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堇年
多年以前我久久站在海边,风迎面扑来,有泪的咸味。看着一艘生锈的船,歪斜着,遠远地、孤独地搁浅在礁石遍布的海滩上。
海是灰色的,吐着浪花,好像有层层心事,无人倾听。
醒来时候,发现只不过是梦。我的生活中哪里有海。若有,也不过是茫茫人海,潮汐一般,退去又涌来。而青春,是这大海中一艘无法被打捞的沉船。
为了一种所谓的“接地气”的人生,我曾经选择了一份极其平凡而底层的工作,内容与写作、文艺完全无关。犹如体验一种双重人生:在那里没有人认识我,不知道我的历史,同事们在我的姓氏前面加一个“小”字,亲切地对我打招呼,交代事情。
我想,这份工作对我最大的意义,也许是能时刻提醒我:作为一个人,你要承认自己的平凡和渺小。但是,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
时至今日,常常觉得幸运,因为我从未真的想过自己会成为一名作者。一生中究竟有多少事是无心插柳的,想来都觉得老天总是厚待我。
之前我从香港毕业,学生时代已经出版了几部作品——许多人都问我,你干嘛找工作?你不好好写作,找什么工作?你再不写,就要被遗忘了。
听人这么说,我也质疑过自己。但转念想想,如果我因此被遗忘,那是我活该。时间是一把筛子,筛不掉的,终归筛不掉。那些应该被筛掉的,就由着它被忘却吧。
而若要成为这样一颗不被筛掉的石头,必须先甘于放低自己,体会浩瀚尘世中,人作为一只蚂蚁的视角,是什么样子。
毕竟,石头若是飘在云上,迟早要掉下来。放在地上,就稳了。
鲁迅先生说,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深以为然。
而同时我又觉得,也可以说,世上原本有很多路,有的路,走的人少了,就渐渐不成了路。
回头想想,这个喧闹而功利的时代里,从小到大,我活得多着急,多匆促,连研究生都不想花那么多时间去读,少用一年是一年。
好不容易挤上了人生的列车,直奔终点,才突然觉得,该活得慢一点,再慢一点。一个人那么早奔去终点,有什么意思呢?
写作亦然。
距离少年时代大概已经过去十年了。青春期是一段表达欲井喷的时光,回头想来,每天晚上在晚自习时奋笔疾书的那股劲儿,几近不可思议。那样的书写的确成为写作的滥觞,但它显然只是一段阶梯而已。过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岁,人越长大,下笔越犹豫。我渐渐能理解那种欲说还休的心境,因为生活像一块块砖头那样,垒成了心的城堡。
这些年印象最深的国产电影,是顾长卫导演、李樯编剧的《孔雀》。像绝大多数真正的杰作那样,它寂寞,无闻,被误解,被大众审美厌弃。
但我热爱它的平静,微渺,优美,绵长。一如我所热爱的生命的特质。
就像顾城写的:“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