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董 倩
一
我采访了二十多年,这恐怕是唯一一次采访到半路却主动放弃的采访。
我的采访对象叫林茹,2016年10月刚过26岁生日。2014年她被查出得了骨肉瘤,一种恶性肿瘤,会弥散到肺部,几乎不可逆。但是2016年年初她意外怀孕,尽管医生说怀孕会加速恶化病情,让癌细胞扩散,可是她仍旧没有终止孕育,直到第七个月时不得不早产剖宫生下一个女儿。生了女儿,她一边让人给孩子拍录像记录,一边给自己拍,说给女儿很多话,一年一个祝福,一直说到女儿18岁。她不想让自己用命换来的女儿根本不知道母亲长什么样。
这个事情里面充满了强烈的对比:生与死,为了孩子少活还是为了自己多活,爱丈夫要给他一个后代还是会给他带来无尽麻烦……这是一个比戏剧还戏剧的故事,但就在生活中真实发生。我很感兴趣,想跟这个年轻的母亲聊一聊她心里对爱情、孩子、生活、活着的想法,又担心她现在的身体状况不能接受长时间的采访。想试试,还是去了。
这第一眼的印象太深了。一大床被子底下,几乎看不见人形,只露出一个脑袋,因为她太瘦。露出来的脸上,眼睛深陷,衬得颧骨特别高,两腮也塌了,又显出牙床,眼睛半开半合,眉头紧皱,头发枯涩地散在枕头上,蜡色的皮肤包裹着一具骨架,看了让人害怕。
我到她床边坐下,轻轻地问:“身体觉得行吗?能说话吗?”她使劲抬起眉头,靠着这股劲儿把眼睛彻底睁开,看着我说她今天身体不大对劲儿,但是愿意配合我把采访做完。
她母亲帮她把上身垫起来一点。她把一只胳膊拿出来,看出她也是打扮了,一件白色套头毛衣,枕头边还放着一件红呢子外衣,想是等着我们来采访时要穿的。我想着一定要赶快,趁着她还能说话,一会儿怕是连话也说不了了。
二
我没有从孩子开始问,而是从她和她丈夫怎么相识说起。说到恋情,林茹枯萎的身体好像被水润湿,一下就来了神,脸上竟露出了笑,一点血肉都没有的脸上笑出好多纹理。她说他们是相亲认识的,当初她没看上他,但是后来他来找她,慢慢相处,没想到彼此是最适合的。结婚后她在幼儿园和一个幼教机构教画画,他在工厂搞技术,每天她下班晚,他就在家做好饭等她回来。虽然她觉得不应该让男人干这些琐事,但想着先过渡一下再说。那半年是她最快乐的时光。
她回忆起这些的时候,脸上有了光泽和颜色,人也有了神采,连说话都有劲儿了。我心里暗暗感慨,爱情真是不可思议的奇妙。
但是,定时炸弹也是从他们结婚就开始埋下了。2014年年初,林茹查出了病,两个人商量还要不要结婚。对疾病的一知半解加上对彼此的难以割舍,他们还是决定办事。如今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林茹说到这里,“哎”了一声,笑容没了,笑脸堆起来的皱纹也跟着没了,能感到她的一切又回到了现实中。
我们的谈话刚刚开始了四五分钟,一阵剧烈的咳嗽开始了。她的脸憋得变形,看得出她没劲儿咳,她用了很大力气想抑制住,可是抑制不住,一股根本就不属于她的力量从她胸里涌上来,她先是细弱地叫了两声,然后就从身体很深的地方发出“空空”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她干巴的躯体被震动得快散架了。
我、两个摄影师、录音师、编导,我们五个人就在旁边看着,不知所措,那种情形,犹如一个人在死亡线上挣扎,我们就在旁边,却无能为力。我从来没离死亡这么近过,眼看着死神就站在她的身边,拽着她,她在徒劳地抵抗。我用手摩挲她的肩膀和背,摸上去像树枝。我只剩下问她:“不说了,不说了,你休息能好点吗?”她陷在咳嗽里挣不出来,又过了一会儿,那阵雷霆般的震颤才过去,她把力气用光了,连眼皮都睁不开,只是对我的问话点了一下头。
那一刻,我回过头去,两位摄像同事给我手势,他们已经关机了。
三
刚刚的惊心动魄林茹妈妈却好像已经习以为常,她走过来抚摸了一下女儿的额头,把散乱的头发拨回去,跟我们说,前几天刚出院,有家电视台把他们两口接出去拍婚纱照,折腾了两三天,她的身体状况恶化了。说这番话,她没有怨气,只是发愁。
林茹妈妈的一句话直通通地戳在我面前,就在林茹身边,我心里问自己:记者到底是干什么的?没错,林茹的故事耐人寻味,也的确值得让大家去思考,可是用什么手段呢?就像那张新闻史上著名的照片:一只秃鹫站在一个比它大不了多少的因为饥饿而濒死的黑人小孩身后,等待着下一秒扑过去。记者在那时,是应该记录,还是去救助?是一动不动地等待机会按下快门,还是应该把秃鹫赶走抱起孩子?林茹病成这样,本想有价值有意义的去表达她为什么要为了一个新生命这样做,可是她命若游丝,又怎么能去做推她去死的事?
林茹妈妈在我们走的时候说,她作为母亲,真是反对女儿继续怀孕,这哪是怀孕,是在换命!但是,当女儿说“妈妈,我感到孩子在肚子里踢我了”,她又舍不得了,舍不得小生命,也舍不得女儿做母亲的那份深深的快乐。林茹心里一定不知衡量了多少次,她自己愿不愿意大幅缩短自己生命的时间换来做一回母亲。谁不愿意活,谁不想活?这世界上有什么有价的东西能换来多活的一天?但是这个女人却愿意用大把的生命去换一个孩子。
她换来了孩子,自己也精疲力竭,快走到生命尽头了。在到达前,她不想经过九死一生,孩子竟然不认识自己,她把自己打扮起来,用最大的可能看上去漂亮,好让女儿长大了看到录像时能喜欢这个妈妈。赶上这样的事情,很难用平常人的逻辑去推测人家的生活。比如她走了后丈夫怎么带孩子,怎么重新开始生活,孩子怎么在没有妈妈的环境下长大……林茹作为一个女人,她爱过,做了母亲,即便短暂,也没枉来一遭。
我们摄制组都出了林茹的房间。旁观一个病人的巨大痛苦,不是亲人、朋友,而是陌生人,就好像在粗暴地看一个人的裸体。我能感到林茹虽然病到如此,还是在极力维持着一个女人的体面,没有因为疼痛而不管不顾。她想保持好看,想给我们留下一个美好的形象。可她已经形容枯槁,很不好看了。那一刻我决定不拍了,不采访了,让她好好休息吧。
没完成采访有遗憾,但我这么做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