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刚 丁燕燕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 山东济南 250014)
民国教育体制制导下张爱玲的文学创作
李宗刚 丁燕燕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 山东济南 250014)
张爱玲的文学创作与民国教育体制密切相关。在现代教育影响下,张爱玲的文学形成了中西兼具、雅俗共赏的风格。一方面,她独特的人生经历使她作品中氤氲的绝望情绪与控诉家族罪恶的五四文学对接,具有鲜明的时代性和人性批判的深度;另一方面,现代学校作为公共领域,以其独特的校园氛围和丰富多彩的社团活动影响了张爱玲的创作,现代教育背景与突出的女性意识使张爱玲的家国意识超越了政治范畴,表现为一种对日常生活的繁琐描写和一己生命的刻骨铭记,是一种“私语”文学。
张爱玲; 民国教育体制; 公共领域
张爱玲作为孤岛时期一鸣惊人的文学天才,以独具韵致的文学创作与传奇式的人生经历为人所瞩目。学界对张爱玲的研究已涵盖生平资料的挖掘,文学主题意蕴、创作风格的阐释,女性意识的突显等多个层面,甚至于出现了文学研究的“张学”。然而不容忽视的是,对于一个极其复杂的作家来说,任何单一维度的阐释,都是不全面的。我们还需要从其他维度上进行深入的阐释。其中,从民国教育体制的维度对其观照便是这诸多维度中不可或缺的一个。严格说来,一个人所接受的教育,尤其是早年所接受的教育,对其思想和情感的形成具有至关重要的影响。从某种程度上说,一个作家童年的人生体验以及童年之后在学校所接受的教育,对其人生的走向具有奠定方向的作用。对张爱玲来说,同样如此。
得天独厚的生活经历使张爱玲自小就接受了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现代文明的熏染。她出身名门,曾祖父是大名鼎鼎的李鸿章,祖父是清末著名的“清流派”代表张佩伦。在张爱玲很小的时候家里就延请塾师,为她和弟弟讲解传统经典。即使后来张爱玲到上海读了小学家里依然有塾师教导弟弟。她课余回家,也曾跟塾师学作古诗。张爱玲自小就显示出不凡的天才,“三岁时能背诵唐诗”,七岁写家庭悲剧小说,八岁尝试创作乌托邦式小说。[1]她作的古诗被先生浓圈密点,名士风流的父亲也对她赞赏有嘉。张爱玲此后文学创作中的传统文化意蕴无疑由此而来。不仅如此,张爱玲的母亲和姑姑接受了现代思想,冲破重重阻碍出国留学,是中国最早的一代“娜拉”。在她们的影响下,张爱玲学习钢琴、油画和英文,阅读现代小说,初步接触了西方现代文明,“具有洋式淑女的风度”[2]。1929年,在母亲的支持下,张爱玲进入新式学校——黄氏小学读书,开始接受正规的现代学校教育。此后不久,张爱玲入上海圣玛利亚女子中学,1938年,又以远东地区第一名的成绩考入英国伦敦大学,因战事之故,次年转入香港大学文学系。1942年,因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进攻香港,香港大学停办,张爱玲未能毕业就与她的终生好友炎樱同船返回上海。后报考上海圣约翰大学,因国文不及格而未被录取。为了生活自立,张爱玲只得为《泰晤士报》和《20世纪》等英文杂志撰稿并终于在1943年的孤岛上海迎来了她创作生涯的巅峰。《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心经》《茉莉香片》《倾城之恋》相继发表。到1944年,短短两年间,张爱玲以小说集《传奇》和散文集《流言》一跃成为当时上海知名度最高的女作家。此后,由于种种原因,张爱玲定居海外,文学影响力减弱。直到20世纪八九十年代又再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
如果说“现代国家是作为一种整治性、传教性和劝诱性势力而诞生的。这一势力决意要使被统治的全体民众接受一次彻底的检查,以使他们得到改造从而进入有序的社会(近似于理性戒律)。现代国家是一种造园国(gardening state)”[3],那么张爱玲却由于独特的人生经历与超拔的思想冲破了这种检查与改造,她的家国之思异于常人。其可能的原因有以下几个:首先,张爱玲有着异于常人的生活经历。她的家庭曾经显赫一时,祖辈们曾站在政治权力的最高峰,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官宦之家,却在张爱玲父亲一辈中急遽衰落。这种切肤之痛让张爱玲对权力和政治这样的宏大话语不感兴趣。其次,母亲的多次离家使张爱玲从小就缺少一种“家”的安全感,反而对母亲所代表的洋化生活产生了挥之不去的好奇与迷恋。民族与国家的认同和母亲的缺失一样显得虚无飘渺。再次,民国教育发展到20世纪30年代,在西学西艺的输入与四书五经的宣扬上始终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在夹缝中接受教育的张爱玲从都市的日常生活中找到了安放灵魂之所。张爱玲在20世纪30年代就读于上海圣玛利亚中学和香港大学,前者代表的是以宗教传播为名而实行殖民统治的教会学校,后者则是直接建立在经济繁荣的殖民地上。10年前发生的“非基督教”运动在面临30年代的时代语境时变本加厉地演变为殖民统治下民族意识的渐次觉醒。张爱玲的中文教师汪宏声对教会学校重英文轻中文状况的不满就是这种思想的表现。上海圣玛利亚女校的教会性质与香港大学繁杂的学生来源都不能不让张爱玲拥有一种更为开阔的人生态度。当她与肤色和文化背景都迥异于自己的炎樱及其他异族同学交往时,无疑会时时提醒自己感受生命的视角不能拘囿于一时一地。它必须“超越上海、香港、锡兰、英国等狭窄的地域、国族,在以世界版图为背景的空间才能界定”。关于“我是谁?”的疑问会与“什么是中国人”“什么是锡兰人”“什么是华侨”等概念紧密相连,从而使张爱玲形成了更具超越性的家国感受。[4]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张爱玲的女性意识使她天然地与权力、国家等政治话语保持着距离。正如她在《霸王别姬》中描写的那样,虞姬仅是男性英雄项羽身边的一个陪衬,项羽“知道怎样运用他的佩刀,他的长矛,和他的江东子弟去获得他的皇冕”,然而她却不能,“她仅仅是他的高吭的英雄的呼啸的一个微弱的回声,渐渐轻下去,轻下去,终于死寂了”[5]。不得不说女性的性别意识与其政治国家观念的形成有着难以分解的关联。战争、英雄、国家、民族等宏大话语本质上是一种男性强力的存在,它与女性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隔膜。伍尔夫就认为:女性“无法共享民族的斗争提供给男性的光荣、利益以及‘男性’的成就感”[6]。甚至女性作家张爱玲会时刻提防着男性所具有的这种强大根性有可能对国家和民族造成的某种破坏。她说:“男性如果对于衣着感到兴趣些,也许他们会安份一点,不至于千方百计争取社会的注意与赞美,为了造就一己的声望,不惜祸国殃民。”[7]张爱玲的写作从来都是站在女性独有的立场和视角之上,她从不避讳对男性劣根性的厌弃与拒绝。这种情感体验似乎从她的童年时代就开始出现了,在“我父亲的家,那里什么我都看不起,雅(鸦)片,教我弟弟做《汉高祖论》的老先生,章回小说,懒洋洋灰扑扑地活下去。像拜火教的波斯人,我把世界强行分作两半,光明与黑暗,善与恶,神与魔。属于我父亲这一边的必定是不好的”[8]。因此,张爱玲对民族、国家的认同与其说是某种政治态度,毋宁说是一种由女性直觉捕捉到的坚实生活的底子。她更倾向于在日常生活的常态中表现时代的巨大变动,在三十年前的月亮与悠悠响着的胡琴声中去体味生命的真实。也正因为如此,在与胡兰成的交往中张爱玲看到的不是一个国民党高官,而仅是一个“因为懂得,所以慈悲”[9],褪去了政治外衣的世俗男人。即使在《秧歌》《赤地之恋》《色戒》等关乎战争、政治意识形态的作品中,张爱玲也决不直接表现那些冷硬的观念或宏大的场景。相反,她会将其掩藏在饮食男女、爱恨情仇的纠葛中来表现。她“甚至只是写些男女间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10]。
如此以来,张爱玲对日常生活的繁琐描写和一己生命的刻骨铭记就显得别有意味。它既是一种对抗,一种策略,也是一种经验,一种生活。多年之后,张爱玲在离乡万里的海外开始了对往日记忆的反刍,创作的自传三部曲:《易经》《雷峰塔》和《小团圆》就是这种生活的证明。她远离了国家认同的维度,从自我的人性出发,满足于人性、人情的自我认同,从而走向了家庭,走向了更为隐秘的人性。这样一种走向,又最终决定了她的创作风貌,那就是褪去民族国家的色彩,更注重日常生活与隐秘人性的描写与观察,是一种“私语”文学。一方面,孤岛时期的上海处于一种意识形态的“空场”和话语空隙中,为女性个体经验、欲望、幻想的张扬提供了绝佳的舞台。另一方面,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国,各种矛盾激化,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人类最基本的食色之需成为人们反复诉说的对象。张爱玲抓住了这种人生安稳的底子,在窃窃私语之中“抓住一点真实的,最基本的东西”来“证实自己的存在”[11],感受活着的意义。她谈“吃与画饼充饥”“草炉饼”,“说胡萝卜”“公寓生活记趣”,“谈女人”“谈音乐”“谈画”“谈跳舞”,在琐碎生活的点滴中理解人生真意。即使在阅读经典、回顾历史时也不忘强调现世生活的价值。张爱玲认为《红楼梦》的伟大之处在于描画了高门望族日常生活的质地,而诸葛亮的丰功伟绩抵不过卧龙岗自在真切的世俗生活,她揣测说:“抛下卧龙岗的自在生涯出来干大事,为了‘先帝爷’一点知己之恩的回忆,便舍命忘身地替阿斗争天下,他也背地里觉得不值么。[12]”这些观点都与她注重日常生活细节,善于刻画世俗人情的创作风格相一致。
现代学校作为公共领域,以其独特的校园氛围和丰富多彩的社团活动影响了张爱玲的创作。张爱玲进入的香港大学是一个华洋杂处、中西交融的学校,在这里上学的学生多是来自马来西亚、印度、新加坡、英国等地的富足华侨子弟,授课的教师也多是外国学者。张爱玲的特殊身世使她异于众人而时时处于旁观者的位置,从而在她此后的文学创作中能够以香港为背景,对处于其中的人情世故进行纤毫毕现的描写。有人说,香港之与张爱玲有如下的关系:“香港的地理空间和人事为张爱玲扩阔了写作题材;五六十年代则是香港的文化空间为张爱玲的现代中文写作提供了新的可能与限制:如写作政治性或商业性作品、翻译及应邀为报刊写作。这一方面是香港的文化背景引发了张爱玲作品的复杂性,另一方面亦可通过张作反衬香港文化的特色。”[13]此言不虚。香港独特的社会历史、风土人情为张爱玲提供了创作素材,张爱玲以香港为背景的文学创作又反过来强化了这些特色,二者互为影响、相得益彰。另外,学校中的社团活动与杂志期刊为张爱玲提供了发表创作的机会。这是中国传统私塾所无法比拟,也是私塾所不屑为之的。它与学校的根本使命有着密切的关系。作为近代学校,即便是那些教会学校,也会为了确保其教育目标的实现,充分发挥学校的教育效能和凝聚作用。从教育功能来看,校刊作为承载学校教育理念的载体,具有教化学生、导引学生发展的教育功能。它对课堂教学形成了补充和支撑,在互相促进中最终促成了学校教育效能的实现;从教育的凝聚作用来看,校刊作为学生自主编辑的刊物,对凝聚他们的关注焦点和情感认同都具有积极作用。上海圣玛利亚女校以“非梧桐不栖,非醴不饮”的“凤”作为学校标志,其校刊便名《凤藻》(The Phoenix)。校刊编辑由历届毕业班负责,刊发内容中英文兼具。国光会则是校内的一个课外活动小组,虽属校内组织,选举程序却极为严肃认真。社团干事先从各班选出班级候选人再参加校级选举,由全校学生民主推选。在中文系教师汪宏声的支持下,社团成员创办了刊物《国光》。正是在这一现代学校的公共平台之上,张爱玲早期的文学创作才能得到了充分的展现和充足的发展。《凤藻》1932年第12期年刊发表了她的处女作《不幸的她》,编者特地说明作者还是初中一年级的学生。小说描写了两个小学同学兼好友,一个高中毕业后为了反抗守旧的母亲为她安排的封建婚姻而离家飘泊,另一个则在师范学院毕业后服务社会并嫁给了志同道合的旧时好友过着幸福的家庭生活。两相对比,借人物之口,张爱玲感叹:“人生聚散,本是常事,无论怎样,我们总有藏着泪珠撒手的一日。”[14]忧郁苍凉的情调出自12岁的张爱玲之笔,已初步具有她此后文学创作的雏形。此后,张爱玲又陆续在《凤藻》上发表了散文《迟暮》《秋雨》,评论《论卡通画之前途》及用英文创作的散文《牧羊者素描》《心愿》。此外她还在《国光》上发表了农村题材小说《牛》和历史小说《霸王别姬》以及四篇评论和两首打油诗,在校内名声大振。因家庭变故而感到痛苦自卑的张爱玲从中获得了难得的自信和鼓舞。纵观此期间张爱玲的创作,多是散文、评论、打油诗和短篇小说等短小作品。她之所以以此为创作的肇始点,一方面缘于这些文体本身便于驾驭,它们对刚刚从事小说创作的年轻作者来说,更符合其文学素养和文学表达能力。另一方面,也与刊发这些作品的刊物定位和性质有关。作为《凤藻》和《国光》这样的学校刊物,面对的是广大学生群体,需要更多的学生参与。在此情形下,为了在有限的版面中刊发更多的文章,自然只能选择那些篇幅短小的文体。同时,限于财力和人力,校刊本身也没有足够的篇幅来支撑长篇作品的发表。
与此同时,在学校这一公共领域中,教师、学生间的互动也影响了张爱玲的文学创作。教会学校自创办之初就存在着重英文轻中文的倾向。随着20世纪30年代中国民族主义思潮的兴起,国民政府对文化传统教育日益加强。上海圣玛利亚女校响应国民政府的教育政策,宣称:“不与流俗同污,始终保其纯洁高上学府,于东南半壁、不偏不倚,深得先哲中庸之道者,首推本校。”[15]为此,学校聘请汪宏声为中文部教务主任,兼授高中国文,以期改变中文贫弱的现状。汪宏声果然不负众望,到校后便改变传统教授方式,改命题作文为课堂自主习作,并为学生提供与其日常生活接近的选题,渐渐激发了学生主动创造的热情。就是在这样的习作课上,张爱玲的《看云》一文写得“神情潇洒,词藻瑰丽”,从而受到汪宏声的注意和鼓励。[16]除了外在的鼓励,教师的课堂授课也为张爱玲的文学创作提供了方法和思路。她曾在回忆中学生活时特别提到写作课:“先生向我们说:‘做文章,开头一定要好,起头起得好,方才能够抓住读者的注意力。结尾一定也要好,收得好,方才有回味。’我们大家点头领会。她继续说道:‘中间一定也要好——’还未说出所以然来,我们早已哄堂大笑。”[17]张爱玲虽然以嬉笑游戏的笔墨回忆教师对文章写作的讲授,但不可否认,在她此后的许多小说创作中为了吸引读者,她确实着意将开头结尾设计得巧妙精致,深得文章作法之三昧。而她创作《霸王别姬》的动机就直接来自课堂学习的启发,是老师汪宏声“在课上介绍历史小说之后根据项羽本纪写的”[18]。而香港大学国文系唯一的一位中国教师许地山则为张爱玲的创作提供了新的视角和思想。学者邵迎建曾详细分析过他们师生二人的传承关系,并认为张爱玲《茉莉香片》中的言教授就有许地山的影子。“许地山对中国文化在进行实证研究的基础上提出理性批判的治学态度,唤起了青年张爱玲的共鸣”,许地山对“近三百年来底中国女装”的研究与具有宗教情怀的“爱”之描写在张爱玲的《更衣记》《第一炉香》《心经》中皆有呈现。[19]
如果说教师与学生的关系更多的是知识的传授,那么学校中学生与学生的关系则更加平等、自由和活泼。他们可以在相互交流切磋中增长见识、深化人生体验。张爱玲由于特殊的人生经历在面对陌生人时常常沉默而冷静,但在相熟的同龄人中,却能表现出难得的青春热情。中学时代,张爱玲与一个大她几岁的同学散步,在朦胧的月光下,同学向她表白深情厚谊,她受了浪漫氛围的感染,心里生出无限的感动说:“我是……除了我的母亲,就只有你了。”[20]这种缱绻缠绵的柔情无疑为张爱玲的创作提供了另一种情感体验。除此之外,同学之间的问题讨论、思想交流和阅读反馈能修正张爱玲文学创作的方向,强化其创作的兴趣和信心。张爱玲小学时的作文课,充斥着新文化运动后文坛流行的“新文艺滥调”,张爱玲称其为“新台阁体”,而作家张资平的创作无疑就是这种腔调的代表。张爱玲有一个姓张的同学就喜欢张资平,但张爱玲却喜欢张恨水,两人常为此在课下争辩。[21]为此,张爱玲还在私下创作一些与张恨水传统章回小说相通的作品。有一次,她用铅笔在笔记簿上第一次写成一篇有收梢的小说,引起了同学们的注意。他们“睡在蚊帐里翻阅,摩来摩去,字迹都擦糊涂了”。因为文中的负心汉叫殷梅生,还引起一个同班姓殷的同学的不满而提笔将名字改成了王梅生。“我又给改回来。几次三番改来改去,纸也擦穿了。”[22]同学之间手手相传地阅读一篇习作,小说中虚构人物的姓氏也能引发一场不大不小的“战争”,以至于“摩来摩去,字迹都擦糊涂了”“纸也擦穿了”。对于小小的张爱玲来说,一篇尝试之作能让同学们如此痴迷和重视,无疑为她此后创作描写日常生活、雅俗共赏的小说奠定了基础。张爱玲的创作生涯中还有两位她的同学不得不提。一个是毕业于圣约翰大学的林语堂,他学习成绩优异被保送出国留学,以英文创作在西方世界名声大噪。作为圣玛利亚学校的校友,林语堂成为张爱玲文学创作预备超越的对象:“我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我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过一种干脆俐落的生活。”[23]考虑到此后张爱玲文学创作的通俗风格和她对以英文写作在西方世界引起轰动所抱有的强烈欲望,不得不说是受了这位中学校友的影响。另一位则是张爱玲在香港大学时的同学兼好友——炎樱。她“姓摩希甸,父亲是阿拉伯裔锡兰人(今斯里兰卡)”,“母亲是天津人”[24]。炎樱大方热情的性格与沉静的张爱玲正好形成互补,她的华侨身份与天真大胆的言谈举止都成为后来张爱玲文学创作的重要素材。
张爱玲注重整合中国文学传统和西方现代技巧,这使得其作品融汇中西、贯通雅俗。正如学者评价的那样,她的作品“是中国画的飘逸、简约与西洋画的丰满、细腻及色彩铺陈的缝合;是《红楼梦》的话语与英国贵族文化的缝合;是古中国贵族世系的墓志铭与现代文明必毁的女祭司预言的缝合。”[25]追溯这一特点形成的原因,就不能不提到张爱玲所接受的民国教育。
在民国教育体制下,一方面,现代教育向张爱玲提供的西方文学、历史、地理、宗教等知识为她的写作提供了现代视野;另一方面,张爱玲家学传统中的古典文学底蕴又在现代教育思想的烛照下呈现出新的时代面影。张爱玲求学的圣玛利亚中学在教育体制与课程设置方面具有鲜明的西式色彩。福柯认为:“任何教育体制都是维持或改变话语权威的政治工具,”[26]所谓教育在这个角度上来说就是政策制定者利用这一权力对被教育者进行规训的活动。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教育正是国民政府以国家机器的力量维持统治、统一思想的历史时期。教会学校也不能溢出这样的权力范畴,因此在《圣玛利亚女书院章程》中明文规定初级与高级课程中除了英文、历史、国文、心算、地理、基督本纪等课程外,还有修身、读经等课程,[27]体现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教育观念。童年时代就已有扎实的国文训练的张爱玲在这种学校环境的熏陶下,必然会一边巩固她的传统文化基础,一边形成新的现代思想,从而形成了她文学创作的多向面影。她的小说《心经》描写了一个爱上自己父亲的女孩被抛弃被伤害的故事。作品既有细腻的白描手法也有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的巧妙运用,呈现出丰富多彩的艺术效果。《茉莉香片》《红玫瑰与白玫瑰》《金锁记》《花凋》《色戒》等篇无疑都有这样的特点。
张爱玲注重人物形象的内在心理的呈现,这使得其作品显示出苍凉的美学基调。在张爱玲的文学作品中,她善于表现“人生安稳的一面”,[28]极少跌宕起伏、大喜大悲的故事情节。无论是聂传庆对言丹珠的忌妒谋害(《茉莉香片》),还是曹七巧被黄金的枷锁异化了的人性(《金锁记》),抑或是曼桢与世钧相隔18年无望的爱情(《十八春》),在张爱玲笔下都没有被演绎得张致乖戾,而是沉重平缓,恰似一个“美丽的,苍凉的手势”[29]。这种创作风格的形成源于张爱玲对人生透彻而深刻的认识,其中也与学校教育的引导与启发大有关联。张爱玲在香港求学的30年代正是社会急遽变迁,战争阴云密布的时代。特别是求学的最后阶段,张爱玲亲历战争,亲眼目睹了战争期间人的盲目和疯狂,亲身体验了死亡威胁下人的渺小和无助,这让她对人和命运有了更深切的理解:“生在现在,要继续活下而且活得称心,真是难,就像‘双手擘开生死路’那样的艰难巨大的事,所以我们这一代的人对于物质生活,生命的本身,能够多一点明了与爱悦,也是应当的”[30]。那个在战争袭来却为穿什么衣服而苦恼的女同学和冒死也要把一箱衣服运下山的苏雷伽,那个应征入伍却被自己人误杀的历史教授佛朗士和为了在战争间隙看一场电影、吃一支冰淇淋而长途跋涉的炎樱,各种人与事的并置使生命显得虚无而荒谬。人性的自私与冷漠,生命的坚强与欢愉都给张爱玲以极大的心理震撼。战火让人们“急于攀住一点踏实的东西”并重新发现活着的喜悦。张爱玲从中看到了自己的“苍白、渺小”,“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谁都像我们一样,然而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31]。也许只有拥有了这种深刻的人生体验,张爱玲笔下才会有为了一己之利陷害妹妹的姐姐(《十八春》),剥夺儿女幸福的母亲(《金锁记》),以青春貌美的侄女为诱饵来满足自己欲望的姑母(《沉香屑·第一炉香》)。
张爱玲注重文学细节的运用,这使得其语言优美而华丽。张爱玲以艺术家的敏锐直觉感受和观察世界,在她的笔下动作蕴含着情感,颜色是活的,声音有了质感。她可以将虚无缥缈、难以言传的细节以富于画面感的语言呈现出来。例如她听到夜里电车进厂的铃声:“克林,克赖,克赖,克赖!”“吵闹之中又带着一点由疲乏而生的驯服,是快上床的孩子,等着母亲来刷洗他们”[32]。她描写陷入婚后无爱生活中的碧落是“锈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33]。感觉的奇特新异和语言的精致到位都令人叹为观止。这与她所接受的艺术训练和熏陶有关。张爱玲自小就学习绘画和钢琴,品味高雅的母亲也时时以“淑女”的标准要求她。更重要的是学校教育延续了对这些艺术趣味的培养。张爱玲上的圣玛利亚女校就特别重视音乐教学,这在其学院设置上表现得尤为明显:“本院共分三斋,曰西学斋,中学斋,琴学斋。”“学生入院必须兼习中西两学,惟琴学一科系陶情适性之需,本院并不勉强,如学生父母愿学此科,准学生尽心练习,惟既学之后,不准畏难中止,如欲中止,应俟琴师及监院允准方可。”[34]将琴学与中学和西学并列为一科,足见学校对它的重视。音乐的学习培养了学生高雅的素质,也为学校带来了愉悦的氛围和欢乐的环境。它培养了张爱玲的艺术感觉和情趣,为她的文学创作提供了灵感和素材。她的散文《谈音乐》《谈跳舞》《谈画》和诸多电影评论文章写得文采斐然、灵动飘逸,无疑就是最好的证明。
独特的生命体验使张爱玲在童年时期便看清了世人的真面目,尤其是看到了人性中的弱点。这使得她在面对丰富复杂的客观世界时会更多地去找寻那些畸形的人性,并进而印证她所获得的既有人生体验。这样的交互作用,使得张爱玲对人生充满了一种类似绝望的情感体验。然而,正是这种绝望的情感,又在一定维度上和五四新文学对家庭罪恶的批判维度有了对接,使得张爱玲的文学作品能够与时代同步。张爱玲对人性的深刻发掘和批判在一定程度上对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的中国现代文学具有显著的深化意义。在张爱玲的文学作品中人性的维度遮蔽和压抑了国家民族乃至政治的维度。这样的遮蔽和挤压,自然会限制张爱玲的文学作品所具有的丰富社会内涵,由此在凸现了人性深度的同时遮蔽了社会力度。这样的遮蔽,使得张爱玲在面对世界时,犹如一个冷静的医生冷漠地解剖对象。这样的一种冷寂,使得张爱玲在解析的过程中,把自己的感情置于脑后。由此说来,我们便听到了在张爱玲那冰冷的解剖刀下,人性之病被剖析时的冰冷的声音。这样的一种人性深度,自然是一般的中国现代文学作家所无法企及的,从这样的维度来说,张爱玲在人性发掘方面所企及的深度,是足以震撼人心的。但是,张爱玲惟其过分冷静,以至于这种冷静使得自我的感情也退居到了脑后,从而使她的文学作品在人性解析上达到了相当深度的同时,又使得其情感也一并被置之度外了,这对一位优秀的作家来说,其得失自然在伯仲之间。
注释:
[1][2][7][8][10][11][12][17][20][21][22][23][28][30][31][32] 张爱玲:《童言无忌——张爱玲小品精萃》,南 妮编,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年,第60,52,44,53,163,162,72-73,141,7,168-169,168-169,54,160,204-205,28,12页。
[3] 齐格蒙特·鲍曼:《现代性与矛盾性》,邵迎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31页。
[4] 邵迎建:《传奇文学与流言人生》,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64页。
[5] 张爱玲:《霸王别姬》,金宏达、于 青编:《张爱玲文集》第1卷,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第8页。
[6] 弗吉尼亚·伍尔夫,转引自任佑卿:《“娜拉”的自杀:上海租界的民族叙事与张爱玲的〈霸王别姬〉》,《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6年第6期。
[9] 胡兰成:《论张爱玲》,陈子善编:《张爱玲的风气——1949前张爱玲评说》,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第21页。
[13] 梁秉钧:《张爱玲与香港》,许子东编:《再读张爱玲》,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第199页。
[14] 张爱玲:《不幸的她》,子 通、亦 清编:《张爱玲文集·补遗》,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2年,第228页。
[16][18] 于 青、金宏达编:《张爱玲研究资料》,福州:海峡出版社,1994年,第55,53,55页。
[19] 邵迎建:《女装·时装·更衣记·爱——张爱玲与恩师许地山》,《新文学史料》2011年第1期。
[24][29][33] 张爱玲:《张爱玲典藏全集7》,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第61,27,97-98页。
[25] 孟 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250页。
[26] 黄 华:《权力,身体与自我——福柯与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1页。
2017-08-21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民国教育体制与中国现代文学”(10BZW104)
李宗刚, 男, 山东滨州人, 《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主编,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博士生导师, 博士;
丁燕燕, 女, 山东日照人,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山东农业大学副教授。
I206.6
A
1002-3321(2017)06-0028-06
陈未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