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树
1
天气开始转凉的时候,丁立在雨石街南面摆了个水果摊。摊子不大,五到六个平米,是用一块块木板围钉起来的,顶上盖的是铁皮,下雨时啪嗒啪嗒响。丁立是个喜静的人,棚顶的雨点声搅得他不安,一到下雨天他就烦。尽管这样,丁立还是满意自己这个简单实用的水果摊。不满意又怎样呢,就是这样的一个小摊子,还是两个亲戚凑钱帮他撑起来的。丁立很感激这两个亲戚,在他人生最低潮的时候伸手拉了他一把,让他在无望中看到了希望,像一个黑夜迷路的人,望见前面有一丝亮光。
水果摊的斜对面是老黑的士多店,隔着一条三米来宽的人行道,老黑扯开嗓门问,兄弟,老家哪里?说着就一瘸一拐走了过来。丁立的摊子收拾得干净整齐,他自己用一些木条、木板的边角料,钉了一个木架子,一种水果放一个木格子里,颜色各异,看上去还蛮诱人。一人高的木板墙上,挂着一幅裱好的油画,老黑指了指画,说,你画的?
丁立咧嘴笑了笑,说,是我画的。
老黑吸一声鼻子,偏头凑近画看了看,问里面画的是什么。
丁立来了精神头,眼睛一亮,说,这是我模仿梵高的《麦田群鸦》,里面畫的是麦田和乌鸦。你也喜欢画画?
老黑睁大眼睛,前额的横纹动了动,像用两根粗铁丝勒出来的。他说,我不喜欢画画。转回头问,梵高是谁?
丁立眼里的亮光消退,他说,梵高是一位外国画家。
老外的东西你也能模仿?老黑摸了摸光溜溜的头,笑笑说,不瞒你说,我小学都没毕业。看了眼丁立又说,你是个画家?
你见过像我这样落魄的画家吗?我只是喜欢画画,上初中的时候就开始画。丁立叹口气,抬头看着外面过往的路人,自言自语说,都好久没画了。
后来老黑有空就来丁立的水果摊聊天,两个男人站着或坐着,天南地北地胡扯一通。丁立从老黑阔大的嘴巴里,知道了一些雨石街的大事小事。老黑告诉丁立,说他在这里待了快八年的时间了,天天死守着这个鸡巴大的破士多店,饿不死也发不了,每日像个梦游的废人。说到这里,老黑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腿,笑笑说,我就是个废人,二等残废。
老黑是个有点意思的人,给丁立的生活带来些许的欢乐。更多的时候,丁立还是快乐不起来,一个人守着冷冷清清的水果摊发呆,有时想画画,发愣半天又不知道该画什么。自从女人带着两岁的儿子跟一个老板走后,丁立就消沉了大半年,他感到前途渺茫,好不容易有了女人和孩子,转眼之间又成了光棍一条,仿佛是在梦里。丁立一点都不怪女人,这是个长得好看又会打理家务的女人,理应要过那种衣食无忧的日子。不过丁立恨那个拐走女人的男人,要不是他横插一脚,丁立一家三口的日子应该过得安稳,没有多少钱,日子勉强过得去,像所有平平淡淡的家庭那样过日子,随手撕去一页日历,说一句,今天是惊蛰,又撕掉一页,摇摇头说一声,这么快就到霜降了。
丁立没什么特长,家里的农活做不好,进工厂又说单调沉闷,也没有干苦力活儿的身板。如果硬要说他有特长的话,那就是画画了。画画是他的最爱,可画画不能给他带来馒头和咸菜。在学校的时候,美术老师喜欢他,说他有相当好的画画天赋,说将来有可能成为画家。丁立觉得是美术老师的那句话害了他。其实说美术老师害了他也是不妥的,归根结底还是贫穷的生活害了他,要是当年家里的生活条件好一点,他也不会高中没上完就辍学了。有些时候女人也是支持他画画的,临走的那天,女人对他说,你喜欢画就坚持画下去吧,往后一个人过日子,负担也就轻了。她是一个让人恨不起来的女人。
这时老黑的目光落到丁立的头上,他笑着说,你的头发都快掉没了,不过有画家的相貌。我老家也有个画家,他的头跟你的头差不多,脑壳上也是稀稀疏疏的几根毛。笑了几声接着又说,听人说画画的人都是神经病,丁立你是神经病吗?
你看我像神经病吗?丁立回他一句。
现在不是,以后就难说了。老黑认真地说,在这样的地方待久了,你我都会变成神经病。
丁立说,老黑,你不能这样说自己,也不能这样说别人。
怕个卵,神经病就神经病呗,我看很多人都是神经病。老黑剥了个桔子扔进嘴里,眯眼说,你没去过438吧,改天我带你去那儿玩玩。
丁立知道438是个什么地方,那里汇聚了不少站街女,因为附近有个438发电站,也因为和“死三八”谐音,因此就被人叫开了,住在雨石街的男人,大都晓得438的另一层意思。丁立的女人离开后,他就没再碰过别的女人。丁立其实很渴望有个女人,但他又不屑这种便宜的站街女,想都能想得到,几十上百块钱就可以到手的女人,能好到哪里去呢?年纪大不说,她们根本就没有职业道德,公事公办,毫无情趣。
丁立说,我不会去那种乱七八糟的地方。
老黑说,别把她们想得那样低贱,你高尚吗?别以为你能画画就高尚了,没钱你想高尚也高尚不起来。
丁立说,我要找正经的女人,我还要结婚生孩子,你就不想结婚了?
结个卵婚,老黑笑着说,我穷光蛋一个还想着结婚?告诉你丁立,结婚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丁立摇摇头说,老黑,你连结婚都不敢想了,真是可怜。说完这句话,丁立心下又想,其实老黑说得不错,自己也是个可怜虫,拿什么跟人家结婚?哪个女人愿意嫁个穷光蛋?想到这里,丁立就迷茫起来,忧郁起来。
2
老黑是个话多的人,只要和丁立在一起,他就说个没完,像开着的水龙头,哗哗哗响。老黑了解雨石街,从他讲话的语气看,好像雨石街没有他不认识的人,也没有他不晓得的事。老黑说,丁立,以后收保护费的那帮孙子来了,你别鸟他们,连屁都不要放他们一个,就说你是我老黑的亲兄弟,这样他们就不敢问你要钱了。其实他们保护个卵,就是敲竹杠。
收保护费的事情,丁立听老黑旁边修理电器的老板讲过,老黑那天取出一把菜刀,一瘸一拐地来到收保护费的人面前,声音不大,但吓人。他说,不是你们砍死我,就是我砍死你们。收保护费的三人都是矮个子,一米八几的老黑光着头,铁塔般站在他们前面,有点像大象跟山羊站在一起。endprint
说话的当儿,一个女人手牵一个小女孩,朝丁立的水果摊走来。老黑说,你看到那个女人没有?她叫卓莹,老公失踪快三年了,是死是活谁也不晓得。这个女人爱打麻将,也有点风骚,听说跟两个男人好过。不过年纪轻轻就守寡,还带个“拖油瓶”也难为她了。笑了笑又说,要是换做我的话,我同样会骚,你想想,一个人要是连爱都没得做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叫卓莹的女人来到水果摊前,丁立和她正好打了个照面。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皮肤有点黑,像朱古力的颜色。米色的T恤紧绷绷的,胸脯腾空而出晃人眼。卓莹看一眼丁立,说,香蕉多少钱一斤呀?丁立说三块。卓莹说,便宜一点吧,两块五一斤好不好?以后我会经常来你这里买水果。丁立说两块五就两块五,依你。卓莹的脸上就现出笑意,她又看了丁立一眼,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卓莹走远后,老黑说,你看她那屁股扭呀扭,骚哄哄的。说着又拿腔捏调学卓莹说了一句,谢谢。他拍了拍丁立的肩膀,说,她记住你了,对你有意思了。
丁立不解地说,你瞎说,难道一斤香蕉便宜了五毛钱她就对我有意思了?不可能。
老黑说,怎么会不可能呢?女人就是女人,别说五毛钱,女人有时候还会为一句分文不值的话喜欢上你。老黑还想接着说,这时见有人进了他的士多店,便匆匆离去。
丁立有点不理解自己了,要是搁往日或者是别的人,两块五一斤的香蕉他绝对不会卖的,可是当他看到卓莹水漾漾的眼睛时,毫不犹豫就答应了。难道对她有意思了?丁立想。
接下来的日子,丁立几乎天天都能见到卓莹。有时她一个人,有时牵着她的女儿,远远地见了丁立就笑一下,经过他的水果摊时,也很随便地问一句,生意好吗?丁立越来越觉得卓莹对他有点意思了,这样他不免就多看上她几眼。其实她算不上漂亮,身材偏矮又有点胖,比例不均匀,不符合人体的“黄金分割”定律。但她看上去性感,她的嘴比一般人的要小一些,嘴唇有点厚,两片贴在一起,侧面看上去,像一只紫红色的蝴蝶趴在那里;嘴唇启合时,隐隐现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仿佛她呼出的气也带着薄荷的清爽;她的声音柔柔的,带点颤音,听着让人舒服。还有她的眼神有点特别,眨眼之间表情丰富,仿佛在告诉丁立,她是充满活力的,她需要爱的滋润,她懂得温柔也懂得风情。
老黑说卓莹喜欢上了丁立,不错,当卓莹第一次和丁立的眼睛相对时,她的心就跳了几跳,她告诉自己机会来了。她知道这个男人是多情的,强壮的,虽然贫穷但充满诗情画意,是个懂得爱惜女人的男人。她在心下盘算的时候,整个人雀跃起来,浑身透出欢快的气息。她每次经过水果摊之前,都要在镜子前梳理打扮一番,然后装作不经意地路过水果摊,不经意地给丁立一个笑,不经意地说上几句话。她相信,丁立能捕捉到她传递出去的信息。
丁立是个对女人有点小经验的人,他当然读懂了卓莹的一举一动。当丁立确定卓莹对他有意思的时候,他体内的血液沸腾起来,浑身的细胞欢呼起来,他一次又一次地展望和卓莹生活在一起时的美好情景。
一次卓莹要求丁立给她画个人体素描,丁立挠挠头说,画不好别怪我。卓莹说,画不好我就不要。看到卓莹近距离坐在自己面前,丁立感到有点局促,心下却是兴奋的,乐意的。当丁立从画架上取下画好的作品递给卓莹看时,卓莹扑哧一声笑,说,你也把我画得太夸张了吧?
丁立说哪里夸张了?
卓莹指了指画里面的人的胸脯说,这个画得太高了,羞死人。她似乎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丁立,掩饰不住笑,说,我不要,你留着吧。说完就匆匆离开了。
接下来的一连好几天,丁立没见到卓莹。
十天過后,丁立看到卓莹远远地路过,她没像往常一样往水果摊看,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目不斜视地向前走,直到消失在一栋楼的拐角处。
丁立对卓莹的这一举动表示不理解,按理说应该趁热打铁才对呀,可她为什么又不来了呢?明显有故意躲着他的意思。丁立原以为跟卓莹的感情会发展得很顺利,属于顺风顺水的那一种,两个人之间会有一场场好戏接连着上演。丁立猜不透卓莹在搞什么鬼,她难道刚开头就放弃了?不,他不相信她会就此罢手。接下来,丁立有些坐卧不安了,他常常一个人站在水果摊前翘首张望,希望卓莹出现,像往常一样远远就冲她笑,然后经过水果摊。
老黑对丁立的魂不守舍表示好笑,同时也表示极为不满,一个女人就这样让他神魂颠倒,况且这个女人又不是什么仙女,就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女人有什么了不起?去438出几个钱,就能让她们老公长老公短地叫,任你消遣,没必要在这里弄风情,玩什么精神把戏。老黑知道卓莹是在吊丁立的胃口,女人吊吊男人的胃口也很正常,但他认为卓莹玩这一套就不应该了,一个什么都不是的矮胖冬瓜,现在吊人胃口玩起消失来了,实在不配!
老黑说,丁立,卓莹这样的女人也让你这样上心?不会是动了真感情吧?她有什么好的呢,又不是大美女西拖,不值得为她牵肠挂肚。
丁立有点烦躁地说,是西施不是西拖,没文化。
老黑说,拖和施不是差不多吗,反正说的就是那个人。丁立,我说你要是上火了就去438泻泻火,花几个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丁立说,老黑,我不是你,就是把我憋死我也不会去那种地方的,你不知道爱情的滋味,你更不懂得享受爱情,你不喜欢的人并不是就很差,你缺少一双欣赏美的眼睛,美是什么……好了好了,不跟你这个没文化的人说了,说了也等于对牛弹琴。
什么牛不牛的,老黑说,我看你就是一头笨牛。看在朋友的分儿上,我今日给你出一招,你还看不明白吗?卓莹是在故意吊你呢,你现在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路是你得忍着,别把她当一回事,过不了多久她就会乖乖地来找你;第二条路是,你要是实在坚持不下就去找她,直接去她家里找她,说几句不要钱的好话感动她,这样离上床就不远了。我说这样简单的事情,怎么到你身上就变得复杂了呢。有文化,真可怕。
3
老黑的一番话,丁立细想起来觉得还是有些道理,别看他没文化,研究起女人来还是一套一套的。想到“上床”两个字,丁立心下一动,连日来的郁闷似乎瞬间就脱离了他的身体,化作一缕青烟飘出了窗外。上床是必然的,男女之间发展到一定程度就避免不了上床,老黑说男女之间的好,就是为了上床,上床是最终目的。但对丁立来说不完全是,在上床之前,丁立还喜欢有个过程,每天在水果摊盼望卓莹出现,看到她温暖的笑容,两个人说上几句彼此意会的话,然后四目相对,心下却荡漾起来,澎湃起来。这样的生活才有滋有味,这种生活的色彩才细腻才质感,而肉体的碰撞是快感,没有美感。endprint
看着窗外迷离的夜色,丁立决定采取老黑的第二个方案,是直接去卓莹家里看看,万一她是病了呢?对,理应去看看她。
丁立装了一袋最好的苹果,又挑了一袋最大的梨,他提着两袋水果,忐忑地敲响了卓莹家的门。
卓莹在屋里脆脆地问,谁呀?
丁立说是我,咳了两声又说,就是那个卖水果的丁立。
大约过了半分钟之久,卓莹开了门。卓莹穿一身粉色睡衣,她说刚洗好澡准备睡了。卓莹对丁立的到来似乎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好像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卓莹租的是个单房,不大,十个平米左右,床上胡乱地放着一套衣服,看上去好像是刚脱下的。卓莹忙把衣服折叠起来,说你坐呀,随便坐。丁立就坐在靠墙的一张沙发上。
卓莹坐在床沿上,挪了挪,把双腿并拢,瞟了丁立一眼。
丁立说,你女儿呢?
卓莹说,今天是周末,她小姨带出去了,明天才能回来。
丁立说你身体没事吧?
卓莹抬头看着丁立,笑着说,我身体好好的呀,你不会认为我身体不好吧?
丁立说没事就好,我还以为你身体不舒服呢,有一些日子没见到你了。
卓莹扑哧一笑,仰面倒在床上,说,累死我了,领回一些工艺品在家里做,我哪还有时间出去呀。
这个时候,丁立的眼睛无意间落在了卓莹白晃晃的大腿上,向上移,高耸的胸脯在丝质的睡衣里颤抖了一下。丁立赶紧把目光收回,心跳得厉害。
双方沉默了片刻,丁立有些把持不住自己了,他起身说,时间不早了,不妨碍你休息。卓莹也起身,她没挽留也没客套,不做声地把丁立送出了家门。
丁立租住的房子是最便宜的,一所老院子,院子里一共住着四户人家,都是一些做小买卖的。丁立推开院门,所有的灯都灭了,看来都睡下了。经过一间房门口,丁立隐约听到里面有女人欢快的呻吟声。这是一对二十多岁的年轻夫妇,在夜市租了个摊位,做手机贴膜的生意。以往夜里起来小解,偶尔听到这对夫妇从房间里传出来的声响,丁立是有过床笫之欢的人,那声响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丁立有时睡意朦胧地摇摇头,心下说一句,真能干,然后躺床上接着睡。
这一夜,丁立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躺在床上翻过来又翻过去,睡不着而且尿多,来来回回上厕所,冻得他直打哆嗦。凌晨一点多,夜出奇地安静,丁立又翻了个身,想到了卓莹,她的睡姿应该是优美的,她的鼻息肯定是均匀的。他在黑暗里闭着双眼,仿佛看见卓莹悄悄推开了他的房门,有点羞怯地褪去了身上的粉色睡衣,模糊的身子慢慢向床边靠近,最后躺在了他的身边。丁立似乎闻到了卓莹身上淡淡的沐浴露香味,他似乎听到卓莹小声说,你到底爱不爱我?丁立低声回应,爱,我很爱你。
丁立被自己吓了一跳,梦醒似的弹跳起来。
重新躺回床上,丁立想,卓莹为什么对我爱理不理?难道她对我根本就没那意思?是我自作多情一厢情愿?这个时候,丁立好像忽然又悟到了什么,他心下一笑,骂了自己一句,笨蛋。丁立脑海里闪出一个念头,现在就回去和卓莹睡上一个晚上。丁立赶紧爬起来,想想又觉得不对劲,这个时候回去,她还会开门吗?说不定还会被她骂一通神经病呢。想到这里,丁立不甘心,又无可奈何地钻进了被窝,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4
雨季來临,夹着冷风的雨丝飘飘洒洒,雨石街的天空湿漉漉一片。水果生意惨淡,老黑士多店的生意也好不到哪里去。老黑说,这里过不了多久就要拆了,听说要在这里建一个娱乐城。丁立,这里拆了你又去哪里?
还不知道呢,丁立说,现在的生意不好做,像我们这样的小摊小贩就更难做,地段好的租金贵得吓死人,不好的地方又赚不了几个钱。你呢,你又准备去哪里?
老黑说,没想好,等这里拆了就先回老家一趟,三年没回去了。
丁立觉得老黑是个对世事看得开的人,至少表面给人这样的印象。接着老黑把他昨晚去438快活的事讲给了丁立听。每次去了,他回来都会分享给丁立,有时连做事情的细节也暴露出来,讲得绘声绘色,弄得丁立有些难受。丁立就说,老黑你不是人,以后不要在我面前讲这些了。老黑就笑,过后他还是照讲不误。
这天夜里,丁立又睡不着,东想西想就想到了自己曾经的女人。女人的身材娇小,抱在怀里让人怜爱。第一次的那个晚上,女人的呻吟低低的,是抑制不住的痛和快乐。想到女人光滑瓷实的身子,丁立就觉得浑身燥热,忍不住拿手去触碰自己的身子,燥热忽然加剧,像拉风箱一样,每拉一下,火苗就蹿高一些。丁立发现自己强大起来,火苗呼呼往上蹿,他赶紧来个紧急刹车,撩开被子,起身猛灌了一杯凉开水。丁立骂了一句王八蛋,脱口而出,他感到奇怪了,这骂的是哪个?想了想,其实他骂的是带走自己女人的那个男人。如果不是那个男人,女人也不会离开他,现在他就不会受这份难言的煎熬了。
丁立越来越觉得,自己太需要一个女人了,尤其是像这样的漫漫长夜里。
丁立有时候暗骂自己没出息,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吗,做了和没做又有什么区别,做了又不会上天,不做又不会死掉。丁立想,这就是人的贪欲,男女之事也不例外,做了一次想两次,做了两次又还想要更多次。
重新躺下,丁立听到院里有猫叫声,哇呜哇呜,一声接连一声地叫,叫得凄惨,叫得可怜。丁立知道是那只花猫在叫,去年还在院里的一个角落生下一窝小猫。丁立才想起现在是春天了,猫儿开始发情需要交配了。丁立觉得自己和猫一个样,不同的是,猫可以通过自己一长一短的叫声来宣泄内心的压抑和需求,而自己却不可以,只能把那份压抑和难受死死捂住,或者暗暗把它深埋在心底。
丁立的心柔软起来,他同情院子里的花猫,起身想出去和它说说话,告诉它别叫了,叫了也没用,雨石街又不止你一只母猫,公猫忙不过来,说不定正和别的新欢快活着呢。丁立披衣起来,院子里的月光被屋顶切去了一大半,显得参差不齐,面目狰狞。花猫蹲在一个角落里,瞄了丁立一眼,低头舔了舔自己的身子,又哇呜哇呜紧锣密鼓地嘶鸣起来,像要把自己的嗓子叫破才肯罢休。endprint
丁立一时没了主意,深夜里的叫声异常清晰,他听着又烦躁起来,就对花猫呵斥道,叫叫叫,就知道叫,你自己难受还要我跟着你一同难受,你这个祸国殃民的东西,快给我死开!说着捡起门口的一只拖鞋朝花猫扔了过去。花猫身子一缩,嗖一声便消失了。丁立气鼓鼓地关门,他看见对门房间里的灯忽地亮了。
5
卓莹对丁立的态度不冷不热,也不来丁立的水果摊买水果了,还把丁立给她画的人体素描画也要了回去。丁立试探说,卓莹,今夜我想去你家。
卓莹说,今夜我有事。
丁立赶紧又说,那明天晚上可以吗?
卓莹头也不回地说,不可以,我每天都忙个半死,没工夫闲聊。
老黑背着双手走了过来,说,机会不是天天有的,你把她心里的那盆火给浇灭了,要再烧起来就难喽。
老黑的话总能一针见血。丁立现在一想到那个晚上就后悔,人家给了你机会,可你不要,还把人家硬生生地羞辱了一顿。丁立觉得自己真是个不开窍的木头人,是个一无是处的人,什么都干不了什么也不会干。想着想着,丁立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忽然觉得人活着真是累,这样的日子真他妈的太没意思了。
丁立做了个决定,在夜色吞没雨石街的时候,丁立终于给自己做了个决定。
丁立早早收档,回出租屋洗了个热水澡,穿上平时最中意的衣服。一双皮鞋也擦得贼亮,他站在镜子前正了正身子,抬手用两根指头拨弄了一下日渐稀少的头发,他要把它们摆弄到最合适的位置上去,尽量做到视角上给人没有谢顶的假象。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丁立心下一笑,还不错嘛!对自己的容貌,丁立不是很自信,但也没轻看,属于对得起观众的那一类,走在街上没有回头率,也没有人把他当珍稀动物看。
精心打扮妥当,丁立锁好房门,走出院子。炸油条的老马看丁立这身打扮,有点惊讶地说,老丁,和女人幽会去?丁立嘿嘿一笑,算是回答。
夜色越来越浓,街灯越来越亮,黑的地方和白的地方显得影影绰绰。丁立抄近路向438的方向走去,他内心澎湃着,忐忑着,甚至纠结到底去还是不去,这可是他第一次去找这样的女人。三十好几的男人了,他只跟自己的女人做过那种事,说出去叫人笑掉大牙。赚钱要本事,泡女人也要有本事,丁立很清楚自己没本事,所以当有人提到这种事的时候,丁立一贯保持沉默,有人问到他时,他照例嘿嘿一笑,让人猜不着摸不透。
快到438的时候,丁立在路边停了下来,对面巷口隐隐约约站着三五个女人,一看就知道是站街女。以前老黑带他来过这里,老黑以常客的口气告诉丁立说,这是一条很深的巷子,巷口两头都有站街女,巷子里面更多,她们站着或坐着,土豪选美似的任你挑选,看中了讲好价,她们就带你去巷内两边的出租屋。说到这里,老黑掩饰不住内心的骄傲,说,这条巷的女人大部分我都玩过,玩过一次的下次我就不玩了,我从不吃回头草,所以我隔几天就会来看看有没有新来的。
丁立看见两个男人靠近了巷口的女人,他们似乎在说着什么,不一会儿,两个女人领着那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进了巷内。丁立想,他们大概是讲妥了吧。丁立还在犹豫,他觉得自己真的没用,关键时刻一点决断力也没有。又见几个女人走出巷口,远远看还算年轻,丁立一闭眼一咬牙,抬脚就向对面的巷口走去,口里嘀咕了一句老黑的口头禅,怕个卵!
丁立的心扑扑直跳,他低着头装作路过的样子进了巷口,一直走到巷子的那头,然后又走回来,给人走错路的感觉。不管丁立装得如何自然,都难掩饰他那颗不安的窃贼之心,久经沙场的站街女,一眼就看穿了他拙劣可笑的表演。
一个穿红外套的年轻女人迎了上来,她说大哥哥,第一次来这里吧?
丁立摇摇头说,我是来找人的。
紅衣女人说,对呀,我知道你是来找人的,你要找的那个人就是我呀,对吧大哥哥,我们有缘分呢!
红衣女人的声音轻柔甜美,一口一个大哥哥把丁立慌乱的心叫平静了,既然双方都明白那意思,丁立就不再装了,他说,你要多少钱?
红衣女人忍不住一笑,说,不收大哥哥的多,一百块吧,这是最低的价了。
老黑跟他讲过这里的行情,他说最少的一百,最多的一百三。所以当丁立听到一百块时,觉得红衣女人没乱叫价。不过丁立听到一百块,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
丁立在红衣女人身上忙碌着,他像一条渴水的鱼,呼哧呼哧地吸气吐气。当丁立准备进行最后一个环节的时候,急促的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紧跟着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红莲,警察来查夜了!红衣女人一惊,推开丁立说,快穿衣服!丁立急急地说,你就让我快快做完吧,我好久没碰女人了。红衣女人边穿衣服边说,不收你钱了,快快走人!
6
后来,丁立一直没再去438找站街女,一想到那个晚上他就后怕,要是被警察逮到,罚款不说还羞于见人,让卓莹知道那就真的完了。丁立对卓莹还心存幻想,老黑却时不时给他泼冷水,说算了吧丁立,她不是你的,你们两个没戏了。
丁立说,可是,我还能感觉到她对我的好呢。
老黑晃了晃光溜溜的头,笑了笑。
一个冷冷清清的下午,丁立在水果摊看见卓莹提着大包小包,后面跟着她的女儿。她要去哪里?丁立忙走出路边。老黑在士多店门口把卓莹叫住。老黑说,你这是回家还是搬家?卓莹说回家。丁立迎上去,说,不过年不过节的回去有什么事吗?
卓莹没回答,转过头对老黑说,这次回去我就不来了,这地方看着就烦,想在老家找点事做。
丁立的心沉了下去,低声说,卓莹,我用三轮车送你去车站吧。
卓莹说,不用了,去路口坐车也很方便。说着回头看丁立一眼,又看了一眼。
望着远去的卓莹,老黑大声说,丁立,我没说错吧,你俩的缘分到头了。
丁立无声地挖了老黑一眼,他觉得老黑这个人越来越讨人嫌了。
这天午后,雨石街来了一批拆迁工人。掘土机首先推倒了老黑的士多店,轰隆一声响,尘土满天飞。
丁立原本想自己来拆水果摊,拆下的那些材料还可以卖几个钱,但他实在没心思去搞这些了,下一站在哪里还一无所知。三个戴着安全帽的拆迁工人手里拿着铁锤,口邦口邦口邦地把木板敲得山响。丁立站在不远处看着,心下掀不起一丝波澜,仿佛那个水果摊是别人的,压根儿跟他没半点关系。
一个拆迁工人手捧一幅画看了几眼,准备扔掉。丁立恍惚了一下,猛然想起是自己模仿梵高的《麦田群鸦》。他赶紧跑过去把画夺了过来,看了看,没什么感觉,似乎一切都是陌生的虚幻的,他对画里的色彩索然无味。
丁立把《麦田群鸦》用力抛向天空,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金黄的麦田和墨黑的乌鸦,在空中旋转出一阵眩目的光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