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星
日本文化人类学会第四届国际学术研讨会,以“东亚人类学的国际化/全球化——中国和日本”为题,于2017年12月28日在东京的首都大学召开。此前在2014年11月和2015年12月,日本文化人类学会相继举办了两次主题为“国际化的日本文化人类学与强化国际信息发布”的圆桌研讨会。2016年11月,又举办了主题为“东亚人类学的国际化/全球化——韩国和日本”的国际研讨会。日本文化人类学会近年来的这一系列学术动向,有着深刻的时代背景,反映了日本文化人类学家在欧美主导的人类学世界学术体系中的“存在感”焦虑以及日本文化人类学会试图发挥主体性,努力通过“英语”建构或重构东亚三国(日中韩)人类学的互动网络,以提升日本乃至东亚人类学在人类学的世界体系中的影响力这一颇为强烈的意向。
日本文化人类学的这种“问题意识”,来自日本人类学家桑山敬己教授对人类学的世界知识体系及其与日本文化人类学的关系所作研究之结论的影响。桑山敬己在其《本土的人类学与民俗学——知识的世界体系与日本》①桑山敬己:『ネイティヴの人類学と民俗学―知の世界システムと日本―』,弘文堂,2008年12月。一书中指出,在人类学的世界体系中,存在着美、英、法,亦即欧美人类学的“霸权”,日本文化人类学处于这个体系的周边。虽然日本文化人类学有很多异文化研究的成果,但在国际人类学界的学术地位却不是很高。不仅如此,日本长期以来只是被西方表象的对象,这一点颇为类似于文化人类学视之为研究对象的“本地人”(native)。
成立于1934年的日本民族学会于2004年4月改称为日本文化人类学会,这意味着日本文化人类学全面地朝向英美式的人类学靠拢。日本文化人类学会约有2 000多名会员,其规模之大在全世界也并不多见,但桑山敬己发现,日本文化人类学主要只在少数亚洲邻国,才有较大的影响。和日本人类学家们熟知世界各国的人类学学术动向和欧美各种前沿理论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他们的欧美同行对于日本人类学却不大了解,另一位日本人类学家西泽治彦认为,这几乎就是一种“单相思”[注]西澤治彦:「日本の中国人類学をめぐる思索」,『武蔵大学総合研究所紀要』第15号,2006年3月。。
桑山敬己曾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人类学系留学,1989年获得人类学博士学位后,曾在美国大学任教;于2003年归国在北海道大学大学院文学研究科任人类学教授。他有在美国求学和从教的体验,也对部分美国人类学家内心深处对非西方学术的偏见、猜疑甚或轻蔑深有体会。故针对一些西方人类学家,其实是没有兴趣和非西方国家的人类学家进行交流的现状,他尖锐地指出,西方人类学家在外出做田野工作时,即便装样子也要努力去听取在地“信息提供者”的讲述,并试图去理解他们,但对于来自非西方的本土人类学家或本土知识分子的讲述却颇为反感,对他们的讲述采取拒斥姿态,这很难说不是一种“伪善”。为此,桑山敬己在他的著述中,对欧美人类学的这类“霸权”提出了“异论”。他试图揭示在人类学这种学问里此类“不平等”是如何产生的,揭示全球化的人类学知识是如何生产、流通和消费以及日本人类学应该如何去挑战这种“霸权”等。除了认为日本文化人类学的很多研究成果并不亚于他们的欧美同行之外,桑山敬己还对日本的民俗学给予了重视,认为柳田国男的民俗学其实就具有某种“反霸权”的指向。
桑山敬己对西方人类学所建构的世界性知识体系的“霸权”提出批评,这在某种意义上,意味着“周边”对于“中心”的抵触或逆反。在全球化和后殖民主义时代,欧美人类学家作为研究者和他们的田野对象,亦即被研究者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那种在殖民主义时代形成的结构性支配关系基本上解体了。一直以来习惯于被观察、被研究、被表象而沉默不语的本地人或本土知识分子,尤其是本土人类学家能够阅读那些关于自己文化的书写,也开始使用“母语”讲述自己的文化。他们往往被认为是本土的文化民族主义者。他们对自己文化的言说,既有全盘接纳欧美人类学家相关表象的情形,也有部分接纳、部分质疑或部分修正的情形,还有对外来者的言说或表象予以拒斥或与之形成对立的情形。值得一提的是,很多本土出身的人类学家,其实是在西方受到专业的人类学训练,也因此,他们洞悉欧美人类学的那些主要的“秘密”,包括“写文化”、表象和话语霸权之间的关系。这些本土的文化人类学家,比起他们的欧美人类学家老师,在表象自己的本土社会时有更多的优势或便利,他们很容易发现欧美人类学言说的“破绽”,很容易向其发起挑战,所以,他们被欧美人类学家近乎本能地排斥或反感,并不奇怪。
提及欧美人类学的世界体系,不得不说它也并非铁板一块。除了英美人类学家们的诸多反思之外,在此或许应该提及法语国家人类学家们针对“盎格鲁—撒克逊知识霸权中心”,亦即英语圈国家人类学之霸权的“非霸权”人类学。正如日本文化人类学会的“问题意识”是试图通过“英语”重构东亚人类学一样,其对“法语”的忽略,恰好能够说明法语国家人类学家主张的“非霸权人类学”,并非毫无根由。2007—2010年间,经由法语国家人类学家的多轮学术聚会,最终通过了指向于建构“非霸权人类学”的《洛桑宣言》。和桑山敬己教授的批评异曲同工,《洛桑宣言》的背景,也是因为当代人类学受到观察者和被观察者之间相互作用所引发的一系列问题的冲击,在生产人类学知识的人们和使用人类学知识的人们之间,日益频繁的交流推动了学科“自反性”的流行。在“非霸权人类学”看来,人类学不再是唯一研究文化的学科,人类学家也不再是唯一写文化、评论文化和记录文化的人。以前沉默的被观察对象,现在也有机会让人们听到他们的声音,那些来自传统上被研究人群的知识分子或人类学家,他们对于自身在人类学中被表象的部分或对于被外来者错误解读的部分,总是倾向于给出不同答案。“南部世界的新精英所建立的人类学与以欧美为中心的人类学保持距离,其实后者越来越演变为以美国为中心”;他们“对于非霸权知识在社会、政治和知识层面的需求改变了西方和非西方人类学之间对话的环境,是迈向非霸权人类学的第一步”[注]弗朗辛·塞朗、弗洛朗斯·格雷泽·比多、蒙齐尔·基拉尼主编,余春红译:《洛桑宣言:非霸权人类学》,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5页。。
桑山敬己认为,现时代的人类学已经很难认可某种特定的言说或表象,而是需要在研究者、描写者和被研究者、被描写者的双方之间,基于对相同的研究对象的共同学术兴趣,形成对所有人均能够开放的“对话空间”。与此观点颇为接近,“非霸权人类学”所追求的方向,也是认为应该在人类学和先前被人类学家当作“研究对象”的那些人之间展开永久性对话,这样才能更好地认识人类的多样性和普遍性。这同时也意味着应该更加关注“相遇”、“交流”、“共同改变”和“冲突”、“霸权”、“统治”等概念的政策及方法论内涵[注]弗朗辛·塞朗、弗洛朗斯·格雷泽·比多、蒙齐尔·基拉尼主编,余春红译:《洛桑宣言:非霸权人类学》,第10,21,26页。。“非霸权人类学”相信学科更新的前提是:承认过往的人类学是在建构霸权主义,而非专制性的人类学尤其不应忘记其内部固有的各种霸权主义,不应忘记那些处于边缘地位,被故意忽略、遗弃,甚至被从学科记忆中抹去的国家或地域性传统,以及被贬低和划归少数派的理论,被轻视或排斥在标准化、规范化过程之外的学者或其书写方式等。
“非霸权人类学”还特意指出了语言选择的问题。它指出语言也被分成三六九等,其中不仅包括英语、法语等霸权语言,也包括新的霸权语言和地方语言,例如因场景不同,葡萄牙语、西班牙语、阿拉伯语、俄语、印地语和汉语等②弗朗辛·塞朗、弗洛朗斯·格雷泽·比多、蒙齐尔·基拉尼主编,余春红译:《洛桑宣言:非霸权人类学》,第10,21,26页。,均有可能成为霸权语言。对于“非盎格鲁—撒克逊的人类学家”而言,他们经常遇到的一大难题正是:“他们一定要放弃自己的语言和调查现场的语言,通过英语来和大家交流吗?”“非霸权人类学”对此给出的答案是:人类学家彼此交流的语言不应该仅限于霸权和全球性语言,人类学家有用自己的教学语言或母语进行撰写的权力,也有用研究对象的语言进行书写的权力。之所以会有这样的主张,乃是因为“非霸权人类学”相信,人类学的知识应该是在不同背景的人类学家的共存与合作中创造出来。它倡导的并不是一种在文化接近中缓和矛盾的人类学,“而是一种在不同世界之间交流知识的人类学”③弗朗辛·塞朗、弗洛朗斯·格雷泽·比多、蒙齐尔·基拉尼主编,余春红译:《洛桑宣言:非霸权人类学》,第10,21,26页。。
通过“英语”这一霸权媒介重构东亚的人类学,进而提升日本及东亚人类学在那个由欧美人类学主导的世界知识体系中的存在感,日本文化人类学会的这种“问题意识”及其努力,可以说非常现实而又有力,它的确有可能部分地取得成功。但这在很大程度上,意味着位于“周边”的人类学极力地向位于“中心”的人类学靠拢或接近。它与其说是对霸权的人类学的挑战,不如说将进一步强化英语圈人类学的霸权。值得指出的是,伴随着人类学家的“工作语言”成为焦点,此种问题意识将进一步强化相关国家“欧美留学组”人类学家所拥有的语学能力和在欧美人类学界的人脉关系之作为“文化资本”的价值。但在另一方面,正如“非霸权人类学”所提示的其他可能性,除了靠拢、接近或被“中心”同化的方向之外,东亚各国的人类学在日益面临着英语作为工作语言之重要性的压力的同时,或许也存在着对于那个霸权体系予以抵触或自我疏离的方向性。事实上,在汉语圈(中国大陆、港台及海外华人世界)以及中日、中韩、日韩之间,直接使用各自母语和对方的语言,当然也时常夹杂着英语,甚至少数民族语的多语种交流的人类学交流的实践性场景,也并不鲜见。
中国人类学也处于上述那个人类学之世界体系的周边,而且比日本人类学更加边缘化。虽然相对于欧美人类学而言,日本和中国都属于东方、东亚,都是“地方”或“本土”(native),但日本人类学确实比中国人类学更加熟知和接近那个世界体系的中心。正如河合洋尚教授在此次国际会议的“主旨说明”中提示的那样,东亚三国,日本人类学在某种程度上多少有一点比较接近中心的存在感,可谓是“周边的中心”。但在中国,并不是所有的人类学家都能够认同或意识到日本人类学在东亚的某种中心性,尤其是那些直接能够和欧美人类学通过英语或法语进行对话的中国人类学家,经常也会忽视日本人类学的存在,这种姿态或许正是从那个具有霸权属性的欧美人类学的世界体系所感染的。
和中国社会对于留学日本、学习理工科技术类的“海归”尊敬有加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或许还应该包括考古学等日本的强项),在中国人类学界,留学日本、学习人类学的“海归”,通常远不及留学欧美的人类学“海归”更受青睐。造成此类态度的原因很多。一是因为日本人类学通常被认为缺乏理论,或主要是对欧美理论的复制或转述,因此,对于中国而言,就不如直接向欧美学习了。其次,中国人类学家除了日本人类学的中国研究部分之外,他们对于日本人类学家在世界其他地区所作的研究,也是知之甚少。再次,虽然欧美人类学也曾经和殖民主义纠葛不清,但日本民族学之为殖民主义统治或为侵华战争服务的历史则要更为直接和露骨;虽说战后日本民族学实现了转型,也有如中生胜美等人对日本民族学和殖民主义之关系的批判和反省,但印象中还是有不少日本人类学家对此态度暧昧。
比较日本和中国的文化人类学,两者之间存在着不少差异。例如,中国人类学在1960—1970年代曾经受到苏维埃民族学的影响,日本则没有这样的经验;日本在战后逐渐地由战前较多受德国民族学影响转向了美国式的人类学,中国则维持了更加多元性的人类学,亦即接受来自世界各种人类学的影响,包括来自日本人类学的影响。基于各种国内问题的现状,例如,少数民族问题、突出的地域性文化、改革开放带来的社会文化变迁等,当然还有财力不够和缺乏意愿等原因,中国人类学主要从事国内研究,主要是以汉语为媒介建构人类学的学科体系。相对而言,日本人类学则是既有国内研究,但更主要的是海外研究、异文化研究,因此,其海外研究同时构成日本国家针对世界各个国家和地区之“地域研究”的一部分[注]周星:《殖民主义、日本民族学及中日学术交流》,林振江、梁云祥主编:《全球化与中国、日本》,北京:新华出版社,2000年,第433—453页。。中根千枝教授曾经指出,由于处在和过去欧美人类学家对殖民地社会充满好奇心的时代完全不同的环境,非洲和亚洲,包括东亚的人类学家几乎都把各自的研究对象放在自己国家的内部,对国内问题尤其关心[注]中根千枝:『社会人類学:アジア諸社会の考察』,講談社,2002年,第43頁。。在这方面,日本文化人类学后来确实是走向了多少不同于其他非欧美国家人类学的方向。中国和日本都有“学以致用”的理念,但通常是针对国内问题而言的,无怪乎小熊诚教授把费孝通和柳田国男进行了一番比较[注]小熊誠:「自省の学としての中国人類学——費孝通と柳田國男の学問的方法ー」, 愛知大学国際コミュニケーション学会編:『文明21』第15号,2005年12月,第61—76页。。这意味着中国人类学家更加重视社会实践的理念,一直具有“应用”人类学的研究成果去回馈社会、民众和国家的冲动,正如费孝通在他题为“迈向人民的人类学”的著名讲演中所归纳的那样[注]费孝通:《迈向人民的人类学》,《社会科学战线》1980年第3期。。相比之下,日本人类学的异文化研究一般较少谈论“应用”,显示出更追求纯粹的学术性的特点。
中国和日本的文化人类学均面临各自国内来自民俗学领域的“挑战”。日本是在文化人类学和民俗学之间作出了较为明确的切割,亦即根据海外研究和国内研究来区分人类学和民俗学(近些年,这种区分逐渐被打破),日本文化人类学家一般较少在日本国内做田野工作。中国人类学在承认两者之分野的同时,却出现了促使两者合流的动向。即便偶而有人类学家在日本国内做田野调查,他也必须对民俗学保持敬意,因为他很难对大量积累的田野民俗志熟视无睹;但在中国,人类学家在作国内研究时,往往不是很看得起民俗学,因为民俗学无论在田野调查、民俗志积累或是理论建树方面均有较大的欠缺。事实上,直至前不久,在北京大学高丙中教授倡导“海外民族志”[注]高丙中:《人类学国外民族志与中国社会科学的发展》,《中山大学学报》2006年第2期;高丙中:《凝视世界的意志和学术行动》,《日常生活的文化与政治——见证公民性的成长》,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第117—125页。以前,中国几乎没有人类学的海外异文化研究。
在中国,和本土人类学家相对于欧美人类学家而自我认同的情形颇为相似,出于相同的逻辑,中国还形成了出身少数民族的“本民族学者”大批涌现的格局。出身于经常被动地被汉语所表象的少数民族、且受到专业人类学训练的中国人类学家胡鸿保教授曾经提及这类“本民族学者成长的意义”[注]胡鸿保:《中国社会学中的人类学传统》,《黑龙江民族丛刊》1998年第4期。,就在于他们能够凭借母语濡化而获得“先赋”优势,揭示更多异民族学者(包括西方及日本以“中国”为田野的人类学家、使用汉语表象少数民族文化的汉族出身的人类学家)往往难以发现及领悟的本文化的内涵,同时,他们也不难发现类似的表象及其与汉语霸权之间的关系问题。换言之,曾经被视为“附属”的人们开始发言,这对于“非霸权人类学”意义重大[注]弗朗辛·塞朗、弗洛朗斯·格雷泽·比多、蒙齐尔·基拉尼主编,余春红译:《洛桑宣言:非霸权人类学》,第14—15页。。和中国人类学家倾向于建构中国式人类学体系的思路颇为相像,“本民族学者”也倾向于建构族别式的各自的“民族学”,例如,彝学、苗学、纳西学等等。相对而言,日本基本上不存在国内“本民族学者”的涌现问题。
中国学者每每强调发展具有中国特色的人类学学科体系,为此甚至表明要对西方的人类学理论及方法有所取舍,也因此,文化人类学的“中国化”或“本土化”曾经是非常重要的理念和学术实践的方向[注]河合洋尚:「中国人類学における『本土化』の動向—1980年代以降の指針と実践」,『季報 唯物論研究』第100号,2007年5月,第107—124頁。。相比之下,日本文化人类学则基本上没有强烈的“本土化”意向,他们试图加入那个人类学的世界体系的积极性,要远比中国同行更加自觉和有更强的意识。
除了上述诸多差异,中日人类学之间还存在明显的不平衡关系[注]周星:《沉思放谈中国人类学》,高丙中、龚浩群主编:《中国人类学的定位与规范》,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73—186页。。正如日本文化人类学会本次以“中国人类学”为主题的国际研讨会,需要分别检讨中国与欧美人类学的交流、中日之间的人类学交流所象征的那样,中国人类学除了深受欧美人类学的影响之外,也和日本人类学有着悠长和密切的关系。尽管桑山敬己感受到欧美人类学家对日本人类学的冷遇或无知,但在中国看来,日本文化人类学仍是西方人类学的一部分,同时也始终是中国人类学积极学习和引进的对象,故其在中国有一定的存在感。除了近些年有极少数日本学子为了掌握汉语、熟悉中国人类学界以及以中国为“田野”的学术生涯设计而选择留学中国,甚或在中国获得人类学博士学位之外,长期以来,日本人没有必要到中国留学、学习人类学。即便是那些以中国为“田野”的日本人类学家,通常他们的理论、方法和问题意识也主要来自欧美人类学,中国似乎只是研究对象和信息、资料的提供方而已。比起日本学者的人类学论述较多被译成中文,中国方面除费孝通、林耀华等少数人类学家的著述被译成日文,以及在某些共同研究项目中有部分中国学者的论文被译成日文之外,中国学者的人类学论述通常不被认为有翻译成日文的价值。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大多数以中国为“田野”的人类学家都可以直接阅读汉语文献,这也降低了日本学术界翻译汉语人类学文献的积极性。
在讨论和比较中日两个国家的人类学时,或许需要区分几个不同的层面:一是上文已经提及,中日两国的文化人类学几乎没有交集的层面,中国没有对海外的人类学田野研究,对日本人类学的海外研究也不甚了解;二是围绕着日本以中国为“田野”的人类学研究,中日两国人类学家有密集的交流与合作;三是眼下几乎还不存在,但未来或有可能的层面,亦即当中国人类学的“海外民族志”研究,发展到以日本为“田野”时,中日两国人类学家之间可能会需要新的交流方式。
在以中国为“田野”的日本人类学家当中,正如西泽治彦教授所感慨的那样,经常也会面临两难的处境[注]西澤治彦:「日本の中国人類学をめぐる思索」,『武蔵大学総合研究所紀要』第15号,2006年3月。,亦即应该如何与以美国为代表的英语圈人类学保持怎样的关系和距离感。以中国为“田野”的日本人类学家,在中国某地或某族进行田野调查,使用汉语和中国方面的研究者以及当地人进行谈话交流,然后使用母语亦即日语写作,这可以得到日本国内关心中国和中国问题的广大读者的关注;偶尔使用汉语书写,通常也会引起中国同行的关注和引用。但他们很少使用英语发表其研究中国的人类学成果,因为即便采用英语写作并发表了相关论文,似乎也很难引起英语圈人类学家的兴趣。有趣的是,虽然存在研究者个人的差别,但以中国为“田野”的日本人类学家,似乎也很容易就事论事而不再那么热衷欧美的理论了。
据有关专家推测[注]西澤治彦:「日本の中国人類学をめぐる思索」,『武蔵大学総合研究所紀要』第15号,2006年3月。,美国以中国为“田野”、为“对象”的人类学研究者大约有1 000多人(包括部分在美华人学者),他们分别归属于美国人类学会(American Anthropological Association)和美国亚洲学会(Association for Asian Studies);日本文化人类学会中以中国为研究对象的人类学家大约有200多人。换言之,在国际人类学界,确实存在一个规模不算太小的“中国研究”领域。日本文化人类学家的“边缘感”,也存在于其“中国研究”的学者中。在英语圈人类学的“中国研究”中,中国人类学家的存在感或许超过日本人类学家,这应该被视为正常。同样,英语圈的“日本研究”,例如,在JAWS(Japan Anthropology Workshop)和AJJ(Japan Anthropology in Japan)等团体中,日本人类学家自然应该占据核心地位。这主要由研究对象所致,未必取决于中国或日本的人类学家谁采用英语发表了更多的论文。中国人类学以国内研究为主流,与其说他们想要在人类学的世界体系中增强存在感,不如说至少在国际人类学的“中国研究”领域,保持和维系“主场”优势(或许也近似“霸权”)。以此为前提,来自英语文献的人类学中国研究和来自日语文献的人类学中国研究,都在中国人类学界的留意及涉猎范围之内。
虽然在中日两国的文化人类学之间有着长期、密切的关系,但除了中国单向地从日本人类学引进和消化一些成果之外,主要还是围绕着日本文化人类学的“中国研究”,两国人类学家才有较多的交流。也就是说,和中国人类学界有较多学术交流关系的日本文化人类学家,主要是那些以中国为“田野”的学者,他们对中国人类学的了解,有可能超出了中国同行对日本人类学的了解。基于这种不平衡的现实,若是认真思考中日两国文化人类学彼此的国际学术交流所存在的问题,那么,或许可以说最大的问题就是研究对象或研究课题的方向性,主要只指向“中国研究”,而完全没有指向“日本研究”,更没有指向对于共同的第三者文化的研究。中日两国之间有为数众多的共同研究项目,其学术价值也都很重要,但它们通常多局限于以中国为对象的课题。这主要是由于出资方(截至目前,多为日方)的共同研究目标,是要推动日本文化人类学的“中国研究”,其研究成果必须使用日语,提供给日本国民,进而丰富和强化日本对于中国这个“巨邻”的认知。这类共同研究项目的设置,主要还是日本国内学术体制的一部分,故需要用日语出版和提交成果。参与此类共同研究项目的两国人类学家,倾向于分别使用各自的母语发表他们的成果,或者由日方将中国人类学家的论文翻译成日文。客观地讲,相关研究成果在没有以汉语出版或发表之前,通常较少对中国学术界产生影响。
笔者认为,今后除了继续加强日本文化人类学的“中国研究”和中国人类学家的国内问题研究之间的交流之外,还应该发展两国人类学家之间围绕“日本研究”开展深入交流的可能性。在英语圈人类学的“日本研究”里中国人类学家几乎不曾存在的情况下,中日两国人类学家通过日语—汉语的互动却有很多可能性。目前,在日本和欧美人类学家之间,较多地是围绕着人类学的“日本研究”展开的,那么,中日之间今后也应该且有可能围绕着人类学的“日本研究”有所交流。问题在于,中国人类学截至目前为止,对日本的研究寥寥无几,基本上尚不存在以日本为“田野”的人类学家群体,而日本人类学家对于和中国人类学家一起研究本土的日本社会及文化,似乎还缺乏想像或没有多大兴趣。但在笔者看来,人类学的“日本研究”或许正应该是中国人类学的生长点之一。显然,这方面主要还是需要中国人类学的“海外民族志”研究能够尽快在人类学的“日本研究”方面有所进展,并逐渐在中国国内的人类学界初步形成以日本为“田野”的人类学家群体。朝着这一方向的努力,既可以是留日的中国学子,改变“家乡人类学”的思路,以日本为“田野”选择博士论文的题目,也可以是中国方面派遣研究者前往日本从事“海外民族志”研究,还可以是中日两国的共同研究课题除了中国研究的方向,也能够以人类学的日本研究为指向。最近,已有一些年轻的中国学者对日本进行人类学的田野研究,并得到日本人类学家的帮助,正如日本学者的中国研究曾经得到中国人类学家的支持一样。无论最终他们是使用日语,还是汉语甚或英语写作,其成果都将成为中日两国人类学共享的学术财富。
想要使上述转型成为可能,还需要中日两国人类学家再次审视人类学的目的究竟为何这一基本问题。对此,除了来自欧美人类学的定义,也需要有诸如中国人类学或日本人类学的定义。对于中国文化人类学家而言,除了人类学所追求的揭示全人类文化多样性的奥秘之外,其对于中国社会、中国文化及中国公众的意义何在呢?虽然文化人类学在当前中国国内的学术建制中有点被“边缘化”,但从长远来看,它应该且能够在中国国内的知识生产体系中承担着重要的责任,既要为中国社会科学及人文学术的发展作出贡献,也应在推动民众提升有关文化多样性、文化交流、族群和睦、守护传统遗产、根除歧视等国民教养方面有所作为。不仅如此,中国人类学对于中国公众如何理解世界上其他诸多“他者”或异己的文化与文明,进而对于形塑中国公众的世界观、他者观、异文化观等,都承担着极其重要的使命。文化人类学肩负着如何在本国或本民族的社会中,翻译、解说和阐释其他各种异文化的责任。它对于本国公众形成怎样的有关异域、他者、异文化或具体异民族的印象,减少、降低甚或纠正有关异族他者的误会、误解,以至于消除偏见和歧视等,均至关重要。但是,要达成这些目标,非母语则无法想像。具体到中国和日本之间,中国文化人类学的“日本研究”对于形塑中国公众的“日本观”、“日本人观”,以及相反,日本人类学的“中国研究”对于形塑日本国民的“中国观”、“中国人观”等,彼此都应该发挥相应的建设性作用。换言之,文化人类学在中日之间,应该致力于彼此作为异文化之间中肯的理解、翻译、相互交流,从而促进两国人民之间的相互理解[注]周星:《殖民主义、日本民族学及中日学术交流》,林振江、梁云祥主编:《全球化与中国、日本》,第433—453页。。两国人类学家如果可以如此定位自己的工作,那么,使用对方的母语从事田野工作,再用自己的母语向国内读者报告调查和研究的成果,颇为理所当然。当然,在和第三方讨论相关问题时,使用英语或经由多语种的互译也不无可能。
想要走出中日人类学之间的不对称、不平衡状态,最重要的莫过于中国人类学家的“海外民族志”研究,必须在人类学的“日本研究”上有所起步、有所成长。中国人类学家通过在日本的田野研究,采用汉语写作关于日本社会、日本文化、日本人生活的“海外民族志”,将其提供给中国读者和中国知识界,其意义对于形塑中国公众的日本印象或认知,自不待言。但这个理想可能要比日本人类学家的“中国研究”更加困难,因为以日本这样高度发达的现代化社会为“田野”,除了需要有经济实力方面的支撑之外,作为发展中国家的中国人类学家想要“进入”发达国家的社会和日常生活,从事“上行”田野工作,困难可想而知。显然,这就需要日本人类学家给予支持和配合,以便在中国和日本的人类学之间形成更加浓密的学术对话和持续性的交流。
文化人类学在中日之间的此种理想状态眼下还只是构想,但它有可能,也有意义,因为它符合所谓“非霸权人类学”追求的“相互认知”和“共享”的人类学方向[注]弗朗辛·塞朗、弗洛朗斯·格雷泽·比多、蒙齐尔·基拉尼主编,余春红译:《洛桑宣言:非霸权人类学》,第36—38页。。自从1950年法国人类学家让·鲁什(Jean Rouch)首次提出“共享人类学”和“相互认知”这样两个术语以来,后来到1990年代,另一位法国人类学家勒·皮雄(Alainle Pichon)也专程来到北京,倡导他主张的“双边”或“相互”的人类学[注]周星:《关于“双边”或“相互”的人类学》,《社会科学战线》1994年第3期。。所谓双边或相互的人类学,就是在过往的研究者和被研究者的社会之间实现一个角色置换,亦即邀请出身于被研究者社会及文化的人类学家,去传统上是研究者所属的社会及文化,进行田野调查,从而彻底纠正人类学世界体系中那种非均衡和霸权的格局。应该说,这个思路在反思的欧美人类学,尤其是在法国人类学中一直存在,直至最近的《洛桑宣言》就更为清晰了。《洛桑宣言》尝试提出一种“在……之间”或“两者之间”的人类学,亦即开辟一条双方人类学家可以持续往返的道路,在相互共享的田野经验中,在相互兼顾双方母语交流的基础之上,实现感性的共享。显然,如此双边、相互和共享的人类学,应该是和中国人类学家罗红光所探讨的“互为他者”之“对话的人类学”[注]罗红光:《对话的人类学:关于“理解之理解” 》,高丙中、龚浩群主编:《中国人类学的定位与规范》,第71—86页。可以相互通假,而不同于过往那种通过对相关“他者”的知识建构,一方面标榜着普遍性,一方面却又只是单向和不对称的人类学理念与实践。在笔者看来,如果突破了总是从“中心”去往“周边”,使用“中心”建构的理论或概念去衡量和解说“周边”的世界,使用霸权性的语言来表象弱势社群的人类学惯例或模式,“非霸权人类学”在中日之间也一定是有着广阔的前景的。
日本文化人类学会通过英语媒介整合东亚人类学的“问题意识”,也为中国和韩国的部分人类学家所认同,由此建构或已具雏形的东亚英语圈人类学(具体体现为自2008年以来,东亚人类学协会East Asian Anthropological Association的成立及历次学术活动)将有可能提升其在桑山敬己所揭示的那个人类学知识的世界体系中的权重。但另一方面,也可能进一步补强构成了欧美世界优越感之源泉和理据的那个世界体系。最有可能的倒是,在欧美多少具有霸权属性的人类学和中国这类发展中国家或非西方国家的母语或“本土人类学”之间,再形成一个英语圈东亚人类学。多出这样一个“夹层”的努力或许不无意义,因为对于擅长英语的本土人类学家而言,似乎是超越了“语言”的墙壁而获得了某种接近“中心”的自由,但此外还是应该具有诸如中日之间相互、双边或共享之人类学的可能性的。
和日本人类学多少有所不同的是,中国作为更加具有“边缘性”的人类学传统,长期以来并不是为了补强那个人类学的世界体系而存在及发展的。它主要是基于国内对于新知识的需求和理据而存在和成长起来的。因此,它持续地执著于“中国化”、“本土化”的趣好。如今,它和日本人类学一样也面临着另一个走向,亦即国际化和全球化。中国人类学家近些年来旨在创新的“海外民族志”田野工作的尝试,某种意义上,正好可以反映此种国际化,亦即“加入”世界和与国际“接轨”的趋势。但中国人类学的“海外民族志”指向,与其说是成为那个由欧美人类学所主导的世界体系中备受歧视的一员,不如说是尝试从中国的主体性视角出发,去观察、研究和表象世界上其他诸民族的社会与文化,从而通过以母语积累的学术成果,为中国社会的改革开放,为中国公众的世界认知作出必要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