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浩
(西藏人民出版社 北京编辑发行部,北京 100013)
江姓是一个古老的大姓,起源可以追溯到夏代之初。唐林宝《元和姓纂》卷一记述江姓时云:“江,嬴姓,颛顼元孙伯益之后,爵封于江陵,为楚所灭,以国为氏。”[1]后来的姓氏书如宋代邓名世的《古今姓氏书辩证》、郑樵《通志》“氏族二”、明代凌迪知的《万姓统谱》、清代《古今图书集成·氏族典》等,也都说江姓是江国的后人以国为氏。但是,夏商周三代时期的江国是否一直在一个地方,那时的江国究竟是一个什么性质的概念,历代典籍和现代历史学家始终没有明确的说法。本文从各种文字资料出发,对古江国的情况进行分析,大致描绘出夏商周时期古江国的迁徙路径。
《史记·秦本纪》中记述嬴姓始祖颛顼之孙女修生子名大业,大业之子名大费,“佐舜调驯鸟兽,鸟兽多驯服,是为伯翳。”[2](P221)这个伯翳即是伯益。《史记》司马贞索隐云:“嬴姓之先,一名伯翳,《尚书》谓之伯益,《系本》《汉书》谓之伯益是也。寻检《史记》上下诸文,伯翳与伯益是一人不疑。”[2](P221)伯益曾经协助大禹治水有功,当时在治理国家的事务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孟子·万章上》:“禹荐益于天七年,禹崩。三年之丧毕,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阴。朝觐讼狱者不之益而之启,曰:‘吾君之子也。’讴歌者不讴歌益而讴歌启,曰:‘吾君之子也。’”[3]这说明大禹在位时一直想把天下让给伯益,而伯益不肯接受,在为禹守丧三年之后,隐居到箕山(今河南登封)的北边。最终启成为天下共主,建立了夏朝。启即位后把伯益封为费侯,封地在今山东费县。《今本竹书纪年》云:“(启)二年,费侯伯益出就国……六年,伯益薨,祠之。”[4]可知伯益死在夏启六年,他死后由其子孙世袭费侯爵位,成为东夷的一个重要部落。
《史记·秦本纪》记载:“秦之先为嬴姓,其后分封,以国为姓,有徐氏……江氏……”[2](P221)根据文献典籍上的介绍和各地江姓族谱记载,伯益又名大费,他的三个儿子大廉、若木和玄仲分别封到了秦国、徐国和江国,后裔分别姓秦、徐、江。因为是以封国为姓,因而以玄仲为江氏一世始祖。按年代说,这大约是在4000多年前尧舜禹与夏商周的过渡时期,也就是所谓“家天下”的开始。中国社会由母系氏族进化为父系氏族,父系氏族的氏,有很多是因为封国名号。从文化起源上说,江氏起源于玄仲公,在逻辑上是成立的。
所谓封国和爵位,应放在当时特定的历史背景中去认识和理解。在夏商周时期(特别是商朝中期盘庚迁殷之前),封国其实就是部落,而夏商周也无非是部落联盟的性质。因为利益的不平衡就会常常发生部落间的战争,甚至结为部落联盟。商汤取代夏桀,周武取代商纣,就是最典型的两次大的战争。失败了的部落,有的毁灭,有的迁移,有的是给个小的封号作为妥协。而到下次部落争斗时,部落间还会结为新的联盟。中国先秦史学会副会长詹子庆先生说:“史称:‘禹为姒姓,其后分封,用国为姓。’……此外,还有承认夏朝为‘天下共主’地位的众多异姓族邦,……夏与这些族邦或长期结盟,或短暂结盟。”[5]周书灿先生则认定:“先秦文献所载‘崇伯鲧’‘伯禹’以及‘伯夷’‘伯翳’这些所谓的‘诸侯之长’,实际上就是部落联盟制阶段若干个大大小小的部落首长。……《左传》中称禹时有‘诸侯万国’,乃是借后世的语言以名前代的组织罢了。所谓‘万国’,应泛指众多的氏族部落。在古代文献中,‘万’是表示数量极多的虚数。”[6]江林昌先生也说:“根据多方面的资料考察,商代前期的社会性质仍然是以商民族为共主的中原部落联盟共同体为主要方面。当然,到了商代前期的后半段,中原各部落已开始向方国发展,商民族也就由部落联盟共主逐步转化为方国联盟共主。”[7](P218)
综上所述,商代前期以前的所谓“国”,其实就是部落,而不是后来意义上的“国”。
郭沫若先生讲到那个时代的生产力时说:“农业还处在初级阶段,再生产是在轮流丢荒和不断开辟新地的情况下进行的,并经常受到各种自然条件的影响,收获量很低,有时甚至全无收成。这种情况也往往引起氏族村落的全部或一部非定期的迁移。”[8]李玉洁先生也认为:“夏王朝经历471年的历史,共有10次迁都。夏王朝的迁都,其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部族之间的斗争和冲突是重要的原因,……自然环境的恶化是夏人迁徙的又一个重要原因。”[9]江林昌先生则指出:“商代前期,商民族的政治中心不断迁移……商代后期祖甲以后……商族生产力的发展又与盘庚迁殷之后一直定居于安阳殷墟且以农业生产为主这一生活方式有关。至于商代前期,则与先商时期一样,仍然以游牧流动经济状态为主。”[7](P230)那么,同一时期的各个部族、部落当然也不可避免地为了生存而不断地迁徙。牛长立先生在《黄国史》中分析道:
黄族的迁徙很可能是伴随在先秦时期东夷族的三次大迁徙过程中的。第一次发生在黄帝时代前后。……与黄帝族同时或稍后,山东大汶口文化中晚期,东夷集团族群也曾西迁和南下。……东夷族的第二次大迁徙发生在夏商时代。……属于夏代和商早期东夷文化的岳石文化,最初主要分布于山东东中部,到中后期逐渐扩展至山东西南部和豫东地区,在受到夏族东迁的阻挡之后,又向江淮地区迁徙发展。……东夷族的第三次迁徙,开始于西周时期,这一时期的民族迁徙达到了高潮。一方面,周王朝通过分封诸侯的方式,派遣周族人到广大的东方地区建立诸侯国,以维护周族的统治。另一方面,西周时期的东夷集团也有一定规模的外迁举动;周公东征以后,东方诸夷中的一部分迁移到了淮河流域及以南地区。……第三次迁徙最可能是因为战争,由于在反对周王朝的斗争中失败,部分东夷族不得不迁往淮河、长江流域。[10]
考虑到《左传》《国语》《史记》等许多古籍都将“江、黄”连称,而黄国和江国同为嬴姓后裔且在淮河上游为邻,那么,上述关于黄族迁徙的分析应该也同样适用于江族。换言之,江氏家族远祖在那个漫长的历史时期,只能也一定会是随着自然或社会的大形势而不断迁徙的。
最初,部落(部族、家族)会依照地名命名,而在迁徙过程中,常常会在所到达的陌生环境中保持原来的名字,这在历史中不乏其例。《史记·殷本纪》“殷契”《索隐》云:“契始封商,其后裔盘庚迁殷,殷在邺南,遂为天下号。”[2](P91)这是说商代始祖契一开始封在商地,后来盘庚迁都殷地,所以称国号为“商”,也叫“殷”。即使后来十几次迁都也未改其名,甚至其都城后来都被称为“商丘”“殷墟”。[2](P91)《史记·周本纪》:“周后稷,名弃。”《正义》云:“因太王所居周原,因号曰周。”[2](P111)这是说周朝因为始祖住在周原,而国号为“周”。即使后来迁都洛阳,也还叫周,而洛阳也称“成周”。至于后来的各个朝代,差不多都是以最早的封地作为朝代的名称。民间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就拿江氏家族来说,全国各地冠以“江”字的地名如江村、江楼、江桥、江庄等恐怕各省市区都有。依此推导,我们可以从历史上为“江”的地名中去一一寻找线索,特别是夏商周三代所有为“江”的地名。
徐少华先生的专著《周代南土历史地理与文化》曾列举历年各地发现出土的与江国有关的青铜器之研究结果,总结道:
关于铭文之“邛”,与“江”字同从“工”得声,古音一致。从古文字的发展来看,早期偏旁的有无并不影响字义、字音的本身,以水为名称“江”,以国邑称“邛”,去掉偏旁称“工”,并不矛盾。江叔鬲之“江”作“氵邛”,是江、邛两字的综合,去“水”旁为“邛”,去掉“邑”部为“江”。……邛器及其铭文内容所体现的浓厚淮域文化特色表明邛在淮河上游一带,与黄、樊等国同属一系,非嬴姓江国莫属。由上所述,方浚益、郭沫若等学者释邛为江是正确的。[13](P109-110)
台湾学者陈珈贝的著作《商周南土政治地理结构研究》在“淮水中上游”方国部分介绍说:
江为嬴姓之国。究其发展,应为西周晚期召公平淮夷后,同淮水流域诸嬴归附于周室,从而得封原居地,……江国于古时或可作邛或“氵邛”。[14]
目前人们所说的古江国都城遗址,位于今河南省正阳县大林乡涂店村东北。为人们所熟知的史籍记载,最早始于《春秋·左传》僖公二年(前658)和僖公三年、四年、五年,直到文公四年(前623)“楚人灭江”。[15]由此,很多人误认为正阳古江国遗址就是自从元仲公之后历经夏商周三代而不改的古江国。这是明显不对的!李学勤先生的《东周与秦代文明》“楚以北列国”说:“江、黄两国在古书中并称,江在今河南正阳,但尚无文物在当地发现。”[16]《辞源》《汉语大词典》《中国历史地名大辞典》等的“江”字条都标记正阳江国是“周代国名”。[11](P1721)[17][18]也有许多姓氏书认为古江国是在江陵或信阳、息县等地方。中国国家博物馆研究员李维明认为:“东周正阳县涂店古城,长500米,宽350米,面积17.5万平方米,属江国城。”[19]这就告诉我们河南正阳江国最多只是周代(甚至只是东周)的诸侯国。
宋镇豪先生《商代地理与方国》专门考证了卜辞中的地名“鸿”:“亳”“鸿”分别是郑州商城与鸿沟。在征人方辞中,商至缶(定陶)只有四日行程,四日后在亳,亳与鸿之间行程极短。……《左传》昭公二十一年中的“鸿口”为宋地,在今河南省商丘市东、虞城县西北。我们认为,如果亳是北亳,“商”就不太可能在濮阳地区,因为由濮阳地区至山东曹县距离过远,还是将商——商丘、亳——曹县、鸿——鸿口这样组织较符合行程。[22]
《汉书·贾捐之传》记载了贾捐之对汉元帝所说的一段话:“武丁、成王,殷周之大仁也,然地东不过江、黄,西不过氐羌,南不过蛮荆,北不过朔方。”[24]周书灿先生对此有过专门论述:“‘地不过江、黄’的‘江’是指古代山东境内的沂水,‘黄’是指泗水的支流黄水,不是指今河南正阳和潢川境内的古代江、黄二国。”[25](P73-74)周先生讲,徵诸古代文献和有关殷、周之际的考古材料,不难发现,贾捐之称武丁、成王“地东不过江、黄”,即以当时四渎之首的沂水及泗水的重要支流黄水作为殷、周时期东方疆域的疆界(相当于今黄淮地区一带),是因为当时殷、周势力均已伸入至今沂水、泗水流域黄淮地区一带。这完全符合古代文献记载和殷、周时期的历史实际。[25](P73-74)
已故的武汉大学教授石泉先生曾经专门探讨了古代“江”的位置:
古代“四渎”(江、淮、河、济)中的“江”,一般都认为是指长江,但是,从“四渎”的最古记载来看,却不像是如此。
《史记·殷本纪》(卷3)引《汤诰》云:古禹、皋陶久劳于外。其有功于民,民乃有安。东为江,北为济,西为河,南为淮。四渎已修,万民乃有居。
值得注意的是,这里“四渎”的方位,却是淮在南而“江”在东。如果这个“江”是长江的话,则淮水还在它之南,怎能讲得通?
古“四渎”之“江”就不会是长江,而应是在淮水东北方即今鲁南、苏北地区的一条较大河流。在这里,较著名的河道是沂河(旧称沂水),发源于鲁中山区,与沭河(旧称沭水)并行南流,……这条古沂水同上述“四渎”之“江”的位置,看来基本相符。
另一条有力印证是《史记·封禅书》所云:“四渎咸在山东。”当时“山东”的范围并不包括长江流域。“山东”与“江淮间”是显然分列为两个地区的。由此也可看出:直到汉武帝时,“四渎”之“江”也还不是指长江,而是与其他三渎“咸在山东”。
还有一个称为“江”而非指长江的重要例证。《山海经·东山经》云:又南三百里,曰泰山……环水出焉,东流,注于江。……发源于今山东省境泰安附近的河流,又是“东流注于江”,则所注之“江”显然不会是今之长江。……更值得注意的是春秋初期以前鲁国的“泰山”。……泰山即指龟蒙,而非传统解释之以泰山为东岳泰山。
发源于这个“泰山”附近的水,只能东(或东南)流入沂河,这是地形决定的。而沂河又正是上文所考的古“四渎”之“江”,这就又同《山海经·东山经》所记发源于泰山、东流入江的环水,在源流及所入之水等方面都正相合。
综上所考,可知从《史记·殷本纪》所引《汤诰》到《封禅书》所记“咸在山东”的早期“四渎”,应是反映着当时以邹、鲁、泗上(今山东省东南部)为中心的古代“山东”居民(似可一直上溯到分布于鲁南、苏北一带的“大汶口文化”以及随后的“山东龙山文化”居民)对这一带主要水道的知识。江、淮、河、济分据东南西北的方位,就是围绕着这一地区而定下的。[26]
依此推测,夏代及以前的东夷时期,东夷首领伯益及其后裔元仲公的部落应该就是因为生活在当时的“江”(今天的山东沂河)一带而得名的。换句话说,沂河两岸才是夏代元仲公的江国(部落)的发祥地。
古代江族在元仲公时代(夏初)应该生活在今山东南部沂河流域一带。后来逐步西迁,商代时生活在今河南夏邑县车站镇西北一带,最终大约在西周中期成王东征后被封国于今河南正阳县涂店一带。
[1] (唐)林宝.元和姓纂[M].北京:中华书局,1994.
[2] (西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2014.
[3] (战国)孟轲.孟子[M].北京:中华书局,2016.
[4] 佚名.竹书纪年[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9.
[5] 詹子庆.走近夏代文明[M].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6] 周书灿.学步集[M].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14.
[7] 郭旭东.殷商文明论集[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
[8] 郭沫若.中国史稿(第一册)[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6.
[9] 李玉洁.夏人“十迁”与夏都老丘考释[J].中州学刊,2013,(2):112-117.
[10] 牛长立.黄国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
[11] 商务印书馆编辑部.辞源[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
[12] (清)张玉书,陈廷敬.康熙字典[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
[13] 徐少华.周代南土历史地理与文化[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4.
[14] 陈珈贝.商周南土政治地理结构研究[M].台北: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09.
[15] (春秋)左丘明.春秋左传集解[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
[16] 李学勤.东周与秦代文明[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17] 罗竹风.汉语大词典[M].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0.
[18] 史为乐.中国历史地名大辞典[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
[19] 李维明.豫南及邻境地区青铜文化[M].北京:线装书局,2009.
[20] 何光岳.东夷源流史[M].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0.
[21] 何光岳.商源流史[M].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4.
[22] 宋镇豪.商代地理与方国[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
[23] 郭沫若.中国史稿地图集[M].北京:中国地图出版社,1990.
[24] (东汉)班固.汉书[M].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
[25] 周书灿.殷周“地东不过江黄”辨[J].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7,(3):73-74.
[26] 石泉.古代荆楚地理新探[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