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秦迤松
夸张是文学上常用的一种修辞手法,是对客观的人、事物故意言过其实,做夸大或缩小的描述。夸张的手法,抓住了事物的主要特征,丰富了人的想象力,让人们对所描述的人、事物有了更加鲜明和深刻的认识。艺术创作也无一例外的借用了这种手法。
先言夸大。这些例子,在浪漫主义诗人李白的诗里面,比比皆是。如:“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现实生活中没有三千尺的瀑布,没有三千丈的长发,也没有高到手伸起来可以摘到星辰的高楼,这些都是对客观事物进行扩大、夸大的描述。
人民共和国开国领袖毛主席也是运用夸张手法的高手。他不仅会用夸大还擅长用缩小。他的诗句“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把妄图扼杀中国发展的西方国家说成是苍蝇,鼓励中国人民要蔑视敌人;把长征途中遇到的艰难险阻,说成是腾细浪,走泥丸,体现了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们乐观主义和大无畏的牺牲精神;把猿到人的进化过程说成是只磨了几个石头,反映了诗人瑰丽的想象力和高度总结概括事物的能力。这是运用夸张手法对事物进行缩小的描述。通过上述例子可以知道,夸张是对事物的特征作主观的渲染,让人感到虽不真实,却胜似真实,是对客观事物的取舍、提炼、升华,更加突出了客观事物。
艺术作品,是艺术家在生活实践中,从自然界得到的启示(灵感)或模仿自然界,通过艺术家的取舍、提炼、升华而得到的艺术劳动产品。这种产品,并不是直接对客观世界的描摹或照抄、照搬。通俗的说:艺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在艺术家艺术劳动的过程中,夸大与缩小也就成为了艺术创作的主要手段。
有句话说:“生活的真实,不等于艺术的真实。”黑格尔在《美学》开篇中指出:“不过我们可以肯定地说,艺术美高于自然。因为艺术美是由心灵产生和再生的美。心灵和它的产品,比自然和它的现象高多少,艺术美也比自然美高多少。从形式上看,任何一个无聊的幻想,都是经过人的头脑,也就比任何一个自然产品高一些,因为这种幻想出自于心灵的活动和自由。”黑格尔在这里明确提出了艺术美高于自然美的论断。
在我们的书法创作中,也经常借用夸张,夸张还是书法创作中最有效、最动人心魄的创作手段。夸张在书法中,同样存在夸大和缩小两个方面。首先来看,书法中的夸大怎么体现?
一、就单个字而言,在数个笔画中,往往只突出1-2个长笔画,也即主笔。汉字是方块字,很多汉字的造型,有着中国古典建筑的美。主笔是一字中,起到支撑作用的笔画,如建筑物中的樑柱或飞檐。它可以让这个字神采焕发,生机勃勃,让人看了觉得过瘾。当然,主笔的展现,必须依靠众多短笔画的映衬。即书写中的矛盾二元律——以短映长,以曲映直。从书法美学上讲也称之为“缩者伸之势,抑者畅之机”。如楷书大家欧阳询在《九成宫碑》中对“九”“成”“監”“年”等字某个笔画的突出(图一)。这样一来,字就有了主次之分,就能一笔统领数画。在汉字的书写中,蕴含了中国人的行政管理思想“副笔要服从主笔的管理”“做事要有轻重缓急,要分得清主次”。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汉字体现了中国人的哲学思维。
(图一)
二、有些书法家,在体现其独特书风的过程中,往往夸大字的某个部件,如“口”或半包围结构。如书成于魏晋时期的擘窠大字《泰山金刚经》,书体雄浑,以隶为主,间有篆、楷、行笔意。其中“衞”字的中部(图二),“佛”字的右部(图三),“若”字的“口”(图四)。这种作横向的夸大,能给人宽博、厚拙的感觉。八大山人朱耷,为了突出其个性书风,纯中锋用笔,而且还夸张字的某个部分,留出大的空间(图五)。这件作品中,很多字的内部空间进行了夸大的处理。
(图三)
(图二)
(图四)
三、就一篇作品而言,夸大的笔画往往起到“画龙点睛”之用,是一幅字的“字眼”所在,可体现书写者一种亢奋、欢快、喜悦的心情。如颜真卿书法《刘中使帖》中的“耳”字(图六),《裴将军诗帖》中的“軍”“來”“麟”等字(图七、八、九)。这些字的出现,正如杜甫诗《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中的“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表达了喜悦和淋漓痛快之感。需要注意的是,一幅作品中长笔画不宜过多,且长笔画的出现是以大量短笔画或小的字、部首为铺垫的。如果出现许多长笔画,这幅字就会“打架”,杂乱不堪,“气”也就散了。长笔画犹如统军之帅,主帅就一个,兵将万万千。
(图五)
(图六)
(图七、八、九)
下面,谈一谈缩小。在书画艺术中,我们姑且将“缩小”称之为“简省”。顾名思义,简即简洁、简化,省即省略。前面说过艺术家的劳动即是将生活中的“真实”,经过取舍、提炼、升华,变为艺术的“真实”。清代书画家郑板桥的竹子是画坛一绝。他自言画竹无所师承,完全得益于纸窗粉壁的日光月影中(图十)。他的竹子是对现实生活中的竹子做“减法”,就像剪纸艺术家剪出的人的肖像“剪影”。他有一首题画诗云:“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写夜间思。冗繁删尽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这说明了板桥先生从眼中之竹到心中之竹再到笔下之竹的取舍过程,是生活“真实”转变为艺术“真实”的过程。我们文化馆的舞蹈老师杨锐森,他编的民间舞蹈、少儿舞蹈多次在全国的比赛上获奖。他曾说过一句话:创作不是把民间的东西照搬来舞台上,而是把民间的东西通过艺术者的思考、提炼、取舍,把最有特点的东西拿出来。这句话也适合于行草书的创作。许多人写行草书,不会使用简省之法,而是把楷书的笔画接连书写。这样的结果是,整幅字显得臃肿,不透气,不流畅,不简洁,太实,没有了想象力。艺术者对客观事物进行思考、分析、取舍、提炼、升华是为艺一辈子都要做的功课。没有这个过程,生活的真实,转化不成艺术的真实。
(图十)
毕加索的一张画牛图,给我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在一年多的时间里,连续画了十多张“牛”的写生画。从最开始的用了许多颜料,明暗调子描绘了一只现实生活中真实的牛,到最后一张,丢了颜色,只有三五根简洁线条组成的抽象的牛(图十一、十二、十三 )。最后这幅牛,人人都看得出来是牛,却又不同于生活中的牛。其实就是为艺者提炼、简省的过程。无独有偶,毕加索佩服的艺术大师——齐白石先生,也是运用简省来进行抽象的高手。
众所周知,齐白石先生擅长画虾。可是白石先生笔下的虾,并不是现实生活中的虾。现实生活中的虾,头部有3对颚足,5对步足,腹部有5对游泳肢(图十四)。白石的虾是将透明的白虾与长臂青虾结合起来,用浓墨点写头部,浓墨横点突出眼睛;淡墨四至五笔画腹部,脚,夸张了虾的触须和两支有力的螯。整体显得通明透亮,活灵活现,呼之欲出,是对现实生活中虾的大胆概括简化。用白石老人自己的话说即是“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图十五)。
(图十一)
(图十二)
(图十三)
简省于书法而言,有何妙用?一是删去了一些繁杂、缠绕的笔画,使主次更加突出,字的神采得以彰显。二是简省之后,字的内外空间留出了大片空白,透气了、透光了,虚实相生,计白当黑,增添了书写的艺术魅力。清朝著名书画理论家笪重光在 《书筏》中提出了字中的光感问题,即“光之通明在分布”。这种处理字的方法,也正符合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道家思想“多则惑,少则得”(老子《道德经》句)。
(图十五)
(图十四)
(图十六)
(图十七)
(图十八)
简省的表现方法:一、借用行草书中约定俗成的书写符号,代替过多、过繁杂的笔画。如王羲之《初月帖》(图十六)中对偏旁、部首书写符号的总结;二、以短笔画代替长笔画(图十六);三、在不影响辨识的前提下,直接减省原有笔画或部首(图十七、十八)“業”省一横,“藏”省了两个部件,“圖”省了国字框;四、以覆笔、并笔减省原有笔画。通俗地说就是把字的内部“糊化”,形成大块面,留出大空间。北宋书法家苏轼在这方面可以说是贡献巨大。在他的《寒食帖》(图十九)用覆笔、并笔处理的字比比皆是。如:“惜、年、海、燕、闇、屋、寒、塗”等字。当代书家沙孟海先生将这种方法用来写榜书,显得真力弥漫,真率老辣(图二十、二十一)。
(图十九)
综上所述,书法艺术是矛盾二元律的艺术,从笔画来说,有:长短、粗细、曲直、方圆、藏露、疾涩等;从结构上来说,有:大小、疏密、繁简、穿插、避让、欹正、离合、收放、轻重、向背、断连、呼应等;从章法上讲,有:浓淡、枯湿、燥润、虚实、黑白、宾主、前后、远近等。在书写中敢于把各种矛盾都用进去,造成大起大落的节奏,这要数元代书家杨维桢了,他的书风纵横不羁,清劲刚迈,个性鲜明。欣赏其《华亭帖》(图二十二),感觉就是在吃重庆火锅,人生百味都融入其中了。
当然,书法既是对比的艺术又是调和的艺术,那些解决了对立统一的技法问题,又能体现书家人格魅力、人生修养及审美取向(司空图《诗品》二十四种,即:雄浑、冲淡、纤秾、沉著、高古、典雅、洗练、劲健、绮丽、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缜密、疏野、清奇、委曲、实境、悲慨、形容、超诣、飘逸、旷达、流动)的作品,才能称为上品之作。
(图二十)
(图二十一)
(图二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