灯笼,木梁木窗,溪石围墙,连同围墙上自然生长的薜荔藤蔓都焕发出青春气息。还在水边搭建包厢雅座,来客往往需要预订才有座位。同样是一个少年朋友老狼从南方返乡,招呼一班人一起喝酒,我虽住在三十公里外,也在受邀之列。朋友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经营皮革生意起步,做成了大老板。
大溪对岸有个小村庄,本有制革传统,那时只有几家小作坊,引溪水入渠,可以看见水渠中用石头压住的生猪皮在浸泡。这是传统工艺,管它是脱脂还是什么,水流自净,照样清澈。可到了某年某月某时期,情况发生了变化,制皮革人家滚雪球一样膨胀开来,从一个村到几个村,从一个镇到沿大溪而下的几个镇,形成了一个“皮都”。猪皮、牛皮、羊皮,一车车源源不断运来,再加工成皮革,有办厂的,也有家庭的,或就地把皮革制成皮衣、皮带、皮包,哪怕是宠物狗咬啃的玩具。这些产品畅销全国各地甚至出口欧美。
那些年,大溪里,浸泡着无数生皮;石滩上,晒满成片皮革。整条溪散发出腐尸的臭味,溪水变成了墨汁,流向下游,汇入大海。有一次我陪同北京一个作家路过此地,他说,这么好的山水,怎忍心糟蹋成这样?他回京后,还写了一篇散文,表达自己的痛心。
我的老板朋友后来专业做皮带发家,酒席间,还是说书先生那样,滔滔不绝叙说外面的世界。他可任意居住在南方或北方都市,诚邀我们随时去走走,由他派人安排后勤一切事务。还特地说到我少年时跟他们到大溪对岸玩耍,想回时,渡船已停摆,我只好脱光光,由一个堂兄背着游回来。是他们几个,组成了护航编队保护我,说得一桌人都笑了。我说,那时呛了一口水我还记得——大溪的水是甜的。
心想,你老狼倒好,在这里发了财,跑了,一溪臭水闻不到了。
还好,几年后,这个皮革大市场被铁腕关停。万幸,万幸,山清水秀的地方,慢慢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后来隐约听说,下游的大溪边一幢最高大楼,水泥框架已结顶,就是老狼打算回归的总部大楼。又因他投资几个矿业不顺,致使总部建设成了烂尾工程。
我们已经深入到“景区”更深处,这时我正发现一排晾起的竹排,和坐在边上发呆的几个老人。
现在,他们在想什么呢?
站在岸边看风景的我,在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