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晴
傍晚,二哥收工回家,还没来得及放下粪桶,就兴冲冲地对大哥说,县川剧团来了,今晚在学校里演戏。
大哥双腿斜跨在门前的石梯上,弓着腰,用一支篾片仔细剔着锄头上的泥土,没好气地说,听说了,一人一票,凭票入场。
二哥仍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怕啥,吃完饭就去,见机行事。
蹲在墙角看蚂蚁搬家的六六听了,腾地站起身,大声道,我要去!
六六五岁,排行最小,比三哥整整小十岁。平时,附近的乡村放露天电影,哥哥们不顾疲劳,再远也跑去看。每次,六六都跟着去,尽管,他还看不懂电影里面的内容。图热闹!
六六不知道川剧是啥玩意,但从哥哥们的谈话中,他已感觉到那场面应该很稀奇,很热闹。六六拍着小手欢呼,哦,今晚有戏看啰!
他首先问三哥去不去,三哥苦着脸摇头,三哥留在家里做家务,这阵还要砍猪草呢。最主要的是,六六不知道──三哥兜里没钱。
六六眼巴巴地盯着二哥,二哥把头掉向一边,虎着脸说,我不带你去!
那次,杨树垭放电影,十五里路呢,六六缠上二哥不放,散场后,所有人呼啦一声疯跑,二哥背着六六跟着跑,跑累了,把六六放下地,叫他自己走一段,结果黑灯瞎火的,六六掉进了一个废弃的粪坑……二哥被父亲狠狠骂了一顿。
六六只得把希望寄托在大哥身上,围着大哥转圈圈,左一声大哥,右一声大哥,喊得亲切,而且形影不离。大哥被六六叫软了心,轻声说,好,不过你要听话,不能乱跑。
学校大门口早已围满了人,依次购票入场,一票一毛钱。从乡下四面八方赶来的人,有许多都没买票,靠在门边墙壁上,挤作一团,想趁拥挤的时候混进剧场。
二哥不知從什么地方钻出来,把大哥拉到一旁,低声说,今晚有些麻烦,收票严得很。大哥没有做声,呆呆地盯着门口两个收票的彪形大汉。
你身上有多少钱?二哥问。
大哥小心翼翼地从兜里掏出七个硬币。
还差三分,二哥说,把头转向六六,他知道六六有私房钱。
我的钱全部放在家里了,六六说,很委屈的样子。
再等等吧,二哥蹾了一脚,骂道,妈的,我也没钱。
剧场里传来密集的锣鼓声,演出开始了。门口外面还围着很多人。惨白的灯光下,二哥不停地晃来晃去。六六心里急得咚咚跳,使劲揣大哥的手。他后悔没把自己的私房钱一起拿来,那是他每年的压岁钱,放在一个隐秘的铁盒子里。
二哥走一趟回来,又低声对大哥说,我四周都查看过了,围墙很高,安了玻璃,翻不进去。妈的,选这么好的地方。
六六瘪着嘴,想哭。剧场里传来阵阵喝彩声,吸引六六忍不住探头往里面观望。
忽然,二哥喊了一声,陈校长。
一中年男子正要跨进剧场,听到喊声,回头盯了二哥一眼,愣了愣,没搭理,转身离去。
二哥嘀咕道,老表。你叫我等你,你怎么这阵才来。
二哥一面说,一面过来拉住六六往剧场里奔,被收票的人拦住。二哥啪地一掌拍下去,凶着脸说,滚开点!没看见吗,陈校长是我老表。
还没等收票的人反应过来,二哥牵着六六已钻进剧场。六六回头望了望,大哥仍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六六心里喊,大哥,快进来啊……
学校由一座古寺庙改建而成,禹王宫被掀去顶,成了露天广场。不过两边古色古香的二层小木楼还保存原貌,正中的戏台也完好无损,高出人头。
剧场里挤满了人,前面的人有凳子坐着,后面的人站着,全都聚精会神地盯着戏台上面的表演。
六六人矮小,踮着脚尖,努力仰头向戏台上看,不一会脖颈就胀痛起来。二哥把他顶上肩膀,没多久又放下来。二哥说,你咋这么沉呢!
最后,二哥把六六顶到戏台上面去,拉幕布的人坚决反对。二哥说,陈校长是我老表!
六六坐在戏台边的角落里,一声不吭,静静地看表演。演员们把脸画得花花绿绿的,在木楼上叮叮咚咚地跳,还舞刀弄枪。乐台上紧锣密鼓,震得耳朵嗡嗡响……
六六不时回头去看二哥,二哥不安心看戏,在剧场里蹿来蹿去。六六隐隐觉得,二哥爱往女孩堆里钻。
不知过了多久,剧场里一阵骚动,有人打架了。六六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有人说,是几个知青去挑逗一个女孩子,对方来的人也不少,双方动了手。六六担心二哥去瞎掺和,会吃亏。六六的眼睛四处搜寻,没见二哥的身影,他想喊,可剧场里乱糟糟的,人声嘈杂,二哥听得见吗?
六六心里暗暗着急,他很想跳下戏台,可戏台太高,他怕。不知大哥这阵儿进来了没有?为啥没来找他?哥哥们不会扔下自己不管吧……大哥二哥,你们在哪里?
剧团停止了演出,有人前去调解。待风波平息后,锣鼓重新响了起来。六六蜷缩在戏台角落里,不敢乱动,双脚发麻,急得差点掉眼泪,暗自盼望哥哥们早点来接他。
演出接近尾声的时候,收票口开始放人了,一群人蜂拥而入。大哥异常兴奋,来到戏台下面,招手问六六,二哥呢?
六六吸溜着鼻涕,带着哭腔说,没看见。
没多久,演出结束,二哥冒了出来,伸出双手去接六六。六六双腿盘在一起,不肯松开。二哥说,我抱不着。
六六极不情愿地伸开双腿,打了个冷战,一泡尿哗哗地冲出裤裆,溅满二哥全身。
哇地一声,六六嚎啕大哭。
选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