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牛二三事

2018-01-11 06:53谢宗玉
文苑 2017年24期
关键词:耙齿水门后腿

文 /谢宗玉

秦羽墨

谢宗玉的散文完美诠释了什么叫“我手写我心”。他的文章好像是从内心直接流出来的,有一种高度的自由,每一个字都充满了自己的体温,打下了强烈的个人生命烙印,毫不矫揉造作,这一点对散文写作来说尤为珍贵。而他文章的气质,正如外界评论的那样,带着“晴朗的忧郁”,也美好,也忧伤。他写那些成长往事,很容易唤起读者的共同情感,他写牛,不仅把对牛的特殊感情写了出来,而且让围绕在牛身边的那些亲人,一个个历历在目。

我家曾买过一头黄牛,黄牛性情温顺,有些蛮力。我们都很中意,因为它从不给我构成威胁。

关于黄牛,记忆中有三件事与它有关。一是黄牛虽然是母的,却一辈子没生育。春天,别的母牛的水门都绯红绯红的,我家黄牛却不。公牛找它来“滋事”,它呼一声就朝公牛顶,一副圣女的模样。公牛没趣走开,它再低头啃草。因为这个,小时候我很是得意了几回,觉得黄牛没给我丢脸。再见别人家的母牛心甘情愿遭公牛“欺负”的样子,我就哂笑着看它的主人,那时那小孩的脸一般比他家母牛的水门还红。

现在想来,心中不免有些凄苦,那时我家的黄牛究竟怎么回事啊?如果按照人的规律来说,它也许是愚蠢的,属于未开化的那一类。它也许是高妙的,觉得周围村庄的公牛,没一个配它,便有了“我自不开花,免撩蜂和蝶”之念,所以水门一年四季都是灰褐色的。这一点有些像村小学的杨阿姨。杨阿姨是个知青,待在我们山村一辈子也没嫁人,她举手投足间的样子一直与我们不同,村里没有男人配得上她。

它也许独特的,譬如不爱公牛,只爱母牛,或者为了保持体型,怕生孩子,谁知道呢?我们村虽然没有这样的人物可比,可后来我到了城里,发现美女作家笔下的女人却多属这类。

关于黄牛的第二个记忆是在一个夏天。我和别的小孩把各自的牛赶到山上,然后守在山脚的松荫里,择一块平整的青岩,仰着睡去了。黄昏醒来,各自寻牛,却发现唯独我家的牛没了。我翻山越岭,找遍了每一条沟壑,依然不见它的踪影。我只能趁夜还没完全断黑,惴惴不安地回家。

后来我才知道黄牛早下山了,还偷吃了人家半分稻禾。我回家的时候,父亲刚受过人家的责难,所以一肚子气全发在我身上。他随手折了一根柳条,三下两下去掉叶子,不说一句话,就把我抽得陀螺似的转起来,我杀猪般地号叫,彻心彻肺的疼网住了我的全身。是母亲及时赶回,我才“幸免于难”。开始我还以为是牛丢了呢,所以吃一顿“笋子炒肉”也算认了,后来我才知道牛并没有丢,只是偷吃了人家的稻禾。我对父亲就有了某些恨意,我感觉他应该打牛一顿才更合理,可他却把我往死里打。恨父亲的同时,我当然也恨那头千刀万剐的黄牛,我的恨心一直操纵了整个晚上的梦境,所以第二天一早起来,复仇便成了我的首要任务。

我把牛牵到后山坳,见四周没人了,就拿起一块砖头狠狠地朝它的后背砸去,砰的一声,牛暴跳狂奔。奔一阵,见没事了,又停下来啃草。我摸起砖头再去砸它。如此反复几次,牛胛骨耸起的地方终于被砸出血来。我心一痛,就没敢再砸了。我走过去挽住缰绳,发现牛一脸茫然地望着我,更重要的是它的双眼都蓄着泪水。我完全没想到牛还会流泪,那一会儿我的泪水也突然簌簌而下,我站在那里,痛心疾首地骂道:兽牲!谁叫你偷吃人家的禾?!谁叫你让我挨了一顿恶打?!下次可千万要听话呀……

好久以后,我还记得黄牛的眼泪……我不知道父亲记不记得我的眼泪?

第三个记忆与父亲的眼泪有关。农忙季节,耕耙之事多起来了,黄牛就有些难以胜任。那个酷暑,黄牛好不容易将一丘田耙完,就急着往水塘里赶。父亲不是不想让它下去,而是想让它先下了耙具再说。但它一刻也不愿停留,拖着耙具就往水里扑,差一点把后面的父亲也带进水塘了,父亲只好放手。

在大大的水塘里黄牛一泡就是两个小时,我和父亲只好顶着正午的烈日,在岸边紧张地守望着它,连中饭都没法回家去吃。父亲郑重地告诉我,一定要在黄牛上岸的时候抓住耙具,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我不知有什么后果,以为父亲太夸张了。

但父亲并没夸张,事后的结果的确令人难以设想。我和父亲在两岸守着,黄牛却从我们中间的地方上了岸,它拖着耙具,漫不经心地啃着草。父亲做贼一样蹑手蹑脚地靠过去,但还没走近,黄牛就警觉了,它快步向前走了几步,父亲就一副惊恐万分的样子呆在那里。然后我也发现了潜伏的危险,那就是尖尖长长的耙齿,像狼一样尾随着黄牛的后蹄,几次只差一点点就要“咬”住后蹄了。也就在那时,黄牛将它最后一只蹄提向前。然而它的另一只蹄很快又成了耙齿攻击的对象。耙具磕着硬土和碎石,一路响着,我的心就渐渐悬到了嗓眼……

突然耙齿扎进了横生的草茎中,牛稍一用力,草茎绷断。耙齿因为惯性,跳起来就在牛的后腿上“咬”了一口,牛突然吃痛,却不知是怎么回事,就夺命狂奔,耙具顿时在它的后面张牙舞爪起来。十几根利齿就这样一下一下往它的后背、后臀、后腿上扎。父亲哭丧着脸叫道:完了,完了……然后一屁股萎了下来。我吓得脸色铁青,站在那里连呼吸都没有了。牛一路狂奔,就将转过山坳的时候,突然像父亲一样一屁股萎了下去。父亲看见了,就连滚带爬地朝它跑去。我紧跟父亲后面跑起来。

父亲赶到那里,抱着牛头号啕大哭起来,嘴里骂道:你这头蠢兽牲……你这头蠢兽牲……

我脸色煞白,站在后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发现牛的后腿后臀尽是些血窟窿,血一皴一皴地流下来,把路都染红了。我弯下腰想拖出压在牛后臀下的耙具,父亲突然朝我狠狠吼道:还不快把你外公叫来!我听了,就飞也似的朝吕村跑去。

外公是个兽医,不等我结结巴巴说完,就背起药箱朝瑶村赶。我们赶到的时候,父亲已经没哭了,耙具也从牛的身上解下来了。外公一边给牛包扎,一边骂骂咧咧。骂父亲冤枉活了这么一把年纪,连这样的事都弄出来了。在暑天里耙田,完后就得立刻解下耙具,千万别想着省力,让牛把耙具捎带回家。这样的热天,牛只要一见水,十个人都拉不住的。父亲在一旁听着外公的数落,一声不吭。

黄牛终是没治好,它慢慢死了。黄牛死后,农事倍加艰辛。那个夏季由母亲撑犁,我和父亲在前面拉着,将黄牛剩下的事情做完。我一边拖着犁,一边想:我一定要把外公的那番话子子孙孙地传下去。可如今我却进了城,远离了土地,也远离了牛。我的下一代呢,即使我把这个常识告诉他们,他们也不会有我和我的上辈这样刻骨铭心的体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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