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我心目中的段文杰先生大致分两个时段:初识段先生是在1984年,我第一次去敦煌朝圣,路费花完,无法回新疆,便去找段文杰先生借钱,此前我不认识他,但居然借到路费,受他的影响,回到克孜尔以后,做研究就以他为楷模;第二个时段是近几年我研究西域美术时,有两个基本概念都必须借鉴段先生的成果,一是西域佛教美术中的典型技法——屈铁盘丝,二是晕染(凹凸)法。于后生而言,在学习前辈的科研成果时,不仅要感悟并学到他们的理论观点,更重要的是体悟他们的治学态度甚至人生境界。
关键词:敦煌;段文杰;大家风范;学界丰碑
中图分类号:K87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17)06-0029-04
A Master of Fine Arts and A Paragon of
the Dunhuang Studies Circle
——Mr. Duan Wenjie in My Eyes
SHI Xiaoming
(Department of Fine Arts, Xinjiang Arts University, Urumqi, Xinjiang 830001)
Abstract: My acquaintance with Mr. Duan Wenjie can be divided into two periods, the first beginning in 1984 when I went on a pilgrimage to Dunhuang and couldnt return home after running out of money. I asked Mr. Duan for help, and though we had never met, he was kind enough to pay for my travelling fees. Influenced by Mr. Duan, I hereafter took him as an example for my research after returning to Kizil. The second period includes the last two years in which I have been studying the fine arts of the Western Regions. There are two basic concepts that I must credit to Mr. Duans achievements: the typical painting technique of Western Regions Buddhist art—the inflective and mellowed iron-hard line drawings; and the haloing, or shading technique. For young scholars, to study the research results of our seniors means not only to experience and understand their theoretic ideas, but more importantly to realize their scholarly attitude and way of life.
Keywords: Dunhuang; Duan Wenjie; role model; a paragon of academic circle
(Translated by WANG Pingxian)
一
1983年的下半年,我已經基本办理完去拜城县克孜尔千佛洞文物保护管理所工作调动的手续,1984年5月才欣然踏入了世外桃源般的克孜尔石窟。下半年单位派我到兰州参加一个有关文物保护材料的鉴定会议之后,与四川文物管理委员会的一位与会者一道先去参拜了距兰州不远的炳灵寺石窟,然后又与他结伴西游到莫高窟朝拜,反正我是顺路返回,而他却是机会难得。本来我没有这两个实地调研的计划,出来前在单位预借的盘缠用尽,无奈之下只好来到敦煌研究院办公区域求助回新疆的路费。由于我刚到克孜尔不久,只听说段文杰院长等先辈曾经到过克孜尔考察,可他们去时我还没有调到克孜尔工作,所以根本就没有见过段先生,也不认识敦煌的任何一位同仁。来到他的办公室后,见面便自我介绍说本人是克孜尔千佛洞的工作人员,眼下遇到点困难,当时手头也没有一个工作证或能证明自己身份之类的证件,没想到当我说完具体理由之后,他二话没说就带我去了财务室,居然顷刻借到了返疆的路费。记忆中我与他还没有说够三句话,钱就拿到手上了。
这就是我初识段文杰先生的经历,颇为离奇甚至匪夷所思,若是现在遇到谁都不会去开口做这种不可能的事情,而那时竟可不经组织部门介绍,也无需验证我是谁就能轻易借到钱。事情已过去33年了,今日回味起来,段文杰先生的为人格调和大度风范可谓名不虚传。
此事过后的第二年冬天,我在成都参加国家文物局举办的全国石窟保护训练班的学习期间,段文杰、史苇湘、张学荣等石窟研究的先辈们亲临课堂来给我们授课,这是我第一次聆听同行先贤们的谆谆教导。他们对敦煌艺术的挚爱、对民族文化的热情以及献身大漠的奋斗经历以及学富五车的谈吐又一次震撼了我的心灵,其中段文杰先生的“莫高艺术博大精深”这句警言使我终身难忘,也许这正是他们坚守敦煌奉献一生的敬畏心理及精神动力所在。
以上就是我步入石窟艺术研究最初的幸遇。当然,还有一事是我到克孜尔之后姚士宏所长告诫我的,他郑重其事地说道,敦煌莫高窟有一位段文杰先生,为了写一篇敦煌服饰艺术的文章,之前做了上千张读书卡片{1}。这又让我对段先生钦佩至极。从那之后,我就暗下决心先不考虑研究的过程与结果,只需认真做事{2}。此后三十多年来,我始终以老一辈踏踏实实的人生品质为学习的楷模。endprint
其实,再后来我一直与段先生都不怎么熟悉,个人之间也没有机会进一步相识,毕竟他长我39岁,离得又远。包括他退休后2007年敦煌研究院给他举办的诞辰90周年纪念活动我也被邀请去兰州拜祝庆贺,但那也只能荣幸地与他合张影留个念,因为当时他已经坐在轮椅上,着实也不便与他多说一句话,只有仰望主席台上的他,且心里默默地祝福他健康长寿。就这样,前后加起来我与段先生的两次接触和交谈也没有超过三句话的交流,这实在是清静漠然的石窟因缘、名符其实的君子之交,恍若流水隔世。
二
转眼已是段文杰先生的百年诞辰,他虽然仙逝已有六年多,可是,他的福祉依然在恩惠着敦煌学的后继者们。就我而言,一直深信我与段文杰先生在心灵意志的内在方面是紧密相连的,姑且就算是单向连接的,他的伟岸品格一直在鼓舞着我。固然,这种单相思是由于我首先敬仰他的人格魅力,还敬佩欣赏他的学问之道,再有我向他学习致敬本身有几个天然的先决条件,如:美术学院习画出身,丹青专业训练五年,到山里去面壁临摹古代佛教壁画,然后专注于石窟艺术史的研究。由此,段文杰等先生的学术道路无疑就是我学习的范型与模式。只是我没有他们那些世人瞩目的辉煌成就而已,可是,我向他(这里我特指敦煌的一批前辈画家们)致意的态度却是绝对诚挚而端正的。故而在真心实意地求学悟道的过程中,他们的临摹与研究的丰硕成果,自然而然地就为我们这些后生们竖立起了无法逾越的丰碑,也点化并指明了求实的方向。
一般而言,各个行业的业内人士都会对各自的研究领域有着超越外行的特殊感知。就画家而论,自然就会对画面有敏锐的直觉。众所周知,敦煌学的开创者是以一批热爱艺术的年轻画家们为主体,他们在上世纪四十年代率先来到大漠荒山并恪守洁身,为祖国的民族文化事业发展和昌盛作出了实实在在的表率。(十分惭愧,我没有在龟兹石窟坚持下来,后来去城里当了教书匠,而我的同学王建林先生在克孜尔顽强地坚守了40多年,直至2015年退休,这里我也向他表达敬意)更为值得尊崇的是他们把临摹壁画作为一门学问和精进的事业来对待的话,可能就会比较充分的发挥出非同常人一般的特别灵异的本领。那就是能够获得入木三分地、从骨子里渗出迸发的、完全融入血液里的、浑身上下、细胞内外皆得真义和灵性的感悟能力,那种出神的喜悦也只有他们毕生的积累才有资格获取。他们所荣获的美德,必然是生命在灵魂出窍的宁静岁月里,心地纯净、思绪自如、身心入化、缔结善缘、忘却窟外杂念而后,面对空无的佛教圣地而浑然生发出的超凡智慧,况且,这种难以寻觅且求之不得的机缘又与知识储备丰满、学术视野开阔、胸襟豁达开明相得益彰,以敦煌老一代艺术家们终其一生的奉献精神和切肤体验,确实让我们惊艳欣喜地看到了他们青春岁月的热切追求、中年闻道的喜乐安逸,以及暮年陈酿的芬香美酒。金维诺先生赞誉段文杰“是一位优秀的画家和敦煌学专家,他是敦煌研究院中把青春和全部心力奉献给敦煌研究事业的这一光辉群体中的代表”,[1]现在读来还依旧真情惬意。
三
在国内石窟艺术研究的范畴内,尤其是涉及到中国乃至中亚、世界艺术史及其关系的深水区时,前贤的经典理论一般都是绕不开的话题。前几年我在梳理西域美术史上的基本概念——屈铁盘丝和凹凸法时,就又一次受惠于段文杰先生的硕大成果,的确让我受益匪浅。
段先生的老本行是画家,数十年间临摹了近百幅敦煌壁画,把握了客观临摹、复原临摹的真本领,鉴于他把临摹作为研究敦煌艺术的一种重要手段,所以关于敦煌壁画的线描和晕染技法问题就有着比其他人更加切身的体会和发言权。他不断总结敦煌壁画的临摹经验,并早在1956年就提及敦煌壁画:“在较早期的魏隋时代,多用‘铁线描,表现这一时期的面貌清癯、体态修长的‘秀骨清像是非常合适的。特别是在佛像的衣着上,细密劲秀的线描,充分表现出了轻纱透体的直观感觉,所谓‘曹衣出水大概就是这种式样。”后来他又提出过起稿线、定型线、提神线、装饰线、接力线、合拢线、旋转线等多个概念。其中的装饰线就与西域壁画的屈铁盘丝有关。1993年10月他还说道:印度也用线,但用硬毫,如屈铁盘丝,力度很强,便没有韵律。而中国画线用羊、兔毫,与书法相联系,有节奏、韵律,抑扬顿挫,轻重徐疾,有音乐之美。敦煌壁画中的线与印度的不同,很微妙。西方也用线,如希腊、罗马,线很硬,有力,但没有韵律[2]。实际上他关于线描的观点十分明晰,并以此来区分东西方造型艺术即审美的各自差异及特点。(可是,不知什么原因,段先生却把敦煌与印度之间的新疆地区给忽略了,这个问题值得注意。是有意为之还是其它因素,我估计其中有两个可能:一是把新疆的线描法划入了印度和西域范畴,再是段先生在学术上比较严谨,尚不能确定新疆的线描归属,因为即使新疆也存在不少差异,高昌、龟兹、于阗也會存在不同。)
此外,段文杰先生在总结敦煌壁画绘画艺术的表现技法时还专门详述了凹凸法的相关问题,对于我们理解中原(敦煌)及西域式的晕染法不无裨益,为我们勾勒出了敦煌艺术技法发展的清晰线索。他说:“早期壁画赋色一个重要的技法是晕染法。传自西域(龟兹)明暗法,即画史上所谓天竺遗法,是以同色深浅晕饰,以表现人物立体感的画法。传入龟兹以后,为之一变。形成了一面染、双面染、渲染、叠晕以及画白鼻、白眼等技法,出现了龟兹特色。传入敦煌后,又为之一变而成了多层次叠晕式圆圈染,由浅入深,色阶分明,这就形成了敦煌式的西域晕染法。”[3]80-81“此法一直沿用了一百六十多年,并流行于河西各石窟”。[3]34
他相继分别指出北凉壁画的赋彩“一方面继承了民间壁画的优良传统,同时又吸收了西域壁画成果。如以明暗法(即凹凸法)表现人物的立体感,一般均以奔放的笔触,根据肌理的大面分块,施以圆圈形晕染,并以白粉涂鼻梁和眼球,以表现隆起部分,使人物面部和肌体,在高低明暗的变化中体现出立体感。”北魏中期出现了新的特点,“人物的晕染,逐步与面部肌肉的起伏相结合,由形式感较强、运笔粗犷豪放的圆圈叠染,变为合理而细腻柔和的晕染,增强了真实感。”[3]65-66北魏晚期,从中原传来了汉民族绘画传统晕染法,效果与西域式晕染法完全不同。北朝晚期,中原式晕染与西域式晕染法同时并存,各领风骚数十年。西域式晕染法给敦煌壁画输入了新的血液,使之出现了新的面貌,但这种表现立体感很强的晕染法,不适应一般的欣赏习惯和审美理想,因而逐步地被融化于民族传统的晕染法之中,而形成一种新的画法[3]81。北周时期明显地分为两类:一类是“人物面部的晕染,经过长期的酝酿,外来的明暗法与民族晕染法互相融合,出现了既染色也体现明暗的新形式;另一类(主要是佛像画)是新出现的西域式形象……面相丰圆,施以圆圈叠染,出现五白特征:白鼻梁、白眉棱、白眼睛、白牙齿、白下巴。有的两颊额际、手臂、腹部均涂以白粉,以示高光,强烈地表现了人物圆浑的立体感。这种风格源于龟兹早期壁画”[3]67-68。隋代的“晕染法也发生了新的变化,西域式明暗法与中原式染色法进一步融合,使人物面部的红润色泽与阴阳明暗结合得更为自然和谐”。[3]71唐代的“赋彩、渲染技巧发展到了高度纯熟的境地,使唐代前期成为敦煌莫高窟色彩最为富丽、绚烂的时期”。“唐代赋彩的特点还表现在叠晕和渲染(晕染)。所谓叠晕,是以同一色相的不同色度层层叠晕,色阶分明又有立体感。盛唐时,仅一瓣莲花即叠晕多达十六到二十层,因而使色彩格外丰富、厚重,光耀炫目。渲染多用于表现人物的立体感。早期来自西域与中原的两种染色法,经过隋代的融合、发展,再经过唐代初年的创新,形成了多种新的晕染方式:一种是中原传统晕染法在唐代的新形式,即在颊上染一团红色……;另一种是在粉地上以淡色微微渲染,莹润洁白、素面如玉……;还有一种经过改革的西域式晕染法,……鼻梁上有一条表现高光的白线,保存着来自印度的某些影响”[3]191-192。
除了莫高窟内如此详尽的发展与传承脉络之外,段文杰先生对敦煌壁画绘画技法有系统而细腻的研究,以上的概括精辟而凝练。无疑,他的有关线描法、晕染法(凹凸法)的研究是以敦煌为立足点,并以点带面,是他数十年敦煌壁画临摹体验厚积薄发的智慧结晶,对我们后人能够继续深入地研究绘画史上的相关问题提供了难以替代的金玉良言和宝贵经验,尤其是对于我们认清处于东西方文化交流的中间状态的新疆佛教艺术的基本特点来说,有着鲜明的识别比较与指导意义。
四
人生的机缘是有限度的,因为生命是有限的。然而,在有限的时光里,可能真正唤起的生命激情、打开心扉的真义则极为有限。不过,机缘的随机性与偶然性也并非定数,一切还得顺其自然,更不能强求。其实,我真正遇见的段文杰先生是在他的大敦煌学问的结晶之中,当然,能够在升华的思想境界中相遇则是值得庆幸的。当你情愿甘当小学生的时候,又努力奋发精进,同时还必须怀着敬畏的心态去领悟先贤的光辉美德及成就时,那么,这种志气才是正当的理由,这样,你得来的猛然醒悟或许会化作一股潜能来默默地支撑着你去应对你的未来。
岁月无情,一转眼也似乎到了自己怀旧的时段了,可是,每当我们心怀敬意怀念先辈的时候,是否要扪心自问,我们各自走过的道路上到底留下了几只踏实的脚印?我们遇见的路人,究竟能给陌生人几句慰藉的话语?面对博大精深的石窟宝库,面临与前人截然不同的境遇,我们是否能够顺应时代的潮流,鼓起十足的勇气、掂量适度的知性以及充足的能量使传统文化重新焕发出新的枝丫而造福后人吗?创造新机我想这是目前敦煌学的同仁们所面临的迫切使命吧!
参考文献:
[1]敦煌研究院.段文杰敦煌研究五十年纪念文集[C].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1996.
[2]史晓明.“屈铁盘丝”线描法研究评述[C]//王炳华.孔雀河青铜时代与吐火罗假想.北京:科学出版社,2017:352-354.
[3]段文杰.敦煌石窟艺术论集[M].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88.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