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妻(短篇小说)

2018-01-21 01:54娄喜雨
南方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儿子

娄喜雨

“当!当!当!……”

钟声敲了六下。这声音仿佛在盲人余洁耳边叮咛:天亮了,该起来了。她懵懵懂懂坐了起来,怔了一会儿,方下床穿上衣服,接着从门角提起痰盂出了门。——天又一天,一晃,结婚八年了。也就是说,她在这屋里已转了八年了。这屋里的一切都摸熟了。她熟门熟路,穿过堂轩,打开后门。

凉的风,不,应是稍冷的风!

她笑了笑:终于熬过来了!漫漫长夏,从7月到8月,热了好几茬,每一茬都在10天左右。高温!高温!!高温!!!橙色预警!用电高峰!因为高温引起的事故天天都从收音机里传出来:汽车自燃、电表箱起火、中暑、电荒……而对于她及这个家,还有许许多多像她这样的下等户都经受着一种煎熬。那种煎熬,让人心慌意乱无所适从。三间平房,结婚时所建。那时,只要阳光一紧,屋里便有点熏人。后来,她在屋的东西两边各种了两棵白杨树(父亲带来的)。如今,小树苗长成了大树!大树伸开的枝丫差不多将屋顶盖了起来。要不是这几棵树,高温时节,屋里会更热!

谁不怕热呢?

一位曾经多次想死的人还能畏惧什么呢?

是这炎热让人无法安生!

她全盲的眼有了一种凉凉的感觉,于是又笑了。

谢谢您啊,雨!是您更换了季节,赶走了蚊蠓带来了这清凉的风!

此时,柴房鸡埘里的鸡们在造反,主事的三只公鸡一直叫个不休。余洁并不理睬,推开厕所的小门蹬了进去。一会儿,她从洗衣池里舀了几瓢水将便器冲了冲,接着走几步,抽开鸡埘的小铁门(设在外面)。——考虑天热,本想将鸡散放在院子里,可是一到夜里,时不时会听到鸡们惊慌的叫声。那叫声是一种呼救!她虽全盲,但耳聪,何况那是在静寂的夜里。她仿佛看到那只黄鼠狼鬼头鬼脑从淌水沟里钻了进来,它耸动着小脑袋,悄悄绕到一只鸡后,一伸头,咬住鸡脖便将其往回拖。——这只吃鼠又吃鸡的“货”很鬼!它要将鸡拖到外面角落里慢慢吃。家里原本养了一只黑狗:虎儿。虎儿,一只尽职而忠诚的狗。虎儿在的时候,那些“鬼”像算到一样。那时,她对这群鸡根本不用去操心。鸡们出去打野,回家生蛋,夜里归窝:像一帮听话的小学生。天热时,故意将它们散放在院子里。自从虎儿失踪(被人偷卖)后,鸡们便不安生了。每天到了晚上,她不得不将它们一一赶进窝里,临了抵上小铁门。

鸡们咯咯叫着像一群闲客一个又一个冒了出来。

她进了厨房,拐入里间,用手碰到了脸盆,回转身,伸手挨个去摇案板下的几个暖水瓶,当摇到一个满的时便拎了起来。洗了脸之后,伸手挡了挡,碰到了放在案板一角的铝脸盆;抄起铝脸盆回到堂轩走进东房。——这本是杂物房。儿子大了,兼考虑来客,便收拾了一下摆上一张从城里旧货市场买来的旧床。此时,儿子鸿儿还在熟睡着。她将米缸的铁盖轻轻放下,抓了一点米,继而悄悄退了出来。洗米时,她从碗柜里拿出盛满黑豆的玻璃瓶,向米里加了一小把;搓洗了三次后,滗干水。她给锅里加了两瓢水,盖上锅盖,方生火烧锅。火起来时,面前感到了温热。凭着脸上的热,她不时往里添着草把。——这些草把还是在5月时别的人家丢在田里的油菜秸。因为残疾,她不能种田,也不能兴园(菜园),仅仅围着家打转转。一家三口全靠丈夫许琳那双手,她心里急!

唉,你是瞎子?

是的,你就是瞎子!

虽然这两个字难听,但你就是瞎子!

瞎子!瞎子!瞎子!……

以前,每每听到别人说到这两个字,她的心总是抖抖的。

怎么办呢?

唉,我就是人们常说的瞎子!

时间一长,她的心结了一层壳,于是,急也不急了。不管怎样,我有手有脚啊!所以,她总是在尽着最大的努力多做些事情。那时节,人家在油菜田里就晒就打后,余下的全交给一根火柴。她立在像雾一样的烟里,感到心痛:这烧去的可全是能收藏的能源啊!于是,央求丈夫就近用板车拉了十几车。这之后便有事做了:每天换上一套旧衣扎草把。本来,好的人家都烧气(液化气)。烧气,简便、干净!可在她眼里,那好是好,但要钱!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比如家里来了客人,天气热了……她才烧气。而烧柴灶,虽然费事,但节省,而且有开水用。——锅一热,水鼓炉①的水就开了。

片刻,锅里直突直突的。她撇下火钳,掀开锅盖,将那盆米倒了下去。一会儿,锅里又斯文了,而水鼓炉里的水又跟着起哄。她从案板下随手抄起一个空水瓶,上开水……待续上一舀冷水,水鼓炉咕咕着打住了。再次往灶膛里添草把。很快,锅里又有了动静。等再次直突直突时,她用汤瓢搅了搅,继而盖上锅盖,接着,往灶膛里送了一截棒柴。这截棒柴仿佛是一个句号。她走进院子里,听到丈夫舀水洗脸的声音。她望了望天,眼前有了那么一点白蒙蒙的感觉。

啊,天色更亮了!

一年是一本書,而现在又翻了一页。

她小心膛了过去,拉开院门。鸡们在三只公鸡的带领下鱼贯而出。回转身,用脚碰到盆,便开始蹲下搓洗昨晚就泡了洗衣粉的衣物。——袜子,简单地赶一赶,而上衣要用毛刷刷一下领子、袖子;裤子,主要刷裤脚、膝盖与臀部。许琳吃稀饭时,儿子已经起来了。新的一天开始了,一家三口人,每个人做每个人的事。许琳吃了两碗稀饭,便戴上头盔推着摩托车往外走。待出门时,他冲屋里招呼了一声:

“我走了。”

一会儿,摩托车刺嗵刺嗵响着上了路。

余洁搓完最后几双袜子时,仍未听到儿子的动静便说话了:“鸿儿!赶快吃饭上学去!”

鸿儿应着从房里走了出来。见妈妈拎着桶往外走,嚷了一句:

“妈,你行吗?还是在家洗吧。”

“省点电吧。”

对于余洁来说,自己不能挣一分钱,就得能省则省!在家洗,要耗几池水,而水是要电费的。出门时,随手抄起竹棍,一路笃笃着向塘边蹚去。下了坡,用棍子点到了预制板,方小心翼翼放下脚。

“当心!”儿子的声音从身后冒了出来。

“我没事,你去吃吧。”

这么说着,心里暖暖的。

啊,这就是我的儿子!在家时,他就是我的眼睛!

她蹲下身,开始一件件清衣物:将衣服抖开,摆几摆,继而抓起一揪用棒糙紧赶;之后,反复几次,感觉清了方将其纳入桶里。

“妈,我不在家,你顶好不要独自到塘边来!”儿子的声音再次在身后冒了出来,像是“朕”的语气。

她笑了。这笑,是从心里发出来。在许多时候,比如烦恼、怄气时,只要听到儿子的声音便想笑一笑。儿子是她最大的安慰,也是她作为一位残疾女人有时所感到的一点成就感;因为这个孩子是我生下来的!

“好,妈妈听你的。那你赶快吃饭上学去吧!”

……

余洁用棍子点着,一直点到稻场;往东走了走,伸手碰到了晾衣绳;抖开衣服,一一用晾衣架撑开,继而挂在绳上扭成的孔里,并给每一个晾衣架夹上竹夹……准备进门时,儿子背起了书包。

“妈妈,我上学去了。”

“嗯,走路走边儿,小心车子。”

“好,我晓得。”

儿子一走,这个家又属于她了。——母亲怀孕时胡乱服了药,因此一出生,这一双眼睛(先天性白内障)便注定了女儿一生的命运。自懂事时,她的知识都是凭耳朵听来的,如听收音机,听电视……吃粥时,她照例将收音机扭开。广播电台里的节目很丰富:时事新闻、医学讲座、科学种田、曲艺戏剧……简直应有尽有。听长了,便听多识广了!倘与人交流,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上过特殊学校。刚吃了一碗稀饭,外面有人隐隐约约喊了一声:

“下雨了!”

“嚄,又下雨了!”

她忙搁下碗蹚了出来。果然,小的雨点,一点又一点落在脸上。忙收拢衣服,匆匆回屋,将其分了几处挂在堂轩墙上的挂衣钩上。再次坐下静静地吃粥,面前摆着一碗南瓜、一碗萝卜角。她用筷子试探了一下,伸手将半碗南瓜倒入碗里搅了搅。——本土的磨子瓜品质好:粉而甜。她漫不经心地吃着时,门外的响声突然大了起来。

这么大的雨,他到场了吗?

许琳同村里许多男人一样,每天早出晚归。家离城里有三十里之遥,快的话,也要四十分钟。还有,如果雨一直这么下着,到了放学时间就该给儿子送伞,可是自己又出不了门——

过了一会儿,雨声小了些,不紧不慢地下着。她将厨房摸清之后,合上大门,进房静静坐在沙发上听雨。一闲下来,便感到日子的脚步仿佛停了下来。正默想时,突然听到了堂轩那边滴水的声音。——也许那一处樓板缝隙大了些,而扎缝时又未过关,所以一到雨天便滴水。她叹了叹气走了出来,随手抄起脚盆,膛到滴水处,伸开手来回移了移。一会儿,雨点落到手上,便顺着雨滴的方向将脚盆放了下来。再次静静坐在沙发上时,她不得不开始谋算着何时在上面再建一层:这是两年前,当她第一次听到滴水声时所考虑的一件大事。只有再建一层,一能解决了滴水问题;二能多了三间房;三能夏天隔热。可是随着城市开发,拆拆建建,工匠工资节节上涨,建筑材料也跟着往上翻。想实现这一宏愿,七七八八算起来,最低要两万!丈夫虽然还能吃苦能干,可是好赌。——这是让她头痛的事。每个月2000至4000元不等的工资一到手,有时虽然交给了她,可是过不了一阵,又回过头来要,还赌债。余洁拗着不理,可他不高兴了:

“钱是我挣的!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许琳有一帮狐朋狗友。一有闲,比如下雨,或缺料,或停电……他们便找一家棋牌室,一坐就是一天;反正里面有茶水、酒菜供应。当初,当媒人来向余家提亲时,余洁看中的是他的老实,虽然他比她大12岁。作为一个盲人,还有人要,作为父亲的余三友能说什么呢?只要女婿能保证善待女儿,不要让她受过多的委屈,这桩婚事就算成了。倘不赌,她不会也不可能与他争吵。这赌,一直让她寝食不安。——许琳仅上完小学三年级,文化不高,没事时,他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再则同事们大都好赌,你不玩,你就伙不上了。可是,笨脑筋的他输多赢少!在那棋牌室,那一帮赌友吃的喝的可全是输者的血汗钱啊!

许琳说这话时,口气很冲。余洁的心一噤,只是嗫嚅着嘴。

是啊!钱是他挣的,你想怎么的?

……

最后,余洁不得不打开柜子,任他从那小皮包里抽去几张大票。拿了钱,这个男人换回脸,还是那个和颜悦色的孩子爸。他打了包票,风风火火出了门。当他再次回家时,若是说说笑笑的,那肯定赢了点;若闷着不吱声,那八成又输了。——因为赌,去年一年下来,她紧了又紧才只存了3000元。那是去年冬天的一个晴好日子,父亲带着她将那笔钱郑重存进了信用社。当她拿到存折时,心里有那么一点小小的激动。——这是她第一次存钱,也是为实现建楼心愿所存的第一笔钱!若再接着存上五笔这么多的钱就可以动工了。今年仅剩三个月了,而小皮包里仅剩20张票子了。这还是她紧了又紧余下的。她想:等攒到30张时,就可以去信用社存第二笔钱了。

雨声依旧,空寂下来的村庄显得有点清冷。这点清冷,似乎让日子显得有点惨白。余洁调了几个台,听到的都是推销药物的节目便果断地闭了。——这些销售各种药物的节目,大多都有忽悠听众的嫌疑。大多由主持人与某主任合作,说某某药如何有效,接着热线不断;打热线的有一些是热情反馈,说药效如何如何好……开始时,当回事儿。但听多了,贼精的耳朵会立马判断那是同一个人在演戏。所以,平生最痛恨虚假的余洁,一听到那声音便关机。

“骗子!都是骗子!可是你们骗不了我!”

是的,在仙界村,许琳的盲妻可是一位知名人物。当外村人提起她时,村里人都说:

“你别小看她是一个瞎子,可她比我们亮子还厉害!”

当余洁听到这话时,心里有点得意:瞎子怎么了?瞎子不就是没有眼睛吗?没有眼睛,不是还有耳朵吗?何况心中还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呢!

那,一个盲人能有什么厉害呢?

去肉案剁肉时,主人不敢耍小花招;因为她手一拎,便能掂出分量来;去商店买东西时,摸摸闻闻便能说出什么牌子来……再者,她痛恨村里三家开棋牌室的人,更痛恨那几个经常邀赌的牌友。当他们到她家时,她没有好脸色。——她从电视上早已听出赌场上各种出老千的把戏。当她一一数落给许琳听时,他不相信,只怨自己手气不好……听他这么说,余洁顿时哑着。

这就是我男人吗?

我怎么摊上这么笨的男人?

……

母亲已走了十一年了,但她留下话:女人命,菜籽命,撒到哪儿就算哪儿!

唉,谁让你今生是一个盲人呢?

……

从堂轩那边传来的雨滴声越来越响。这声音令余洁坐不住了。

唉,我是何等人?我对生活没何要求,只要有饭吃有衣穿就可以了。如果房子问题得到解决该多好啊!那时,我余洁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于是,下意识地从枕头下面摸到床头柜钥匙,打开柜子,从那小皮包里摸出那一叠票子。她一张张地捏,再次温习着真币的特点:一甩,有一种脆响;手摸有凹凸感。

20张,她——过了一遍。

唉,若有200张这样精致的纸该有多好啊!

过这些票子时,她心里感到踏实。——人活在这世上,没有它不行啊!所以时不时把玩一下,感觉便是一种乐趣了。

“当!当!当!……”钟声敲了十下。

这钟声,无疑是一种提醒。她将钱放回原处蹚了出来。

该要做午餐了。

按照老习惯:两碗米、三碗水。将这些加入电饭煲内锅,盖上锅盖,继而准确地将插头插入插座,并“啪嗒”一下按下开关。这在明眼人眼里看似简单的一个动作,其实是经过无数次练习练成的。

你必须学着去做,否则你事事求人!

在家时,她就能做很多力所能及的家务;而结婚之后,有了新的身份不得不更加勤勉。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向别人证明:你是残疾人,但不是废人!

她将打湿的抹布铺在电饭煲锅盖上,接着洗锅准备烧萝卜。——如果帮婆婆剥棉花,婆婆会随手给她一点菜。这萝卜,还是前天由儿子拎进家的。萝卜本来洗干净了,但她不放心,还是用水清了一次,并用刷子挨个刷了刷;之后,一个个地切。她切萝卜时很熟练:一边切,一边随手将切好的萝卜块拨入砧板下方的塑料箩里。切毕,放上小锅,打着了液化气;凭着旋扭的角度,自由调控着火势。锅热了,她一手执油瓶,一手执锅铲;油准确地淋在锅铲上,接着锅铲一旋,油顿时吵闹起来,乘机倾入萝卜块并加了一点水,用锅铲翻动几下,继而盖上锅盖。烧了片刻,她从灶门口端来土罐——这是昨天煨的一罐肉。將一罐肉倒了下去,锅里顿时斯文下来。她随即将火调小了些,文火微突。乘此空当,随手拿起扫把扫了扫,继而摸到拖把来回拖了拖。当她将拖把放回原处时,大门“吱呀”一响。那轻轻的脚步声告诉她:儿子回来了。

“妈,我家来了。”鸿儿放下书包走了过来。

“去,将这拖把墩一墩。”

听到儿子的声音,她心里很舒服。这种舒服会通过微笑来表达出来。所以,儿子会天天着至」母亲的微笑。

鸿儿双手捉着拖把出去了。当他回来时,一碗热气腾腾的萝卜肉汤正放在桌子上。一会儿,母子俩吃饭。往往在这时,儿子会一点点报告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比如谁罚站了,谁仅仅考了几十分,谁跟谁吵嘴了,今天学了什么……余洁会有滋有味地听着,自己的魂儿仿佛随着儿子去了学校并想象着那里的样子。可是今天,儿子光顾着吃饭。她有点纳闷了:

“鸿儿,今朝怎么了?”

“啊!——,,鸿儿顿了一下。

“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你可别生气!”

“好,妈妈不生气。”

“真的不生气?”

“不生气!”她笑出声来。

“爸爸今朝没去上班。”

“难道他又去了棋牌室?”

整整一下午,余洁惶惶不安。

几次拿起电话,但还是放下了。——许琳在兴头上时,不太喜欢接听电话。

又输了怎么办?

人家输得起,而我们家输得起吗?

一输就是一两百。这一两百元,能缴两个月的电费、电话费。生活就是缴费;缴得钱越多,有时便说明你生活质量越高。

一个当家男人怎么会是这样呢?

余洁越来越感到他缺少男人魄力,因为老是光顾棋牌室的人大多是游手好闲之徒。如果自己有一双眼睛,断断不会轻许给这样的男人!反过来说,作为乡村里的大龄青年,情感上屡屡受挫,也只能低就像她这样的残疾人。也许,许琳因为娶了这样的一个盲妻而在人前显得低三下四。

标标致致一个男人,干吗要娶一个瞎子呢?

……

每当听到这种话,她总要怔很长一段时间。那是一种心灵地震;级别虽低,但持续时间很长。夜深人静时,心中的悲凉如雾一般弥漫开来:

老天啊!你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

闲话听多了,心里再次结了一层壳。这壳是防御层,恍若中过某种病毒的人体内有了强大的抗体。所以,虽然是一个盲人,但她不轻易搭理人,或者说一直保持着一点孤傲。她有时也为丈夫抱屈:作为一个健全的男人,因为娶了一个盲妻而让自己承担了别人所未有的东西,虽然那个人长得还可以。也因为这一点,在许多时候,余洁由着他。

不由着他,行吗?

那钱,是我挣的,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你是我老婆,而我是联!是吾皇万岁万万岁!

……

久而久之,这让他形成一种习惯:一个眼神、一个手势都在发出指示。

雨停了,外面凉凉的。她抱出衣服,再次将其一一挂入孔里。——天已阴了三天,昨晚的天气预报说明天天晴,并要晴一段日子。她一听晴天便思念起太阳,虽然与太阳仅仅分别了三天,但在她眼里,太阳永远是人类共有的一个大宝贝。作为一个盲人,很早很早开始就自视为一茎小草,而小草的生长是离不开阳光的光合作用。只有有了太阳,才有温暖!才有热情!才有希望!

片刻,她再次静静坐在房间的沙发上。

唉,倘不嗜赌,自家这位也算得上是一个好男人。首先,他吃苦能干。建这三间平房时,正值盛夏。打脚,砌墙,上板,抹灰,倒地坪……一样一样,都靠他一双手!再者,他不嫖。听人说,现在城里做那个事的很猖狂。他从未开过口子,这一点让人欣慰。

唉,倘不赌,这一天又一天的日子就是平稳的日子啊!

余洁舒了一口气,打开收音机过节目;过了一遍便关了。

父亲余三友是她的保护神。当初定亲时,老丈人便与新女婿约法三章,所以,许琳即便怒形于色,但从未动过手。

他不敢动手!

此时,她很想父亲过来教导一下,于是伸手拿起电话。

当摁了前六个数字时,手却停住了。

父亲来了,又会怎样呢?

父亲外号“大炮”。他可能会在一怒之下将女婿衫1l一顿……而结果呢?许琳受了难堪,会立即宣布新的一轮冷战开始。

此时,电话机嘟嘟着并发出尖叫。她不得不搁下话筒。

冷战是什么呢?

同在屋檐下,本是最熟悉而又最亲密的人却像陌生人一样,你不理我,我不理你。那气氛能把人憋死!这冷战时间长短与所争执事件的大小成正比。作为一个性格开朗、对生活有着无比热情的人,冷战会让她像生了病一样。

父亲隔三岔五来一个电话,表面上,只是说些闲话,其实是一种监督、一种刺探,比如说想外孙,说着说着便问:爸爸与妈妈争吵了吗?比如许琳在家,他会问谁在烧锅做饭?……作为一个聪慧的女人,她会当着男人的面说一些假话。许琳听罢,会在一餐饭之后通过一阵笑声来宣告冷战结束。那时,余洁感觉又等来了温暖的太阳。

日子,温暖而甜蜜的日子再次像溪水一样流了回来。

心火一起,头便隐隐作痛,若鸡啄米。她忙用手指按压头心的百会穴及后颈的风池穴;按压了片刻,感觉轻了些。正欲落座时,一只母鸡在院子里咯咯叫个不休,仿佛在说:我生蛋了!我生蛋了!……这种叫是一种自炫。叫声引导她走到院子里。她撵走了鸡,伸手在鸡窝里摸了摸。

一只蛋,暖暖的。

她将蛋送进厨房碗柜下层的钵里。——村落里近期来了一只流浪的麻猫,它饿极了,会用前爪将蛋弄破吸那蛋汁,所以,一听鸡叫,她便将蛋拾起。

再次立在院子里,定了定,感到面前阴阴的。她明白:等会儿,又是夜了。

18点多时,熟悉的摩托车声在门外戛然而止。

“爸爸家来了!”

隨着一声欢呼,鸿儿迎上前。当许琳推车进门时,儿子在后面推了一把。

“忍耐!一定要忍耐!”余洁暗自叮嘱道。

“是的,作为我——一个盲人,我的生活就是忍耐!”

她将锅里蒸格上的四个菜碗一一放入托盘,继而端着向堂轩蹚去。许琳像是累了一天闷闷坐着。余洁将菜碗——摆好,鸿儿随后端来了两碗稀饭。

“忍耐!一定要忍耐!”当余洁端起碗时,再次暗自叮嘱。

本来,一家人吃饭时间是彼此交流的时候,可今天,三个人谁也不说什么。

“他X的!这天——”许琳冒出一句。

“明天就转晴了。”她的话像一截绸带落在地上。

“天晴就好。”许琳说。

同以往一样,父子俩先后放下碗便各忙各的了。作为一家主妇,丈夫有时已经上床了,她还在“摸”着厨房。“摸”清了,她刷牙、洗脸、洗下身、泡脚……当她蹬进房里时,许琳穿着内衣正坐在床沿上,仿佛一直等着她。她靠近床,轻轻坐了下来。许琳回了一眼,清了清喉咙,筒着鞋散散漫漫踱了出去。当他进来时,反手合上门并摁了保险。这些微小的声响都在一一告诉她,“朕”要发话了。

余洁木木解下五粒圆扣,继而准确地将外衣丢在沙发上。

“喂,不是还有两千吗?”

余洁抬起头,两只手顿住了。

“拿五百给我!”

余洁的气匀了,轻轻地说:“你手上,不是还有五百吗?”

许琳缩回身,咕哝了一声:“已经用掉了。”

“怎么用掉了?为家里买什么了?”

许琳一噎,有点恼了:“输掉了!”

两只死眼静静盯着。屋里的空气冻住了。许琳顺下头。

过了片刻,终于有人说话了:“你不觉得心痛?”

“哥们邀着打牌,不是输就是赢,反正那桌子不会出钱!”

“你自己挣的都是血汗钱。这钱来得多么不容易!就这么让它输掉了?”

“那怎么办?”

“谁不想赢呢?”

“你还想着这个家吗?”

“怪我是一个盲人……什么也干不了……我要是好好的,我不会待在家里……”余洁越说越伤心。

“我又不是天天赌,朋友们邀我去坐一坐,我不好推辞……”

“可是你跟人家一样吗?”

许琳有点烦了,说:“我的钱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你怎么这么啰唆?”

余洁的双腿哆嗦了一下,忙将垫布一抖盖下;定了定,默默拉开被搭拉链掏出钥匙。

第二天,整整一天,余洁心里空落落的,仿佛在期待着什么。临晚,准备烧晚饭锅时,灵光一闪;噢,今天没有太阳。

正自怨自艾时,从堂轩传来父亲与儿子的说话声。——余三友闲时也做掮客,听说老汪家的牛要出手便赶了过来。因为价钱未谈拢,便顺便来看看女儿。余洁闻声而起,如一阵风,像小女孩一般将父亲邀了邀,继而忙着沏茶。余三友夺过茶杯,自己动起手。余洁进房拿起电话。——昨夜,夫妇俩谁也不碰谁,可现在顾不上了。

“许琳,爸爸来了。”

“正在路上……好,剁一斤鸭子。”

……

半小时后,熟悉的摩托车声在门前刹住了。鸿儿照例迎了出去。

“家公来了!”

许琳用脚一扫支架停好车,一手拎着东西,转回身向里面的人招呼了一声。稍稍寒暄,许琳进进出出帮着料理。很快,菜碗上桌,四个人一人一方。借著酒,余三友的话多了起来。

“许琳,我今朝路过张立家(开棋牌室),人家说你也玩?”

“哪里,有时朋友们邀,没办法。”

“听人说——”余三友的头仰了仰,打起调子。

许琳支支吾吾着,忙用脚放在妻子的右脚上。

“听人说你的瘾还不小吗?”

“哪里哪里,偶尔玩玩。”许琳说着立起身给他续满酒。

“是吗?”余三友并不顾这份殷勤,突地沉下脸。

“还有人说你老是输!打一次,输一次!”

“谁说的?”许琳说。

“我打牌从未输过,不信,你问小洁一一”许琳又说。

余洁强作笑脸,认认真真地说:“是没输过,不过一,,

许琳的脚碾了她一下。

“不过,不管赢,还是输,顶好不去为好!”

许琳听罢,松开脚。

“小琳,你有老婆、孩子,可不同那些闲人啊!”

“我晓得。”

“爸爸,我晓得。”

“晓得就好。”

……

吃完晚饭,家长里短说了一些。响鼓不用轻敲!余三友交代了几句,话里有话,这才骑着电动车走了。

……

不久,余洁摸索着上了床;同昨晚一样:侧身向里。许琳看了一会儿电视,便不断地跳台,见无好的节目便摁了一下红键(开关键)。一忽儿,电视机“咔哒”一下,黑了脸。他脱下皮夹克时顿了顿,便从袋里摸出那五张票子,借着出门小解之机,轻轻将那钱塞在妻子枕头底下。

一会儿,许琳上床拉了一下开关,屋里顿时陷人梦的世界。

很快,那头的男人拉起了“风箱”。余洁翻转身,将手偷偷伸到枕头底下捏了捏。

一张,两张,三张,四张,五张。

谢天谢地!还是昨晚的五张!于是轻轻舒了一口气。这时,男人曲着的腿一伸将脚露了出来。余洁感觉到了,忙将那脚挪到自家怀里并掖好被子。

唉,赌是深渊,不赌就好!

不管怎样,他是孩子的爸爸、自家的男人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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