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1-12 09:58郑国耀
凉山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丈母娘大爷老婆

郑国耀

那天上午,本该是平淡而俗套的一个上午。如果没有地震或火山爆发这样天崩地裂的大事,我和老婆照例要睡到自然醒。就是那个上午,我突然雷锋附体。我推了推嘴角流着哈喇子的老婆说,我陪妈去买菜吧。今天要买米和油,她一个人肯定提不动。老婆拍了拍我的背,嘴里嘟囔着含糊不清的句子。虽然没听清说什么,但从手势和力度判断,无疑是对我的赞许和鼓励。于是,我像一匹受到主人表扬的小马驹,哼着小曲就朝窗外的背影追了出去。

我说的妈,其实是我的丈母娘。自从老伴去世后,她就不远千里从四川搬来忻城与我们同住。起初丈母娘说啥也不肯来。她担心亲朋故旧都在老家,如果到了忻城,连个摆龙门阵的人都没有,那该多难受。老婆忙说,怎么没有,楼下李婶儿和曹婶儿就是四川人,平素总爱扯个家长里短。你说巧不巧。任妻子一遍又一遍打电话,丈母娘就是不松口。最后老婆冒了火,用四川话说,老汉儿都没了,你一个人守着幾间破屋有啥子用?你过来嘛,我可以照顾你。这忻城又是个旅游城市,顺便也能逛一哈。

拗不过妻子,丈母娘终究还是来了。她一直住在四川乡下,这一路北上,竟然创造了许多个生平的第一次:第一次到成都,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看见黄河……

电话里,老婆信誓旦旦地表示要照顾丈母娘,但丈母娘来了忻城后,情形却恰恰相反。她几乎承担了买菜、做饭、洗碗、洗衣、拖地等全部的家务。有时候我象征性地去抢拖把,丈母娘却说,你们年轻人要上班,累得很,还是我来吧。

丈母娘来到忻城后的每个周末,我和老婆都可以美美地睡一个懒觉。在迷迷糊糊之中,我还会听到厨房里传来的噼里啪啦的声响。这平淡而俗套的尘世生活,令我感到无比的踏实和满足。

我追上丈母娘说,今天要买米和油,一起去吧。丈母娘的脸上立马流露出惊讶而欣喜的颜色来,连连说好啊好啊。我突然悲凉起来。当小马驹意气风发的时候,老马的所有神采,却被岁月这个垄断集团的CEO无偿收购,找不到讲理的地方。

我左手提米右手提油,两边各十斤,刚好达成了行走所需的平衡。丈母娘提了一大包的茄子土豆西葫芦,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初夏的日头,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我扭头看时,丈母娘的脸被照得红扑扑的,豌豆大的汗珠正从额头的皱纹里淌出来。我说妈,歇一歇再走哇,东西在手里,总是越提越重。丈母娘点点头,像个听话的小学生。

说完,我朝小区门口的一个长凳走去。丈母娘依然亦步亦趋,跟在我的身后。红红的日头,暖暖的风,出出进进的人群,但是哪里不对劲儿呢?暖暖的风里,有飞起的纸片,有细小的沙粒。可雁门关下的忻城,难道不是一直这样吗?

连我自己也感到吃惊。我刚才好像叫了一声“妈”。结婚前,我喊丈母娘为阿姨;结婚后该如何称呼,我却犯了难。叫妈吧,实在有点难为情;直呼其名吧,显然又以下犯上。倒是想到一个辙,但我却不能用。比如,我妈叫我奶奶,就应该叫妈,但我妈从未叫过。遇到我奶奶时,我妈总是“孩子他奶奶”长“孩子他奶奶”短地叫,听着也挺顺口。按照这个逻辑,我可以称呼丈母娘为“孩子他外婆”。可是,我那亲爱的孩子,你何时降生?

坐下不到十分钟,我就后悔了。从悔恨的程度讲,仅次于当年高考后把志愿填错。但在十分钟前,对于这个生机盎然的环境,我又能窥破什么?我和丈母娘坐在长凳上。柔软的柳条随风轻舞,两只麻雀在柳条周围追逐打闹,练着轻功。我拿出手机、连上网,看看有没有遗漏的微信红包。接连点开好几个,都是令人沮丧“手慢了,红包派完了”。当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情点开最后一个红包时,屏幕上居然出现了一个大大的“开”字。我马上戳开,居然还是最佳手气!正打算发个“谢谢老板”的小图,突然感觉手臂上热乎乎的有东西掉过来。我一抬胳膊,又感觉那东西顺势砸到了右脚背。低头一看,我发现这坨拇指搬大小的自由落体物,居然是一坨鸟屎。

我说妈,咱们回去。我指了指衬衣和皮鞋上的鸟屎,自嘲地笑笑,早点回去,说不定还能擦洗干净。谁料,丈母娘却笑着说,回去换身衣服,把衬衣和皮鞋丢了吧。我以为她在开玩笑。是的,我记得很清楚,平日里一本正经的丈母娘,跟我开过两次玩笑。有一次老婆说,妈,你女婿可是个作家哦。丈母娘接过话茬却说,对头,难怪女婿总是坐在家里。还有一次,我和老婆讨论要是在忻城有块地就好了,可以种些蔬菜瓜果、花花草草。丈母娘变戏法似的从背后甩出一个包裹,这不是你的快递?

我学着丈母娘的口吻说,这不是你的快递?继而又说,快别耍笑了,不就一坨鸟屎嘛,洗干净穿上照样还像吴亦凡。丈母娘收敛了笑容,像天空集合了乌云一样,神情瞬间严肃起来。她几乎一字一顿地说,扔了吧,这次听我的!

自从来到忻城与我们同住,丈母娘一直小心翼翼,屏着呼吸,拿着心。我和老婆都说,随意点吧,现在就咱们三个人住,都是至亲,不用忸忸怩怩的。不管怎么说,我始终能感觉到丈母娘的拘谨。那种拘谨,是一种寄人篱下的拘谨。然而此时,丈母娘却让我扔掉衬衣和皮鞋,语气是那么的干脆而坚决,揉不进一粒沙子。

为什么要扔掉?我觉得莫名其妙。而丈母娘一反常态的强硬,也让我有些反感。我不高兴地说,衬衣是P0lo牌的,七百多块;皮鞋是花花公子的,五百多块。我一共也没穿几次,就这么丢进垃圾桶,不可陪么?

丈母娘面不改色,保持着少有的严肃。她缓缓地说道,扔就扔了,别心疼,改天再买件新的穿。如果不是亲耳听到,打死我也不会相信,平常一毛不拔、与菜贩为两角钱吵半天的丈母娘,居然会说出如此大方的话来。现在,我是真的生气了。我没好气地抢白道,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衬衣和皮鞋,加起来可是我半个月的工资呢。要买,你这个地主老财帮我买好了。

当时,我的表情一定十分难看。我生气的时候总是那样,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可是,丈母娘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她望着随风摇曳的柳条说,我买我买,就这么定了!

就这么定了?哪儿跟哪儿啊。我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努力调整了一下呼吸,将刚才的愤怒驱散。我说,妈,你一直让我扔掉鞋和衬衣,这里边到底有什么讲究?或许是听到“妈”的缘故,我看见丈母娘的嘴角微微地向外咧了咧,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她一拍脑门,显露出一种顿悟的神情来。

果然,丈母娘一本正经地说,鸟屎掉在身上,会沾染晦气。把衣服扔掉,晦气才能随之丢掉。闹了半天,竟然是这么一个荒唐的原因?我堂堂一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一个自诩为作家的大才子,会相信这样的鬼话?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我忍不住揶揄道,这都什么年代了,您还守着这些封建迷信不撒手。按照您的逻辑,鸟屎掉在房子上,是不是也得把房子扔掉:鸟屎掉在汽车上,汽车就会出车祸?

丈母娘大概没有料到,作为晚辈的我,会如此没肝没肺地反驳。因为一时语塞,她的脸涨得更红了。隔了足足半分钟,她才终于不甘心地说,这种事情,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好。你觉得呢?她反问我。

回家的路上,我们谁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丈母娘提着菜,我提着米和油。进门,换鞋,放下东西。气息还没喘匀,丈母娘就讲起了刚才的事情。鸟屎掉在衣服上,是不是要把衣服扔掉?当然了,那还用说!不然,“屎到临头”的那个家伙就要倒霉喽!老婆穿着睡衣,脸上敷着从微商处买来的廉价面膜,懒洋洋地从卫生间走出来。

听到老婆的附和,丈母娘顿时又生出不少精神。她像一个胜利者似的望着我说,你看你看,我说的没错吧。老婆这才反应过来。那个要倒霉的家伙,原来就是你?她瞅了瞅我衬衣和皮鞋上的污物,居然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脸上的面膜就歪了。

丈母娘瞟了老婆一眼说,快别取笑小松了。我让他扔掉衣服,他非说我是封建迷信,硬是不肯呢。你快帮我劝一劝。谁知,老婆却不疾不徐地说,依我看,扔掉也行,不扔还行。日子过得稀松平常,却总是穷讲究。

老婆和稀泥的话,令丈母娘很不满意。你说我是穷讲究?你说我是穷讲究?你说我是穷讲究?丈母娘朝向那张敷着廉价面膜的脸,一连问了好几遍。

大概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穷讲究,丈母娘绘声绘色地列举了两个例子。例子的主角,照理又是老家的街坊。村里的黄四爷,西装上掉了鸟屎舍不得扔,结果新买的电瓶车就被人偷走了。电瓶车失窃后,黄四爷大为恼火,闷声闷气地喝下半斤散装老窖。你说稀奇不稀奇,黄四爷平时能喝一斤白酒,偏偏那天喝了半斤就醉了。路过永宁河时,一个趔趄载进去,差点没爬上来。

见我们都在认真地听着,丈母娘显得特别高兴。不知不觉地,丈母娘加入了手势;讲述的句子,也开始有了抑扬顿挫的腔调。因为凑得近,我看见丈母娘的嘴里,不时有闪亮的唾沫星子飞出来。我显然开了小差。唾沫星子飞出的瞬间,我的脑海里居然文雅地掠过两句古诗。一曰:飞入菜花无处寻;一曰:飞入梅花总不见。

讲到黄四爷狼狈地从河里爬上岸时,丈母娘又是摇头又是叹息,仿佛自己就在现场,却不能施以援手。可人家向大姐就完全不一样了。丈母娘话锋一转,语气立马由惋惜变作欣慰,好像故事里的人物都是她的至亲似的。哦对了,小松你不是还在向大姐家里吃过饭吗?我知道,丈母娘的第二个例子即将开篇。我还知道,这第二个例子的主角,肯定是那个上下嘴唇无论怎样使劲合拢、依然要露出两颗大门牙的向大姐。当然,向大姐是丈母娘的向大姐,我得管她叫向阿姨。

丈母娘的手势依然强劲有力、语调依然激昂澎湃,没有丝毫疲惫的模样。有那么好几下,我甚至恍惚间觉得,眼前站立的是一个演奏家而不是斗大的字不识一筐的丈母娘。

我竖起耳朵,决定专注地听完这个故事。俗话说,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谁叫我吃过人家一顿饭呢。何况吃饭那天,向阿姨漂亮的大学生女儿对我说,她在杂志上读到过我的文章,真没想到竟有机会见到活人。我记得当时,向阿姨的女儿眼睛忽闪忽闪的,一脸天真无邪,漂亮得像个公主。

也罢,嘴上的亏欠,我用耳朵还债。

丈母娘说,向大姐的女儿高考那天,她就坐在考场外的黄葛树下。向大姐焦急等待之际,一坨鸟屎不偏不倚地落在她新买的碎花裙子上。当时可把向大姐吓坏了。你想嘛,这鸟屎迟不掉早不掉,碰巧这个节骨眼上掉下来,这不是活该要人倒霉么。

可向阿姨的女儿还是考上重点大学了。我忍不住插话,所以,向阿姨是把新裙子扔了,对吗?

丈母娘没有理会满脸问号的我,也没有理会还在纠正面膜的老婆。她接着我的话茬说,是啊,你向阿姨二话没说,赶快去商场买了一件新裙子换上,将掉有鸟屎的花裙子丢进了垃圾桶。为了不影响女儿的心情,你向阿姨直到小娟收到录取通知书,才把这件事情讲出来。小娟知道吧,就是你向阿姨的女儿,现在都快大学毕业啦。

顿了顿,丈母娘又说,你向阿姨本来舍不得扔掉裙子,可一想到十年寒窗的女儿,内心便坚决起来。其实当时,你向阿姨也想到了另外一个方法。但害怕来不及从而耽误女儿的前途,只好用了扔裙子这个笨办法。破财消灾,说到底也不算吃亏。

还有另外一个办法,那您老为啥不早吭气?这么说,我的Polo和花花公子保住了?我一面抱怨丈母娘藏着掖着,一面却想,事情总归没有扔衣服那么糟糕。尘世间的事情,大约都是如此。山穷水尽处,同时也有着柳暗花明的转机。

我发问的时候,丈母娘的脸上便显示出委屈的神情来。她说,本来打一开始,就准备给你说那个方法的。可是又怕你脸皮薄,抹不开面子呢。

丈母娘的弦外之音,无疑就是只要抹得开面子、豁得出去,就掌握了另一个方法。而只要成功运用这个方法,则无需扔掉衣服,也能破除鸟屎带来的晦气。想到这里,我的心中顿时有了底气。

大概受了丈母娘的感染,我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面子么,你要是看重它,它就重如泰山,压得你喘不过气;你要是看轻它,它就轻如鸿毛,根本不值一提。有一年从太原回忻城,买票的时候才发现差两块。当时把我着急的,像极了避雨的蚂蚁。最后,还不是我厚着脸皮,向候车室的一位大姐要了两块钱。怕我抹不开面子,那是你门缝里看人,把你女婿给看扁了。

丈母娘撲哧一声笑了。你不扁,你是圆的,行了吧。我就搞不懂,脸皮厚啥子时候也变成好事了?你要是当真放得开、不嫌麻烦,那你去找七户人家,问每户人家讨要一小撮大米。接着把要来的生米煮成熟饭,吃到肚子里后,这事就算过去了。

原来这么简单?我只恨丈母娘没有早点说出来,白白害我为心爱的衬衣和皮鞋担心了一小会儿工夫。我如释重负地说,那我吃过午饭好好地补一觉,下午精神抖擞去讨米。这么说时,我一会儿觉得自己像化缘的高僧,一会儿觉得自己像丐帮的长老,心底竟然莫名地生出一种既好玩又刺激的感觉来。

这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突然想看本书。于是,我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宋人笔记——庄绰的《鸡肋编》。或许有三个月了吧,对于这本薄薄的只有一百五十多页的小书的阅读,我始终停留目录附近。想来真是奇怪,我一直在读这本书,却一直读不完。

手中的书还没有翻页,丈母娘就探头探脑地出现在书房门口。她像先前一样拍着脑门说,对了小松,大米必须今天之内讨到;讨到之后,必须一顿把它吃完。记住了吗?知道啦。知道啦。知道啦。我不耐烦地向她挥挥手。丈母娘识趣地退了出去。不到五分钟,我就听到厨房里传来炒菜的声音。与炒菜声交相辉映的,是客厅里传来的电视的声音。光听台词,我就知道老婆看的是《爱情公寓》。我觉得片中的情节太过俗套,实在没有追剧的必要。老婆却不服气地反驳道,你写的小说就高雅了?再说了,许你们作家高雅,就不许我们庸人粗俗?果不其然,我一页还没有读完,客厅里的那个庸人,已经粗俗地笑了好几次。

我午睡醒来,老婆仍旧半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见我正要出门,老婆朝我做个鬼脸道,九袋长老,加油哦!对于我钟爱的文学创作,老婆从来都是冷嘲热讽的,如今前去讨米,老婆倒一反常态、鼓励有加。我忙说,八袋长老,陪我一起去?老婆努努嘴,表示推脱。

记得谈恋爱那阵子老婆说过,你赢,我陪你君临天下;你输,我陪你东山再起。我曾打趣她,问她从哪本鸡汤杂志上看到的。当时我还说,君临天下太抽象,应该翻译成白话文。老婆幸福地蜷缩在我臂弯里,轻轻地说,你要是个有钱人,我陪你住大房子;你要是个穷光蛋,我就陪你沿街乞讨。老婆的话犹在耳边,可是她却毅然决然地拒绝了我!唉,还是周传雄老师唱得好,当记忆的线缠绕过往,真叫一个支离破碎啊。

抽水马桶的哗啦声还没有结束,丈母娘已从卫生间走了出来。她瞟了一眼电视画面,没头没脑地问老婆,小松的汽车又得加油啦?老婆嚼在嘴里的一瓣橘子,顿时喷到了茶几上。老婆忍住不笑,却说妈呀,你的耳朵可真好使。丈母娘看我一副雄赳赳气昂昂、即将出征的样子,才总算明白过来。于是,她学着老婆的腔调说,女婿加油!

跨出楼门我才意识到,找七户人家讨米,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作为一名资深宅男和肤浅写手,我的人际关系糟糕极了。在这个名叫忻城国际的小区里,我数过来又数过去,也仅仅认识棋友大胖和老何、文友小满,外加老婆的四川老乡李婶儿和曹婶儿。

这天气可真热。我使劲抹了一把额头渗出的汗水,心底突然生出几分慌乱。此情此景,就好像小时候吃一种薯片,说好集齐梁山八大水军头领的卡片就可以兑换一个足球,但我总也吃不到童威和童猛。

我依次敲开大胖、老何、小满、李婶儿、曹婶儿的门,从每户要到一小把大米。听说我要讨米,老何和小满眼神怪怪的;大胖打着呵欠问我,今天这么早就去下棋?李婶儿和曹婶儿则压低声音说,怎么,地主家里也没有余粮啦。我忙解释说不是。她们立刻会意,从厨房舀出一小盖大米拿给我。曹婶儿笑着说,鸟屎掉在身上了吧?没关系,回去煮着吃了就好。千万记得,要一次性把它吃完喽。

从曹婶儿家走出来,我还需要两户人家的米。但放眼偌大的小区,我已再无相识之人。为了实现打小就种在心底的那个虚无缥缈的文学梦,我将所有的业余时间用来看书写字,谁料眼下竟会如此无助。百无一用是书生。做一道数学题,或许有三种方法;而生活,却总是无解。

接下来该怎么办?

揣着要到的大米,我在小区里不停地踱来踱去。手机响了,几乎吓我一跳:老子明天不上班,爽翻,巴适的板。老子明天不上班,想咋懒我就咋懒……铃声逗乐了路过的两个美女,我却心事重重。老婆问,九袋长老,情况怎样?我没好气地说,八袋长老,接着看你的电视吧。太阳白白亮亮地照耀着大地也照耀着楼房。我不耐烦地合上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显示,此刻已是下午五点。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必须在晚饭之前凑齐七户人家的大米!我住的那栋楼,刚好是一梯三户,不如去两户邻居家试一试。这样想时,我便硬着头皮往回走。虽然此一役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但我连一点信心都没有。

我深深吸一口气,按响了右手边邻居的门铃。等了足足有两分钟,里面才传来慢吞吞的脚步声。我的心跳不争气地加快了。门只打开一个缝隙,一个金黄色的脑袋顺势钻出来。皮肤黝黑、系着围裙的女主人双眼滴溜溜地把我扫了一遍,仿佛警察打量小偷似的。我虽不是贼,但底气明显不足。还没等我开口,她便警惕地摆手说,我家可不买什么保险。我尴尬地笑笑,也摆了摆手说,我不是卖保险的。谁料,她还是厌烦地挥挥手,就像驱赶苍蝇一样。她似乎已经生气了。她提高嗓门道,我既不买保险,也不买蜂蜜,就这样!OK?我正想说我也不是卖蜂蜜的,门已经砰地一声关上了。隐隐约约地,我听到里面传来不满的抱怨:现在这些推销员真是离谱,死缠烂打叫别人买蜂蜜,开口就要两百多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混进小区的……

我站立在原地,呆如木鸡。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苍蝇,被那个皮肤黝黑的女人给赶跑了。

缓了缓神,我才终于按响另一户邻居的门铃。大约十几秒钟过后,一个穿着对襟白褂的大爷推门出来。小区里常有老年人结伴练太极,这大爷莫非就是其中之一?不等大爷张嘴,我便抢着说大爷你好,我不是卖保险的,也不推销蜂蜜。大爷愣了一下,一脸的茫然。大爷的眉头拧成难解的疙瘩问,那么,你有什么事吗?我一时慌乱,竟然答非所问。我说大爷,我也住在这一层,咱们是邻居呢。

听我这么说,大爷的眉头才铺展开来。他舒了一口气道,难怪看你挺面熟呢,肯定在樓道里照过面。我说是呢大爷,您老平时喜欢健身吧。大爷的脸上突然流露出骄傲的神色。他说是啊是啊,小区里的太极队,还是我一手组建起来的嘞。说完,大爷好像意识到了什么,重新换上迷惑的表情。那么,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情呢?

听到有戏,我忙不迭地说大爷你好,家里的大米能不能给我一小把。为了说明我要的很少,我还特意摊开手掌比划了两下。大爷似乎彻底蒙圈了。好在,大爷没有刨根究底。不然的话,我是不是要给大爷讲一遍作家与鸟屎的故事?

大爷叹了口气说小伙子,真是不好意思,我和老伴儿平素都爱吃面食,家里都大半年没有买过大米啦。我立马失落起来。大爷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像是在安慰我。他关切地问,家里没米下锅了?继而又说,厨房里有白面和软面,要不,先给你舀一些应急?我连声说谢谢大爷,心底却像死灰一样。

在忻城,人们管面粉叫白面;而软面,则是指黄米面。黍子去皮后称之为黄米,黄米再磨成粉,便成了大爷口中的软面。软面似乎很小众,但忻城人却谁也离不开它。因为忻城人过生日,家里照例要吃油炸糕,寓意步步高、节节高。这个油炸糕的原料不是别的,正是其他地方十分罕见的黄米面。

我乘兴而出,骄傲得仿佛元帅;却又败兴而归,蔫得仿佛深秋的茄子。

我推门而入,丈母娘正往餐桌上端菜,老婆则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好像长在了沙发里。见我一脸不快,丈母娘试探着问,怎么啦,没有讨到米?老婆这才将脸侧过来,跟着问我,九袋长老,战况如何?我没精打采地坐到沙发上说,甭提啦,还差两户。你也知道,在这个小区里,我本来就不认识几个人。

丈母娘一边解下围裙一边说,你们忻城也是奇怪,还有不吃大米的人家。我说妈,这不是忻城奇怪,而是南北差异;你们南方人爱吃米饭,我们北方人就爱吃个面食么。丈母娘又说,在这城市里讨米,确实有点难度。你说要讨米,人家总会问你为啥子,还得费口舌解释半天。既然凑不齐七户人家的米,不如分别找七个人,向每人要一块钱。再用这七块钱买些吃食,一次吃光好像也成。顿了顿,丈母娘再说,这还是前几天摆闲话时,你李婶儿讲的。她有个远方侄子身上掉了鸟屎,就曾用过这一招。

说实话,我本来是不信这些狗屁忌讳的。但如今我已骑虎难下,又怎能半途而废。于是,我心中重新燃起了跳跃的火苗。我说那好,吃过晚饭后,我到广场上要钱去!

临出门时,我的眼前无端地浮现出多年前看过的一个老电影:任贤齐和郑秀文在一家高档饭店海吃了一顿,结账之际才发现对方都是冒牌大款。为了付清餐费,任贤齐让郑秀文在饭店等待,自己则跑到街头想办法。他本想问路人要钱,却担心由于自己太帅而不被同情。万般无奈之下,任贤齐只好脱掉衣服,以此表示自己真的很可怜。这时,路边突然闪出两个警察,不由分说地将其带走了……

我觉得我也挺帅,肯定属于不被怜悯、反而叫人痛恨的那种。但我断然不能像任贤齐一样,靠脱掉衣服来博取廉价的同情。何况那是电影里的桥段,远远不如现实来得突兀和残酷。

到底该如何是好?

我想,我总不至于满大街嚷嚷,好心的大爷们啊,可怜可怜我这个小乞丐呀。那是《武状元苏乞儿》里,人家星爷的台词。即便不用那么无厘头,我也不便像祥林嫂一样,逢人就讲述自己的悲惨遭遇。然后可怜巴巴地求助:我的身上掉了一坨鸟屎,劳驾您给我一块钱冲冲晦气。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我突然看到了书柜上的那把红棉吉他。紧接着,一道幸福的闪电倏地流遍全身。对,我确定是幸福的闪电。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我兴奋地喊妈喊老婆,我去欧尚那边的广场上要钱去啦!

因为在大学里写小说、玩乐队,我几乎荒废了学业。作为中文系的学生,我虽然搞不懂诗词格律,但却把音乐玩得风生水起。在那个名叫小木的乐队里,我先是鼓手又当主唱,留下了满满的青春的回忆。走在从小区到广场的路上,我甚至忍不住想要赞美一下那段不务正业的岁月。想来真是令人感慨,有心插柳,或许会大失所望;歪打正着,却可能让生活更美好。

夜幕即将来临的广场上,热闹得像一支交响曲。我在两株紫叶李之间摆开架势,先唱了一首许巍的《蓝莲花》热场。路过的人流,有的瞥我一眼有的驻足片刻,更多的则视我为无物。第二首本来准备唱郑钧的《灰姑娘》,但为了表示对抗,我特意换成了汪峰的《存在》。记得上个月聚会,有个头发花白的老诗人激动地说,诗人就是要对抗。要对抗生活,还要对抗太阳!狗日的。那现在,我就对抗一下你们这些散步和购物的俗人。

进入角色以后,我竟然唱得忘乎所以。恍惚之间,我又变成了那个时而勃发时而颓废的小木乐队的主唱。在人声鼎沸的广场上,我的歌声孤独地飘扬着:谁知道我们该去向何处,谁明白生命已变为何物。是否找个借口继续苟活,或是展翅高飞保持愤怒……

叮的一声,我的面前飞来一枚明晃晃的硬币。硬币在我脚下毫无规律地旋转了好几圈,终于在“愤怒”处停下来。我抬头看时,一个十多岁的男孩正从面前走过。他身后的校服上,印有“忻城二中”的字样。我将目光收回,发现四周已经围观了十几个不明真相的听众。尽管他们中的大多数在聊天、嬉笑,但我却莫名地信心大增。

我正打算唱下一曲,突然聽到有人大声叫好。紧跟着,一股浓烈的酒气蹿了过来。只见一个脖子上戴着金链子的壮汉推开众人,将一张钞票拍在我脚下,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道,好兄弟,给哥来个《小苹果》!我低头一看,居然是二十元的大钞。奶奶的,管他三七二十一,小爷我照单全收。所谓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不论给多少钱,到时候只花一元便是了。反正,只要有七个热心人肯给钱,我就可以收摊走人了。

我的《小苹果》还没有唱完,果然又陆续有人扔钱进来。数到第七个人,恰好一曲终了。完美——收官。我兴奋地跳起来,头顶碰到了紫叶李的树枝。

正盘算着用七块钱买蛋糕还是买冰淇淋的时候,我听见一个粗暴的怒吼声和一堆杂乱的脚步声。随着脚步声的越来越近,怒吼声便准确无误地钻进我的耳朵里。别唱了!听见没!最近城区禁噪你不知道吗?谁叫你在这里唱的?

我定睛一看,面前已经站立了四五个身着城管制服的男子。他们来势汹汹,似乎还带着风。我不禁打了一个冷颤。我努力挤出一个笑脸说,不唱了不唱了,这不马上就要走了么。不料,一个肥头肥脑的城管剜了我一眼说,那可不行。要是我们走了,你又返回来怎么办?我忙说不会的肯定不会的,我向天发誓。肥头肥脑用鼻腔冷笑了两声,不耐烦地说,拉倒吧。相信你们这些街头卖唱的,不如相信股市会涨、大象会飞。

我不再搭理肥头肥脑的冷嘲热讽,开始兀自收拾东西。我准备起身离开时,肥头肥脑就像一面结实的墙体,挡在了我的面前。我说,我真的要走了。肥头肥脑却并不理会。我又朝向其他城管说,我真的要走了,绝对不回来。可其他几个城管根本没有解围的意思,一副很想看热闹的样子。

肥头肥脑冷冰冰地说,地上的钱你捡起来,但吉他我得收走!说着说着,他便伸手抢我的红棉。我使劲拽着不给,两个人像拔河一样开始角力。肥头肥头扭头喊,愣着作甚,快来帮忙啊。我手上滑了一下,再抓,已是两手空空。肥头肥脑虽然抢到了,但由于强大的惯性使然,他竟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气急败坏地站起身,拿起吉他猛地朝我身后的花坛砸去。我只听得咔擦一声,毫无防备地看着心爱的红棉在自己眼前折断。

我觉得吉他也是通灵的。遥想当年,我们时常相伴,几乎达到了人琴合一的境界。可是现在,这个穿着执法者制服的肥头肥脑的死胖子,居然砸断了我的吉他!

赔我吉他!我不管不顾地朝他吼道。肥头肥脑先是愣了一下,继而用厚实的巴掌推开我。他悻悻地挥手,示意收队。我的愤怒还在发酵,他们已经从灯光闪烁的广场,走到了遥远的夜幕深处。

我怔怔地俯下身子,数够七块钱,将多余的钱留在原地。

还去买蛋糕吗?还去买冰淇淋吗?我有满肚子的怒火,却不知道该烧向何处。一道闪电划过,大概要下大雨了。那么,我也该回家了吧。

我想,鸟屎或许真能带来厄运,因为我的吉他烂了。我想,鸟屎又无法真正带来厄运,因为我若置之不理,就不会有此遭遇。

自己与自己辩论不成体统,左手与右手较劲确实很累。

抱着那把折断的红棉,我艰难地朝家的方向走去。同样的路程,出来时我觉得距离很近,现在却觉得十分遥远。我踽踽独行着,头顶是轰隆隆的响雷。

很可能,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责任编辑:李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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