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形影神与身心意之间
——苏轼之于陶渊明、白居易

2018-01-13 04:04陈才智
关键词:乐天东坡白居易

陈才智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 北京 100732)

白乐天型人格范式上承陶渊明,下启苏东坡,是中国文人三大人格范式中的重要一环。白居易曾自比“异世陶元亮”[1]837,而苏轼则自云“出处依稀似乐天”[2]1761。其实从承传上看,陶渊明,晋代之白乐天也;苏东坡,宋朝之白居易也。不贤识小,笔者曾以咏梅诗为例,论及苏东坡对白香山的受容与超越[3],而题外尚多有余意。这里,谨以苏轼元祐六年(1091)的一首诗作为由头,谈谈中国文人范式的重要三家——陶渊明、白居易、苏轼对形影神、身心意这一相关话头或议题的承与变。

苏轼的这首诗作于颍州(今安徽阜阳),题为《刘景文家藏乐天身心问答三首,戏书一绝其后》,诗云:“渊明形神自我,乐天身心相物。而今月下三人,他日当成几佛。”[3]1817解读这首诗,不但要通晓陶渊明和白居易相关诗作,还要先了解诗题中的刘景文,即刘季孙。季孙是名将刘平之子,笃志好学,博通史传,工诗能文,性好异书古文石刻,仕宦四十余年,所得禄赐尽于藏书之费。元祐中,以左藏库副使为两浙兵马都监,因苏轼荐知隰州(今山西隰县),仕至文思副使。苏轼的名作“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就是赠给他的。这首《赠刘景文》作于元祐五年(1090)任杭州太守时,即苏轼戏书一绝于其所藏乐天身心问答的前一年;而戏书一绝的后一年,刘景文就形销神逝、身亡心灭了。苏轼写下《乞赙赠刘季孙状》,希望朝廷优与赠赙,以励奖劝之道,其中称刘季孙为“慷慨奇士”。

这位慷慨奇士收藏的乐天身心问答三首即《自戏三绝句》,开成五年(840)作于洛阳,题下白居易自注云:“予闲卧独吟,无人酬和,聊假身心相戏,往复偶成三章。”其中《心问身》云:“心问身云何泰然,严冬暖被日高眠。放君快活知恩否,不早朝来十一年。”《身报心》云:“心是身王身是宫,君今居在我宫中。是君家舍君须爱,何事论恩自说功?”《心重答身》云:“因我疏慵休罢早,遣君安乐岁时多。世间老苦人何限,不放君闲奈我何?”*谢思炜《白居易诗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2683-2684页。《心问身》之“十一年”,金泽本作“十二年”。《身报心》之“身是宫”,马元调本《唐音统签》作“身自宫”。

再来看体现“渊明形神自我”的《形影神》,陶渊明序云:“贵贱贤愚,莫不营营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极陈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释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晋安帝义熙九年癸丑(413),渊明49岁,据逯钦立《陶渊明事迹诗文系年》称,“《形影神》诗当作于本年五月以后”*陶渊明《陶渊明集》附录,逯钦立校注,(香港)中华书局香港分局1987年版。另参见[日]今场正美《隐逸与文学》,李寅生译,(湘潭)湘潭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1页。一说此年渊明62岁,见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61页。。《形赠影一首》云:

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适见在世中,奄去靡归期。奚觉无一人,亲识岂相思?但余平生物,举目情凄洏。我无腾化术,必尔不复疑。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

《影答形一首》云:

存生不可言,卫生每苦拙。诚愿游昆华,邈然兹道绝。与子相遇来,未尝异悲悦。憩荫若暂乖,止日终不别。此同既难常,黯尔俱时灭。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立善有遗爱,胡可不自竭?酒云能消忧,方此讵不劣。

《神释一首》云:

大钧无私力,万物自森著。人为三才中,岂不以我故?与君虽异物,生而相依附。结托善恶同,安得不相语。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彭祖寿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4]59-67

“形”“影”“神”分别指人之形体形骸、名教声名、精神寄托。诗旨在于极陈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释之。鬼无影,神无形。关于形神关系,司马迁《太史公自序》曾云:“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汉代王充亦有论述,见其《论衡》中《订鬼》《论死》等篇。东晋末年,佛教神学广泛流行。《世说新语·任诞》载,名士王佛大曾叹言:“三日不饮酒,觉形神不复相亲。”名僧慧远在庐山东林寺修道,元兴三年(404)作《形尽神不灭论》,认为神可以离开形、影而独立存在。义熙九年(413)又在庐山铭石建台,立佛影,作《万佛影铭》。铭云:“廓矣大象,理玄无名。体神入化,落影离形。”逯钦立《陶渊明事迹诗文系年》认为:“此诗盖针对释慧远《形尽神不灭论》《万佛影铭》而发,以反对当时宗教迷信……形、影、神三者至此具备。又慧远等于元兴元年建斋立誓,共期西方,又以次作《三报论》《明报应论》《形尽神不灭论》等,皆摄于生死报应之反映,故陶为此诗斥其营营惜生也。”[5]279陶渊明与慧远时有交游,但对其“神不灭论”不以为然,因借用其“形神”之术语,反其意而用之,又增加“影”,遂将形、神两方关系之命题变为形、影、神三方关系之命题,含义更为丰富。

苏轼海南和陶,专门有《和陶形赠影》《和陶影答形》《和陶神释》。其中《形赠影》云:

天地有常运,日月无闲时。孰居无事中,作止推行之。细察我与汝,相因以成兹。忽然乘物化,岂与生灭期。梦时我方寂,偃然无所思。胡为有哀乐,辄复随涟洏。我舞汝凌乱,相应不少疑。还将醉时语,答我梦中辞。

《影答形》云:

丹青写君容,常恐画师拙。我依月灯出,相肖两奇绝。妍媸本在君,我岂相媚悦。君如火上烟,火尽君乃别。我如镜中像,镜坏我不灭。虽云附阴晴,了不受寒热。无心但因物,万变岂有竭。醉醒皆梦尔,未用议优劣。

《神释》云:

二子本无我,其初因物著。岂惟老变衰,念念不如故。知君非金石,安足长托附。莫从老君言,亦莫用佛语。仙山与佛国,终恐无是处。甚欲随陶翁,移家酒中住。醉醒要有尽,未易逃诸数。平生逐儿戏,处处余作具。所至人聚观,指目生毁誉。如今一弄火,好恶都焚去。既无负载劳,又无寇攘惧。仲尼晚乃觉,天下何思虑。[2]2306-2308

重点是最后一首,这是苏轼晚年的彻悟,用佛教“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的教义,说明不仅肉体非金石,而且人心之念,念念迁灭,不可执持。接下来“莫从”四句,表达对佛老二家仙山琼阁、佛国净土虚妄境界的否定。只有像渊明一样在酒中修炼,才能达成正果。前人联系太白《月下独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称“二公风流孤迈,一种旷世独立之致,异代同情”*马位《秋窗随笔》:“渊明有《形赠影》《影答形》及《神释》诗三首,中句云:‘得酒莫苟辞’,‘酒云消百忧’。太白《月下独酌》诗,有‘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二公风流孤迈,一种旷世独立之致,异代同情。”见丁福保辑《清诗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827页。,其实东坡亦然。“平生”四句是对过往人生的总结,尘世的追逐名利、忙忙碌碌不过儿戏一场。“如今”六句,可见诗人晚年彻悟,如今拥有智慧之火,好恶爱憎全部烧去,了却了背负的烦劳。苏轼予陶渊明以极高评价,在他看来,陶渊明真正做到了大彻大悟,无欲无执。

而在苏轼之前,白居易是较早发现陶渊明文化价值的文人,堪称陶渊明在唐代的第一知音。白居易慕陶最晚在元和二年(807)已有显露,证据就是此年《官舍小亭闲望》所云“数峰太白雪,一卷陶潜诗”,白居易时任盩厔(今陕西周至)县尉。元和七年(812),白居易丁母忧而退居下邽(今陕西渭南市临渭区),有《自吟拙什因有所怀》,其中又提到“苏州及彭泽,与我不同时”。可以说韦应物的《与友生野饮效陶体》《效陶彭泽》等效陶之作,也对白居易早期慕陶效陶深有启发。

元和八年(813),白居易一口气创作了《效陶潜体诗十六首》,序云:“余退居渭上,杜门不出,时属多雨,无以自娱。会家酝新熟,雨中独饮,往往酣醉,终日不醒。懒放之心,弥觉自得,故得于此而有以忘于彼者。因咏陶渊明诗,适与意会。遂效其体,成十六篇。醉中狂言,醒辄自哂。然知我者,亦无隐焉。”[1]104将师法目标明确指向陶渊明。在“懒放之心,弥觉自得”的心境中,“咏陶渊明诗,适与意会”,展示了白与陶在人生态度和精神意向上的内在相通。组诗其一云:“不动者厚地,不息者高天。无穷者日月,长在者山川。松栢与龟鹤,其寿皆千年。嗟嗟群物中,而人独不然。早出向朝市,暮已归下泉。形质及寿命,危脆若浮烟。尧舜与周孔,古来称圣贤。借问今何在,一去亦不还。我无不死药,兀兀随化迁。所未定知者,修短迟速间。幸及身健日,当歌一罇前。何必待人劝,念此自为欢。”[1]104明显取法于陶渊明《形赠影一首》,字句结构可谓亦步亦趋。再联系组诗其五“便得心中适,尽忘身外事。更复强一杯,陶然遗万累”,其十“人间荣与利,摆落如泥尘。先生去已久,纸墨有遗文。篇篇劝我饮,此外无所云。我从老大来,窃慕其为人。其他不可及,且效醉昏昏”,其十五“是以达人观,万化同一途。但未知生死,胜负两何如?迟疑未知间,且以酒为娱”,可以看出,以酒为娱,适心忘身,不愿世网羁绊,向往自然境界,追求自由洒脱,是白居易由前期积极参政转向后期退居避世的重要标志,也是白与陶在历经仕途坎坷后所共有的特点。十六首效陶诗从内容和形式两方面将白、陶二人紧密联系在一起。

此后,心仪渊明的诗句或表述在白居易诗集中在在可见。例如,元和十年(815)白居易在长安所作《酬吴七见寄》诗云“常闻陶潜语,心远地自偏”等。如果说白居易早期慕陶效陶主要是受到韦应物影响的话,那么,元和十年被贬江州之际,白居易对陶渊明的全身心拥抱,则主要源自庐山地域文化。陶渊明故里柴桑即在江州,地域的巧合,加上夙昔的仰慕,使白对陶的关注和热情益发加大。《白居易集》卷七第一首诗《题浔阳楼》下自注云:“自此后诗,江州司马时作。”表明此诗为白贬后的最早作品。诗云:“常爱陶彭泽,文思何高玄。又怪韦江州,诗情亦清闲。今朝登此楼,有以知其然。大江寒见底,匡山青倚天。深夜湓浦月,平旦炉峰烟。清辉与灵气,日夕供文篇。我无二人才,孰为来其间?因高偶成句,俯仰愧江山。”[1]128表面看,是对陶渊明和韦应物文思高玄的赞美,但也暗含对他们立身行世之高风亮节的由衷钦羡。大自然的清辉灵气陶铸了陶和韦的人品文章,如今白亦至此,不正应像他们那样与自然为伴,以开拓胸襟助长诗文之奇气吗?登楼遥望,思接千载,在心灵的振荡和超时空的联想中,今人与古人岂不更易获得精神上的共鸣?对高玄文思的向往预示着诗人间心气的投合,而心气投合则为白居易慕陶效陶奠定了基石。

继《题浔阳楼》之后,即《访陶公旧宅》。诗前小序云:“予夙慕陶渊明为人,往岁渭川闲居,尝有《效陶潜体诗十六首》。今游庐山,经柴桑,过栗里,思其人,访其宅,不能默默,又题此诗云。”诗篇位置的重要已说明白对陶的重视,小序的自白尤为突出地展示这一瓣心香深远的渊源。诗中写道:“垢尘不污玉,灵凤不啄膻。呜呼陶靖节,生彼晋宋间。心实有所守,口终不能言。永惟孤竹子,拂衣首阳山。夷齐各一身,穷饿未为难。先生有五男,与之同饥寒。肠中食不充,身上衣不完。连征竟不起,斯可谓真贤。我生君之后,相去五百年。每读五柳传,目想心拳拳。昔常咏遗风,著为十六篇。今来访故宅,森若君在前。不慕樽有酒,不慕琴无弦。慕君遗荣利,老死此丘园。柴桑古村落,栗里旧山川。不见篱下菊,但余墟中烟。子孙虽无闻,族氏犹未迁。每逢姓陶人,使我心依然。”在推重陶渊明高玄文思之外,更对其遗弃荣利、老死丘园深致敬意。

在这样的背景下来阅读白居易的《自戏三绝句》,才能体会其身心问答三首与陶渊明《形影神》三诗一脉相承的线索。开成五年,69岁的白居易在洛阳为太子少傅分司。春,白居易风疾稍痊。十一月,编《洛中集》十卷成,藏于香山寺。冬,以疾请百日长假。此年文宗去世,武宗即位,李德裕拜为宰相,李党独掌朝政,牛党多被贬职流放。《自戏三绝句》立意虽承自《形影神》,但别有所创,造语更为浅易,陶潜的形影神三元关系被乐天简为身心两重关系,六朝时期寓意深奥的玄言之辨化为轻松诙谐的自戏问答,“不喜亦不惧”的超然转为“悲喜随所托”[6]卷三八,918的泰然,超越了自己41岁时亦步亦趋式的效陶。而从形神之辨到身心之辨,却是玄学至宋学一大转关。

白居易《自戏三绝句》后世颇有遗响,朝鲜高丽文人李奎报有《又和乐天心身问答》,其中《心问身》云:“世路烦君久扰然,从今但许醉兼眠。如何先我多衰弱,我壮犹如始冠年。”《身报心》云:“多幸如今作尔宫,知应舍去六天中。凌烟阁上如图像,我独留真自擅功。”《心复答身》云:“人行底处不为家,所宅残颓弃者多。兜率天中吾若去,古宫虽在奈如何。”[7]后集卷二明代福建按察使胡直有《乙亥春日效长庆心身问答三首》,其中《心问身》云:“心问身云何宴然,春晨啼鸟尚高眠。饶君安逸君知否,不遂公车已一年。”《身答心》云:“身答心云君莫夸,君今住处我为家。知君钝拙家常累,不遣家安总是差。”《心复答身》云:“怜君傀儡不能收,专为抽牵岂自由。多少抽人随线断,谁从未断共君休。”[8]卷七明代万历贡生、耿定向长子耿汝愚有《效〈长庆集〉心身问答三首》,其中《心问身》诗云:“色臭浑忘出世间,翛然无事杜灵关。缘君嗜好饶荤血,驱我经年不得闲。”《身报心》诗云:“我若微君难自立,君令失我亦无凭。拮据自是还为养,何事施劳反见憎?”《心重答身》诗云:“雄鸡有尾反成灾,江使刳肠能察来。竭力相培虽自为,多君多累转堪哀。”[9]卷七

在陶、白之后,深悟玄意、陶白并慕的苏轼,借题跋好友所藏乐天身心问答之际,对这一公案发表高论,诚可谓机锋再起,月下禅关重参。苏轼和白居易的人生经历颇多相似之处,苏轼号东坡,即源自白乐天。东坡诗化用乐天语及用乐天事甚多,如“故将别语调佳人,要看梨花枝上雨”,“不似杨枝别乐天”,“海天兜率两茫然”,“肠断闺中杨柳枝”等,可谓步趋乐天。宋周必大《二老堂诗话·东坡立名》云:“白乐天为忠州刺史,有《东坡种花》二诗。又有《步东坡》诗云:‘朝上东坡步,夕上东坡步。东坡何所爱,爱此新成树。’本朝苏文忠公不轻许可,独敬爱乐天,屡形诗篇。盖其文章皆主辞达,而忠厚好施,刚直尽言,与人有情,于物无著,大略相似。谪居黄州,始号东坡,其原必起于乐天忠州之作也。”*何文焕编《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656页。据张海鸥《苏轼对白居易的文化受容和诗学批评》考证,周论在后引绍熙四年(1193)洪迈评语之前。此后庆元五年(1199)己未,周必大《书曾无疑匹纸》亦云:“苏文忠公素慕白乐天之为人,盖二公文章皆以辞达为主,其忠厚乐施,刚直尽言,与人有情,与物无着,亦略相似。乐天为忠州刺史,作《东坡种花》二诗,又有《步东坡》诗云:‘朝上东坡步,夕上东坡步。东坡何所爱?爱此新成树。’文忠公中年谪黄州,偶因筑室,号东坡居士,尝赋八诗,其属意有自来矣。后为从官,羡乐天口之不置,如云:‘定似香山老居士,世缘终浅道根深。’又云:‘我似乐天君记取。’又云:‘出处依稀似乐天。’”其他形于诗者尚多。参看周必大《文忠集》卷五一《平园续稿》一一,重见于卷五五,见《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02-110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巧的是,二人生肖都属鼠,都是因言因诗得罪被贬,白居易因新井诗案,苏轼因乌台诗案;两人遭受诗案时亦为同龄。苏、白二人又都曾在杭州任职,均颇有政绩,白堤与苏堤先后辉映于杭州西湖。以至于有“白苏”或“苏白”并称者,明代袁宗道更以白苏名其斋。宋人除了周必大有东坡“独敬爱乐天”之评外,王直方、洪迈、罗大经也相继有“东坡慕乐天”之论*王直方语,见郭绍虞编《宋诗话辑佚》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45页。洪迈《容斋随笔·三笔》卷五:“详考其意,盖专慕白乐天而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474页。罗大经《鹤林玉露》丙编·卷三:“本朝士大夫多慕乐天,东坡尤甚。”王瑞来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87页。。因此,当时已55岁的苏轼看到好友所藏乐天身心问答之际,自然别有会心。在陶渊明的形影神之后,在白乐天的身心之外,苏东坡提出了物、我二义,认为自我与相物彼此对应。他说,陶渊明的形影神三者皆自我而立论,重在以自我的视角看待世界;白乐天的身心二者则须借外物而相互支撑,重在以外物彼此对待的视角认识世界;我苏子瞻生二公之后,古今月下三人,日后若再有人回看我们,详参此案,则究竟当成几佛?苏诗中所谓“成几佛”,典出《楞严经》佛告阿难:“必汝执言,身眼两觉,应有二知,即汝一身,应成两佛。是故应知汝言见暗名见内者,无有是处。”[10]卷一意思是说,身眼两觉、有二知,一身成两佛,其实是不可能的。所以苏轼针对陶白,提出三人当成几佛的戏谑。言外之意,形与神也罢,身与心也好,都是不可彼此分别而论,乃二而一的整体。陶渊明《神释》之“不喜亦不惧”,即范仲淹《岳阳楼记》所谓“不以物喜,不以己忧”,苏轼自己的《远游庵铭》亦云“不喜不忧”,《上韩太尉书》也称“见恶不怒,见善不喜”,参悟到这一点,苏轼才有可能从苏子瞻走向苏东坡。

耐人寻味的是,苏轼《刘景文家藏乐天身心问答三首,戏书一绝其后》诗中“渊明形神自我,乐天身心相物”的表述,在后世不同的语境引述中发生过微妙的变化。如《王直方诗话》“东坡慕乐天”云:

东坡平生最慕乐天之为人,故有诗云:“我甚似乐天,但无素与蛮。”又云:“我似乐天君记取,华颠赏遍洛阳春。”又云:“他时要指集贤人,知是香山老居士。”又云:“定似香山老居士。”又云:“渊明形神似我,乐天心相似我。”东坡在杭,又与乐天所留岁月略相似。[11]45

这是与苏轼大约同时人的引述,虽然仅有只字之别,但含义却相隔甚远。文中的“似我”亦自有所来。苏轼《入侍迩英》诗曾云:“定似香山老居士,世缘终浅道缘深。”《去杭》诗又云:“出处依稀似乐天,敢将衰朽较前贤。”序曰:“平生自觉出处老少,粗似乐天。”明人杨嗣昌《武山西双石记》:“苏子瞻自言□(笔者按:当为似)陶渊明、白乐天两人,乃端于其神,而不言其形,世之论者,亦莫以为非也。”[12]卷五七当亦承自王直方。苏白粗似之处在于心相之通与道缘之深,故袁中道《白苏斋记》云:“醉墨淋漓于湖山,闲情寄托于花月,借声歌以写心,取文酒以自适,则乐天、子瞻,萧然皆尘外人。”[13]卷三三九明人高鹤《见闻搜玉》亦云:“白公蕴藉,苏公超迈,趣则一也。”[14]卷七

“似我”虽然走形未走神,道出陶、白、苏三人之联系,但毕竟非苏轼原文,故难以据信。因此到了宋末,周密《齐东野语》卷九“形影身心诗”又变回为:“坡翁又从而赋六言曰:渊明形神自我,乐天身心于物……”[15]卷九,155从“渊明形神自我,乐天身心相物”(苏轼),到“渊明形神似我,乐天心相似我”(王直方),再回到“渊明形神自我,乐天身心于物”(周密),宋人对陶、白、苏的定位终于调正了焦距。

周密对这一公案的剖析鞭辟入里,值得全文引述,其《齐东野语》卷九“形影身心诗”云:

靖节作形影相赠、《神释》之诗。谓贵贱贤愚,莫不营营惜生。故极陈形影之苦,而以神辨自然,以释其惑。《形赠影》曰:“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影答形》曰:“立善有遗爱,胡可不自竭。”形累养而欲饮,影役名而求善,皆惜生之惑也。神乃释之曰:“大钧无私力,万理自森著。人为三才中,岂不以我故。”此神自谓也。又曰:“日醉或能忘,将非趣龄具。”所以辨养之累。又曰:“立善常所忻,谁当与汝誉?”所以解名之役,然亦仅在趣龄与无誉而已。设使为善见知,饮酒得寿,则亦将从之耶?于是又极其释曰:“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事勿多虑。”此乃不以死生祸福动其心,泰然委顺,乃得神之自然,释氏所谓断常见者也。坡翁从而反之曰:“予知神非形,何复异人天。岂惟三才中,所在靡不然。”又云:“委顺忧伤生,忧死生亦迁。纵浪大化中,正为化所缠。应尽便须尽,宁复俟此言。”白乐天因之作《心问身》诗云:“心问身云何泰然,严冬暖被日高眠。放君快活知恩否,不早朝来十一年。”身答心曰:“心是身王身是宫,君今居在我宫中。是君家舍君须爱,何事论恩自说功。”心复答身曰:“因我疏慵休罢早,遣君安乐岁时多。世间老苦人何限,不放君闲奈我何。”此则以心为吾身之君,而身乃心之役也。坡翁又从而赋六言曰:“渊明形神自我,乐天身心于物。而今月下三人,他日当成几佛?”

然二公之说虽不同,而皆祖之列子力命之论。力谓命曰:“若之功,奚若我哉?”命曰:“汝奚功于物,而欲比朕?”力曰:“寿夭穷达,贵贱富贫,我力之所能也。”命遂历陈彭祖之寿,颜渊之天,仲尼之困,殷纣之君,季札无爵于君,田恒专有齐国,夷、齐之饿,季氏之富:“若是,汝力之所能,奈何寿彼而天此,穷圣而达逆,贱贤而贵愚,贫善而富恶耶?”力曰:“若如是言,我固无功于物,而物若此耶?此则若之所制耶?”命曰:“既谓之命,奈何有制之者?朕直而推之,曲而任之。自寿自夭,自穷自达,自贵自贱,自富自贫,朕岂能识之哉!”此盖言寿夭穷达,贵贱富贫,虽曰莫非天命,而亦非造物者所能制之,直付之自然耳。此则渊明神释,所谓“大钧无私力”之论也。其后杨龟山有《读东坡和陶影答形》诗云:“君如烟上火,火尽君乃别。我如镜中像,镜坏我不灭。”盖言影因形而有,无是生灭相。故佛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正言其非实有也,何谓不灭?此则又堕虚无之论矣。[15]卷九,154-156

白璧微瑕者,文末所引杨龟山语所谓“君如烟上火”云云,其实是东坡和陶诗,非杨时之作。“又堕虚无之论矣”云云,乃杨时批评苏诗之语。《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作:“《龟山语录》云:‘因读东坡《和渊明形影神诗》,其影答形云:君如烟上火,火尽君乃别。我如镜中像,镜坏我不灭。影因形而有,无是生灭相。故佛尝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正言非实有也,何谓不灭?他日读《九成台铭》云:此说得之庄周。然以江山吐吞,草木俯仰,众窍呼吸,鸟兽鸣号为天籁,此乃周所谓地籁也。但其文精妙,读之者咸不之察耳。’”*张培锋《佛禅诗话十则(下)》,载《书品》2010年第5期,第75-79页。张茂鹏点校本《齐东野语》未察此误,(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55页;《全宋诗》以“君如烟上火”四句为杨时之诗,与周密同误,见《全宋诗》第19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2959页。分辨明晰。另外,除上引周密《齐东野语》所言《列子·力命》之外,敦煌遗书伯3833号王梵志诗卷《人去像还去》《一身元本别》《以影观他影》《观影无非有》,也是陶白之间讨论形神与身心关系的重要作品。在苏轼之后,清代同光体浙派诗人代表袁昶《形将》(二首其一)又云:“形将影语陶元亮,身答心云白乐天。证入苦空都忘却,东山法里一逃禅。”[16]334将这一辨析引入唐代禅宗五祖弘忍与其师四祖道信共同缔造的东山法门,在苦空皆忘的禅宗观照之下,陶渊明的形影神释与白居易的身心问答又有了新的理解平台。

从晋代陶渊明的形影神释,到唐代白居易的身心问答,再到宋代苏东坡的物我相忘,形成三位异代大诗人的心灵对话。首先,这种对话是通过向前代先贤追和的形式,建立起彼此互文的关系。其次,这种对话是立局、入局与破局的过程。立者高,入则套,破须巧。渊明形神乃自我而发,乐天身心需相物以待,东坡破之后曰:而今月下三人参禅,不知他日几人成佛。最后,这种对话也构筑起中国文人范式的三块重要基石,中国文人思想也随之经历了起、转、合的三个阶段。

这三个阶段大致所处的元嘉、元和与元祐正是中国诗学三个重要的转关时代,前人所谓三元或三关*三元或三关说倡自晚清沈曾植、陈衍,见陈衍《石遗室诗话》卷一及所引沈曾植诗《寒雨积闷,杂书遣怀,襞积成篇。为石遗居士一笑》,郑朝宗、石文英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6-7页。。转关之所以重要,一个主要原因是转折或转角往往要占据更大的空间,时代是否能够容许接纳,正需要与呼唤其代表者,分别由陶、白、苏三人为三元或三关之代表,可谓三英而无愧。以上构成了中国古典文艺史上的三关三英之三题,由形影神释,经身心问答,至物我相忘,三大时代,三位巨人,三个问题,大循环中套着小循环,可谓中国文人的生命哲思理路,从魏晋玄学经佛学至宋学的三级跳,也可谓文人心态由青春至壮而老成的三层境界之发展。如何准确把握好这三级跳的脉络、三层境界之发展,合理继承这份文化遗产,不啻解决一道三元三次方程,还需要我们慢慢找出一个合适的公式。

[1] 白居易: 《白居易集》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Bai Juyi,CollectedWorksofBaiJuyi:Vol.3, 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 1979.]

[2] 苏轼: 《苏轼诗集》第6册,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Su Shi,SuShi’sPoetry:Vol.6, proofread by Kong Fanli, 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 1982.]

[3] 陈才智: 《苏东坡对白香山的受容与超越——咏梅诗的视角》,见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主编: 《中国苏轼研究》第5辑,北京:学苑出版社,2016年1月,第1-14页。[Chen Caizhi,″The Acceptance and Transcendence of Su Dongpo from Bai Juyi: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Yong-Mei Poems,″ in School of Humanities of Renming University of China(ed.),ChinaSuShiStudy:Vol.5, Beijing: Academy Press, 2016, pp.1-14.]

[4] 袁行霈: 《陶渊明集笺注》,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Yuan Xingpei,AnnotationofCollectedWorksofTaoYuanming, 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 2003.]

[5] 陶渊明: 《陶渊明集》,逯钦立校注,香港:中华书局香港分局,1987年。[Tao Yuanming,CollectedWorksofTaoYuanming, annotated by Lu Qinli, Hongkong: Zhonghua Book Company, 1987.]

[6] 赵翼: 《瓯北集》,李学颖、曹光甫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Zhao Yi,CollectedWorksofZhaoYi, proofread by Li Xueying & Cao Guangfu, Shanghai: Shanghai Classics Publishing House, 1984.]

[7] 李奎报: 《东国李相国集》,见韩国成均馆大学大东文化研究院编: 《高丽名贤集》第1册,首尔:大东文化研究院,1980年。[Li Kuibao,CollectedWorksofLiKuibao, in The East Culture Research Institute of Sungkyunkwan University(ed.),CollectedWorksofGaoliElites:Vol.1, Seoul: The East Culture Research Institute, 1980.]

[8] 胡直: 《衡庐精舍藏稿》, 见《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8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Hu Zhi,HengluJingsheCanggao, inSikuQuanshu:Vol.1287, Shanghai: Shanghai Classics Publishing House, 1987.]

[9] 耿汝愚: 《江汝社稿》,见《四库未收书辑刊》集部第6辑第24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Geng Ruyu,JiangrusheGao, inSikuWeishoushuJikan:CategoryJi,Vol.6,No.24, Beijing: Beijing Publishing House, 1997.]

[10] 佚名: 《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般剌密帝译,见高楠顺次郎等辑: 《大正新修大藏经》,东京:大正一切经刊行会,1934年。[Anon.,ShurangamaSutra, trans. by Bolamidi, in Takakusu Junjiro et al.(eds.),DazhengXinxiuDazangjing, Tokyo: Buddhist Scriptures Publishing Institute, 1934.]

[11] 郭绍虞编: 《宋诗话辑佚》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Guo Shaoyu(ed.),CollectionofLostNotesonPoetsandPoetryofSongDynasty(Ⅰ), 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 1980.]

[12] 杨嗣昌: 《杨文弱先生集》,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37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Yang Sichang,CollectedWorksofYangSichang, inXuxiuSikuQuanshu:Vol.1372, Shanghai: Shanghai Classics Publishing House, 2002.]

[13] 黄宗羲编: 《明文海》,见《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5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Huang Zongxi(ed.),MingWenhai, inSikuQuanshu:Vol.1457, Shanghai: Shanghai Classics Publishing House, 1987.]

[14] 高鹤: 《见闻搜玉》,明万历十九年夏越中函三馆雕本。[Gao He,JianwenSouyu, Yuezhou: Hansanguan, 1591.]

[15] 周密: 《齐东野语》,张茂鹏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Zhou Mi,QidongYeyu, proofread by Zhang Maopeng, 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 1983.]

[16] 袁昶: 《渐西村人初集》,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56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Yuan Chang,JianxicunrenChuji, inXuxiuSikuQuanshu:Vol.1565, Shanghai: Shanghai Classics Publishing House, 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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