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山旮旯连公路也没有,只有一条细瘦的小路挨着谷底涧溪弯弯曲曲踅进来,惹得姑姑年年都要抱怨。
抱怨归抱怨,姑姑年年正月都大老远从三亚回来,那里可是天涯海角!姑姑先坐飞机嗡嗡嗡几小时到长沙,然后搭火车咣咣咣几小时到小火车站,最后还要步行一小时,走得鞋子裤管沾满泥雪。——谁叫她是爸爸唯一的妹妹呢!
这条小路不能通到小陶家,到了小路尽头,还隔着一片百亩宽的涧潭,要乘筏子才能过去。一坐上荡荡悠悠的筏子,姑姑就不再抱怨,而是大声赞叹:“这里的山好,真的好!水好,真的好!好比就是仙境!”
这里风景确实不错。十几座房子高低错落聚在岸边土岭上,村后好大一片竹林,林后一座石峰直抵云霄。下场大雪,峰顶白了,屋顶白了,涧潭两岸也白了,好比祥云处处栖落。筏子荡荡悠悠,将原本镜子似的水面弄得皱皱的,人的心却格外舒展,好像把日月山川全包在里头。那潭水跟空气一样透明,可却望不到底。那竹林绿浪一样涌动,四季颜色不改!
姑姑胖墩墩的像只大海龟,走平路都吃力,每次进了家门,刚放下行李,就要小陶带她攀登石峰。因为峰顶才有“信号”,村里人打手机要到峰顶才行。姑姑虽然是贵客,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信号”却也不肯优待,非要她爬到峰顶才能跟三亚报个平安。
就是在峰顶,小陶听到了双胞胎表姐的声音。姑姑总是对大表姐说:“照顾一点妹妹!别大大咧咧的,惹妹妹伤心都不知道!”大表姐就嚷嚷:“知道了!知道了!好像我会把妹妹给吃了!”大表姐的声音那么响亮,姑姑不禁要把手机拿远一点,小陶只觉得耳朵里头光灿灿的,好像太阳照进去了。姑姑对小表姐总是说:“不要老闷在书房里,跟爸爸出去玩玩。”小表姐呢,每次只是轻轻嗯一下,她恨不得不必出声就能打电话吧。
都说双胞胎一模一样,怎么大表姐和小表姐差别这么大?小陶好想看看两个表姐,然而手机里头只有声音,没有人影。“姑姑,明年你带大表姐小表姐一起来吧。”这样的话,小陶年年跟姑姑说,姑姑年年答应,第二年却总是一个人来。问起缘由,不是大表姐报了拓展营,就是小表姐报了辅导班,总之时机不巧。因此年前爸爸上石峰跟姑姑通电话,回来告诉小陶正月两个表姐也要来,小陶并没有放在心上。
小火车站小小的,只在铁轨边铺了一片新月形的水泥台,竖了一块刷白漆的水泥牌,写着“山下”两个大黑字,长年在那儿经受风霜雪雨。这个站在山下镇出口,山下镇在涧溪奔出大山的谷口。每年小陶和爸爸都在站台迎接姑姑,接着了,爸爸将姑姑的大包小包提上,小陶将姑姑戴着手表戒指的肥软的大手牵上,沿着溪边小路往大山怀抱里归去。
小火车站通常沒有几个人,快车不会停,慢车也只停一分半钟,小陶好担心姑姑错过下车。他目不转睛望着山脚弯道,看见火车露头就挥手。他知道,只要姑姑在车上,老远就会朝站台望。爸爸却淡淡地说:“不是这趟车。”小陶不信,发现火车不肯减速才沮丧起来。好长一串大铁盒子挟带风沙呼啸而过,嚓嚓的声音震动耳膜,站台也微微颤抖,小陶不禁往爸爸身边靠近一点。等到铁轨空空荡荡,一群麻雀叽叽喳喳落在不远的枕木和碎石上,小陶问道:“你怎么知道不是这趟车?”爸爸看着手机说:“姑姑和表姐她们那趟车,还要一个多小时才到。”
小陶心儿怦怦直跳,“大表姐小表姐真的会来么?”
“大表姐在火车上发来短信了。”爸爸把手机屏幕朝向小陶,只见屏上写着:舅舅,表弟,我是阳阳,我们两点十分到山下镇。
又等了好久,小陶不见第二辆火车,担心晚点了,看看手机才过了半小时。然而这半小时里,大表姐发来七条短信:
表弟,就要见到你啦!
表弟,我要到涧潭游泳!我们比赛!
表弟,我要到石山顶上打电话,你带我去。
舅舅,你们大人不用管我,我和表弟玩就好。
舅舅,我们中饭吃过了。
表弟,我们做最好的朋友,好兄弟。
表弟,我要爬树!要上树吃柿子,像小鸟一样!
七条短信,居然有五条是跟小陶说话。
小陶问爸爸:“怎么不叫我回短信?”爸爸说:“反正就要见到了。”小陶才不这样认为,把写给他的短信一条一条回复。小陶一边回,大表姐一边又发新短信,弄得小陶手忙脚乱,他用手机不熟练,好不容易才拼出一句话。
忽然,爸爸说:“火车就要来了。”
可不是,空气隐隐起了颤栗,越来越明显,铁轨开始震动。“嘟——”嘹亮的汽笛声响彻天地,附近树上积雪簌簌落下。长长的铁轨那端,一列红白相间的火车冲出弯道,速度明显在减。
啊,红围巾!一个窗口飞舞着红围巾!
大表姐刚刚在短信里说,她会朝小陶晃动红围巾!
“大表姐——”小陶高声叫着,要迎着红围巾跑过去,却被爸爸喝住了:“回来!火车会开过来!”
火车开到站台,停下了。一个城市姑娘半个身子扑出车窗,面庞红红的,卷曲的短发也染红了,手上拿着红围巾,身上穿着红衣裳,简直就像一团火。“表弟!舅舅!表弟!”她的声音也像火焰,跟过去在姑姑手机里听到的一样。早上雪才停呢,风儿嗖嗖刮呢,小陶在无遮无挡的站台等了两个小时,清鼻涕都流出来了,可一见到大表姐就不觉得冷了。
“快下车!背上自己的包!”姑姑站上椅子,伸着粗短的手臂从行李架上拿袋子,一边冲小陶和爸爸快活地笑。
姑姑和大表姐下了车,还跟着一个女生,小陶这才想到,还有一个小表姐呀!小陶一直记得小表姐,后来忙着跟大表姐发短信就忘了。小陶的脸一下子红了,望望小表姐和大表姐,却又怀疑起来——她真是小表姐吗?真的是大表姐的双胞胎妹妹吗?大表姐比小陶高一个头,她却只比小陶高一点点,怎么看也不像中学生,倒像小学高年级。大表姐穿着红色羽绒服,黑色紧身裤,带流苏的红皮靴,背后是红皮革袋子,胸前是黑色照相机,那红的就像火,黑的就像炭,红头发在风中飘动不是火苗又是什么。小表姐穿着蓝色镶白条纹的运动装,一双半旧的白球鞋,留着学生头,戴着显大的黑框眼镜,背着洗得发白的蓝色牛仔包,如果不是衣着干净,皮肤白皙,哪里像城市姑娘,更像小镇丫头。她确实又是小表姐,眉眼跟大表姐何其相似,尖尖的鼻头分明就是大表姐的翻版。但是二人神气截然不同,大表姐激情四射,见面就拉着小陶的手说:“我有好多礼物送给你,在我包里。”小表姐却把双手插在衣兜,平静地观看四周的风景,一声不吭。endprint
见小陶打量两位表姐,姑姑笑着说:“第一次见到这两姊妹,听说是双胞胎,没有人肯相信。”
大表姐叽叽喳喳地接着说:“都说我在娘胎里就欺负妹妹!我哪里欺负她了?总是让着她的!妹妹你说是不是?”不等小表姐回答,大表姐望着田野上的雪,睁大眼睛说:“这里果然下雪了!三亚从来看不到雪!”然后就迫不及待取出照相机。爸爸说:“山里雪厚,回家叫小陶带你去拍。”“我把站牌拍下来,山下,这个名字太好玩了!”大表姐给站牌拍了照片,又拉小陶站到站牌边上,对小表姐说:“你也过来嘛!”小表姐抿嘴一笑,从大表姐手中拿过照相机,大表姐赶紧把一条胳膊搭在小陶肩上,说:“我们拍个合影,从此就是好兄弟,你要叫我表哥。”居然要人家叫她表哥!小陶止不住地笑。
五人穿过镇街往山里走,一路上大表姐说个不停,拍个不停。
“这里拍一下,好长的冰溜子!”
“这里,表弟,你爬到树上去照相,然后我也要爬到树上去。”
“哇,好漂亮的杉树,冬天居然这么绿,不拍不行。”
“我坐在溪边雪地上拍,回去给同学们看,让他们羡慕去!”
“啊耶,那个山峰戴着白帽子!”
……
小陶和大表姐因为要拍照,走着走着就落到后边。
姑姑回头说:“不要把胶卷这么快用光。”
大表姐说:“镇上有个照相馆,应该有胶卷卖。”
爸爸回头说:“你们走快点,跟上来。”
大表姐说:“要不你们先走吧。”
山道弯弯,爸爸和姑姑、小表姐进入枫林就看不见了。大表姐发现山坡上有野果,红红的,指头那么大,就往那儿爬。那种果子土名叫鸟不食,挂在光秃秃的枝头,被雪映着,好像红玛瑙。小陶以为大表姐要跟野果合影,就跟着往上爬。坡陡,雪滑,得低着头手脚并用。大表姐说:“怎么这么涩……”声音不大对劲。小陶抬起头,只见大表姐摇摇晃晃,像喝醉了酒,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小陶赶到大表姐身边,见她脸皮白了,嘴皮上还沾着红色的果汁,看样子吃了好几颗。小陶急坏了,“这种果子有毒!”大表姐微闭着眼,看上去挺难受,口中却说:“没事……没事……”小陶想把大表姐拉起来,拉不动,便高声喊叫:“爸!爸!”爸爸他们早已走远了。“表弟……真的没事……”大表姐睁开眼,拉住小陶的手,但却没有什么力气。“我只是有点过敏……歇一歇就好了……”小陶不知如何是好,盯着大表姐哪敢眨眼。大表姐仰身躺在雪地上,过了几分钟,好漫长的几分钟啊,她坐起来,晃一晃脑袋,冲小陶笑着说:“這么好看的野果,居然不能吃!”小陶松了一口大气,说:“如果是能吃的,早给鸟儿吃光了,还轮到你。”
下了山坡,大表姐提醒小陶:“我尝野果的事,你不要给大人说,不然大人不让我们到处乱跑。”
“那你要答应我,不许乱吃野果子。”
大表姐搂着小陶的肩说:“行!谁叫我们是好兄弟!”
到了渡口,大表姐气色复原了,面对那么宽的涧潭,她跳跃着说:“我要游泳,游泳!”小陶生怕大表姐下水,就拉住她说:“太冷了,不能下水。”
筏子停在涧潭对岸,山中寂静,人声传得远,不等小陶叫唤,爸爸从家门口出来了。
爸爸将筏子撑到这边,大表姐立即去抢竹篙。爸爸说:“你不会撑筏子,老老实实坐好。”大表姐哪能老老实实,一坐下就给爸爸拍照,然后把袋子和照相机交给小陶,起身央求爸爸:“让我撑嘛,我就是摆拍一下,求你了——”爸爸交出竹篙,守在大表姐身边。“你站开点,我要拍独自撑筏子的照片。”大表姐推开爸爸,对小陶说:“多给我拍几张哦!”她学着爸爸的样子,把竹篙插入水中。这儿水比岸边深多了,竹篙只剩尾梢露出水面,筏子顺水将竹篙轻轻一别,大表姐不及撒手,给弹到水里。幸好大表姐当真会游泳,几下又游回筏子边,被爸爸拉了上来。
没有竹篙可不行,爸爸正要脱衣,大表姐说:“还是我下水,反正我湿了。”她迅速脱掉外套,跃入水中,像大鱼一样潜游,一露头就抓住竹篙。小陶家门口站满了人,姑姑朝这边快步走来,邻居家大勇小勇也奔过来。大表姐抹一把脸上的水,冲着小陶喊叫:“快给我拍呀!”等到大表姐上了筏子,爸爸忽然说:“你的鞋子呢?”大表姐脚上只有袜子,那双带流苏的红皮靴筏子上也没有,水面上也没有。大表姐却指着小陶怀里的袋子,开心地说:“哈哈,袋子交给了你,不然你的礼物要沉水了。”
到了家,大表姐换上干衣裳,抹干头发,被姑姑强令在火落烤火。山里人家最温暖的地方就是火落,陪客人喝茶的除了自家人还有几个邻居,挤满一面八仙桌,桌下放着一盆烧旺的炭。大勇小勇桌子边上挤不下,就坐在撑架跟前,小陶和大表姐也坐在撑架跟前,撑架上架着乌黑的铁锅烧茶水,撑架下枞树柴烧得旺旺的,照得孩子们满面红光。小陶想听大表姐说说天涯海角,大表姐却拿来红皮革袋子,一样一样往外掏礼物,有成套的小人书,有精美的海贝,还有一架望远镜。姑姑见状就问小陶:“小表姐给你买了一个吹得响的小玩意,你拿到没有?”小陶摇摇头。
大人开始议论大表姐小表姐:
“哪里像双胞胎,半点不像!”
“名字真是起得好,老大叫阳阳,好阳光!老二叫静静,到现在一句话没有说,躲在客房看书。”
“名字换一下,性格会不会换?”
“那怎么会!还在我肚子里,一个就特别爱动,一个就特别安静。爱动这个性子急,先出来,抢了姐姐当。”
……
小陶惦记着姑姑说的小玩意,去到客房,从门缝一瞧,只见小表姐坐在床边,低头捧着一本书,就像泥塑木雕。
小陶正要推门,身后响起大表姐的声音:“表弟,带我到山顶去打电话!我要给我爸打电话,告诉他我们到了!”
妈妈也过来了,说:“阳阳,你头发还没有烤干……”
火落传来姑姑的声音:“让她去吧,她就是一个野小子,看不住的。”
大表姐冲小陶眨眨眼,说:“我妈叫我野小子——你叫我一声表哥嘛!求你了!”那一声“求你了”嗲嗲的,甜甜的,连爸爸都抵挡不住呀!小陶虽然不愿意,也只能红着脸轻轻叫一声:“表哥……”大表姐一把搂住小陶的肩,嚷嚷着说:“好表弟!真是我的好兄弟!”endprint
表姐弟出了家门,大勇小勇也跟着。进入竹林,看见那么高的竹竿,有的胳膊粗,有的大腿粗,大表姐说:“我们比赛爬竹竿!”路边有几根竹竿特别滑溜,那是村里的孩子爬惯了的,三个男孩各人抱住一根,大表姐也抱住一根。小陶以为大表姐爬不上去,谁知道她爬得最快。她爬到好高好高的地方,在上头摇来晃去,俯视着三个男孩说:“我们小区也有爬杆,我从小爬到大,下去的时候一滑就到地。”大表姐双腿绞住竹竿,松开双手,像耍杂技一样往下滑,真是训练有素的。可她滑到半路啊哟一声,赶紧抱住竹竿,一只手去摸下巴,原来是蹭破了皮。她瞧着手上的血痕,龇着牙说:“竹竿有节,小区的爬竿是铁管,没有节……”
过了竹林,上石峰的路窄窄的,四人自然就排成队。小陶打头,大表姐第二,后边是大勇小勇。
大表姐一路看手机,不时又说:“真的没有信号耶!”“还是没有信号。”“什么年代了,居然有的地方连信号也没有……”快到峰顶,她惊喜地说:“信号闪了一下!”
到了峰顶,红日西垂,万道霞光照耀群山,长满常绿植物的山头绿白交错,落叶植物居多的山头黑白驳杂,积雪有的映着霞光变成一片火海。这样的风景本地人见惯了,在大表姐眼中却是奇迹,她不停地拍,拍夕阳,拍山,拍雪,拍植物,当然还要拍小陶和大勇小勇,更要拍自己。下方村子里升起几道炊烟,小陶催促大表姐:“下山吧,要吃夜饭了。”大表姐说:“炊烟我还没有拍呢!三亚哪里看得到炊烟!”
下山时,走了半里路,小陶说:“电话还没有打!”“啊呀!我上山是为着打电话呀!”大表姐笑着,叫着,转身就往山上跑,脚下一滑,手机摔出老远。那段路东边就是陡坡,手机恰恰摔到坡下,这片坡背着霞光,下方暗蒙蒙的。大表姐并不发愁,只叮嘱小陶:“到家里就说我打过电话了,明天我们来寻手机。”
饭桌上,小表姐低着头不看人,也不说话,夹菜只夹跟前的,咀嚼没有响声,她怎么把食物咽下去的?大表姐跟每个人都要说话,眼睛火辣辣瞧着你,根本不像第一次来。小陶只觉得跟大表姐没有距离,就说:“晚上我要跟你睡,好听你讲海边好玩的事情。”大表姐说:“好啊好啊,我要听你讲山里好玩的事情。”妈妈说:“哪有这样的道理,小陶是男孩子……”大表姐说:“我也是男孩子,表弟叫我表哥!”小陶的脸已经滚烫,不敢再吱声。
第二天吃过早饭,小陶和大表姐上山找手机。二人矮着身子,从长满灌木和荆棘的陡坡一点一点挪下去。坡底积着好厚的雪,手机落在一蓬枯藤底下,大半没在雪里。小陶跪着爬进去,左脚勾着什么东西,大表姐发出刺耳的尖叫。小陶扭过头,只见大表姐手中拉着一条藤根,眼球快要爆出来。“你干什么……”小陶迷惑极了。大表姐扔掉藤根,尴尬地说:“我笨死了,蛇还在冬眠……这条根从雪里冒出来,我当是蛇要咬你,一把就抓起来。”小陶说:“你不怕蛇?”大表姐说:“我最怕蛇,连黄鳝也怕……刚才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小陶心想:如果真的是蛇,大表姐为救我要遭蛇咬呢。
回到家吃柿饼的时候,大表姐记起短信里说过要爬柿子树,就叫小陶带她去。下午二人又去钓鱼,大表姐正儿八经游泳——她带泳衣来的哦!小陶第一次见识泳衣,那种大红色的料子像布又像塑料,滑滑的,很有弹性,大表姐在水中游动就像一团红霞。大表姐还有泳镜,小陶戴上潜到水里,低头看得清水下的丝草和田螺,仰头望得见天空,山岭挤在一个漏斗似的世界里,全变了形,奇异极了。
客人是大年初三来的,转眼到了初十,小陶和大表姐天天往外头跑,如果影子可以像雪花落叶一样堆积,他俩的影子恐怕把整个山旮旯都覆盖起来了。不消说,“表哥”早已叫顺口了,胶卷也早已用完。傍晚小陶和“表哥”从镇上买胶卷回来,妈妈和姑姑正在火落里忙碌。咦,菜肴特别丰盛,鸡鸭鱼肉全齐了,小表姐怎么不见呢?她应该在火落里帮忙才对。小陶去客房看看,没有亮灯,也没有人。火落传来妈妈的声音:“小陶,你去找找小表姐,叫她回来吃饭。”
小陶满村子找,不见小表姐。
小表姐会到哪里去?村子就是这么点大,涧潭边没有人……不会在竹林里玩吧?小陶来到竹林,还是不见人,就往石峰上走。这么迟了,小表姐怎么可能在山上?小陶不知为何却加快脚步。快到峰顶,小陶听到隐隐的啜泣,顿时头皮发麻,好怕遇到了鬼怪精灵,却又觉得那声音有些像小表姐。小陶蹑手蹑脚来到山顶,果然,小表姐独自蹲在雪地上,双手拿着手机,背对着山路。
小陶悄悄走到小表姐身后,探头一瞧,小屏幕上闪烁着这样的文字:爸爸,我想家了,我好孤单……
小陶的心重重咯噔一下:啊……这些日子我没有陪小表姐玩一次,一次都没有……我以为她跟姑姑和妈妈有伴……她毕竟不是大人……
小陶内疚极了,好大一颗眼泪不提防就落下来,掉在小表姐脖子侧边。
小表姐猛然回头,也是泪汪汪,赶紧把手机握在手心里。
好一会儿,小陶才说:“大人叫我来找你。”这话出口,小陶更加难受。
小表姐咬着嘴唇站起来,默默往山下走。
小陶跟在后边,有好多话要说,却都卡在喉咙里。进入黑黝黝的竹林,小陶想起一个好主意,明天带小表姐来挖竹笋!这时大表姐从前方跑过来,打着手电朝二人脸上照:“哈哈,你们在这里!”小陶大声说:“明天我们来挖竹笋!三个人一起来!”大表姐说:“好啊好啊!”小表姐却不应声。
饭桌上人齐了,爸爸妈妈给两个表姐夹了鸡翅又夹肉团,说:“明天吃不到家里的菜了。”“火车飞机虽然高级,饭菜不如家里的好吃。”
小陶忙问姑姑:“你们明天要回三亚?”
姑姑說:“在这里过神仙日子,我也舍不得走,但是三亚的学校正月十三开学,明天十一了。”
大表姐说:“明天下午再走,上午要挖竹笋。”
姑姑说:“那不行,明天早起赶火车,今晚早点睡。”
小陶端着饭碗坐到撑架跟前,一口也吃不下。大表姐端着饭碗挨在小陶身边,说:“好兄弟,舍不得表哥吧!”小陶点点头,好想大声说:“我也舍不得小表姐!”
正月十一凌晨,天空刚刚抹上薄薄的晓色,涧潭上笼着化不开的浓雾,一行人就上了筏子。小陶一家将客人送到小火车站,等了一小会儿,那辆眼熟的红白相间的火车就从南边驶过来。小陶希望它不要停下,它却不知趣地鸣叫着,停稳在站台边上。窄窄的车门开了,第一个上车的是姑姑,然后是大表姐。小表姐一直把双手端在衣兜,走近车门忽然折回来,从兜里掏出一个捂得暖暖的物件塞给小陶,逃也似的跑上车。
那是一只陶埙,黑红色,小小的,可以握在手心。
“呜——”火车缓缓开动。大表姐从车窗探出身,晃着红围巾高声说:“到三亚来玩啊!表弟,暑假到三亚来!来看天涯海角,踏浪拾海贝!”
小陶挥着手,眼中的人儿模糊了,火车模糊了,整个世界都模糊了,充塞天地之间的震动却久久不散。
我有一个朋友,他说,我对任何人都一样。身边跟他关系非同寻常的一位听了不高兴,说,难道你对我跟对别人一样吗?他不再说话,默默平视前方。我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很难用言语解释。古人说,天道无亲,这是一视同仁。但是古人跟着又说,常与善人。哈,说得真好。
——小河丁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