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周李立 小 昌
如果城市是个形容词的话
⊙ 文 / 周李立 小 昌
周李立:《二生三》我挺喜欢,想起韩东有篇《三人行》,就写无聊的三个男人买裤子、测身高,好像就写这些事。
小 昌:韩东的《三人行》这篇我还没看过。
周李立:没看过啊?那写出《二生三》算你厉害。韩东那篇应该算代表作,写得很好。我觉得两篇有相似的地方,一是语言,二是那种无聊。好像世界上只有这种无聊最重要,必须条分缕析娓娓道来。它让你意识到原来你从未认真审视过这些被忽视的日常,而一旦审视,就带来了新的发现。不过你们的小说的气质倒是有本质差别。韩东可能因为是一个特别清醒的人,这从他小说里能看出来,他很聪明,活得明白;你好像是特别睡不醒的人,像处于迷蒙状态。我以前用“你仰头看着一大团阳光”,来形容你的眼睛不太能睁开,看一切都有点虚幻。也许你对生活的认识不是清醒的,而是接受现实的虚妄,就这样懵懂着。你小说里的人物也好像被“一大团阳光”迷得睁不开眼睛,不太明确如何行动,总是迟疑,但也因此饶有意味,读来并不知道主人公到底想干什么。带着这样的心情读下来,看到他真有所行动的时候,张力就产生了。但他的行动并不果敢坚定,因为他还是不明确自己应该如何行动,那“一大团阳光”还在,困扰着他的视线,也困扰着读者的视线。
小 昌:你这个“睡不醒”的说法很有意思,我也很喜欢。没人这么说过我,不过你这一说,我还真觉得有这么回事。我写东西有点像打醉拳,常常拳拳落空,不知道下一拳打到哪里。世界这么混沌,醉拳也许还能打下去。不过这两年我自以为清醒了一些,写了一些有明确主题的东西。我也期待自己拳拳生风,每一拳都有每一拳的道理。比如说这个《二生三》,我在写下第一个句子的时候,就知道最后一个句子写什么了。
周李立:我们不如从为什么要谈城市文学谈起?现在谈城市文学或城市小说,可能正好说明属于我们的城市文学或城市小说还没有真正诞生,或虽诞生了但还没立起来,形不成声势的东西才需不断谈论、刻意强调。习以为常或已经强大的东西,人们反而不谈了,因为太习惯了,或者谈了也没用了,既成事实改变不了。城市小说得先有城市吧?但中国的城市化才多少年?这么短的时间够不够写小说的人积淀体验再提炼?
小 昌:我的城市是隐匿的,我其实感觉不到城市,那些让人激动的繁花似锦,只在电影里看过,它并不在我身边。好像有人说过,城市像是一艘邮轮,可以感觉自己与世隔绝,但仍然是世界的主人。它包容了惊奇和差异,是奇想的实现之地,是一个自足的世界。城市是我们和他人相遇的地方。城市中心正是城市的复杂多样最为明显而诱人的所在。如果要和乡土做对比的话,我愿意这样说,乡土的小说是空间的,更是时间的,而城市小说恰恰相反,它是时间的,更是空间的。城市是空间的极大拓展,让很多不可能变成可能,可以让天上亮起两个月亮。为什么不能有两个月亮呢?
周李立:你说的是村上春树的小说吧。我喜欢村上春树,是喜欢他作品的调子、氛围。他与其他日本作家都明显不同。与他同时代的其他日本作家,基本还在日本传统的审美范畴中,村上春树其实是欧美小说的路子,相对其他日本作家来说很时尚。
小 昌:我看了《1Q84》,青豆的世界里出现了两个月亮,我也因此想起卡尔维诺那本书写城市的书,《看不见的城市》。都市的蔓延与自然世界的被侵吞,是卡尔维诺在这组故事里为之叹息的现象。城市越来越大,我们也随之越来越小,天空中出现的那两个月亮,是一次脱身和反省关照。我感觉他提供了非常独特的都市经验。都市经验一方面是身陷一种结构性的总体的感受,一方面又是支离破碎、难以分类的纷杂。另外他的小说里有那么多城市的符号。
周李立:城市符号不等同于城市小说。郭敬明的小说里都是城市符号,但并没有涉及城市的本质。城市小说不仅仅是故事在城市发生而已。
小 昌:我常常说我写的都是农村“余孽”,一群流离失所的人。我以为的城市小说应该除了城市符号,就应该会是诞生新的关系,人和人相遇的时空变了。尤其是男人和女人的性别关系。我不经意地就会让故事主人公待在酒店里,当然这可能也是一种经意。虽然这有些老套,可非常迷人。酒店是个独特的地方,从远方赶来,关上门发生了一些事,又匆匆离开。发生了也像是没发生,是时间的断续,也是空间的隔离。甚至是一个多重现实。我住在酒店就忍不住会想其他房间里的人在干什么。我有这个偷窥欲,并且写过一篇小说叫《木星还会出现》,里面写到一个情节,就是两个人住在酒店的相邻的房间,其中一个人好像听到隔壁在捶墙,这个声音让他浮想联翩,他也开始捶墙。捶墙这个动作,写的是对另一个房间叩问的可能。
周李立:城市小说肯定跟乡土小说不同,像你说的,人与人的关系改变是根本。乡土社会是一群人都熟门熟路的,小说里人物关系一交代,大体就能比较清楚。城市里的个体都是零散的分布,是点与点之间的关系,一个点一个点地交代下来,还要让每个人物、每个点都产生联系,发生矛盾,推动情节,这么一想,小说家的技术就非得更新不可了。我不太认同男女性别差异在城市更重要。因为在乡村,男女性别差异也存在,而且可能是更明显的存在,性别差异对男女分工的影响更重大,比如“你耕田来我织布”什么的。在城市,这种性别差异反而弱化了,男女都是个体,一样上班、开车、购物,一样看电视、打游戏、去夜店。当然,差别肯定还是存在的,或者像你说的,是一种新的性别关系。
小 昌:我出生在农村,城市对我而言意义特别复杂,就像是河的另一条岸。高中时我住校,那是个小县城,在我看来已经是城市了。城市让我有我很多想象,就连找女朋友,也想找城里的。她们真的是另一种人。她们一身轻松,我喜欢那一身的轻松劲儿。后来我在城里生活多年,发现自己变了,似乎没人能察觉出我的出身了。我在谈论出身时也变得很轻松了,说起那些村里的事,就像是说别人的故事。可只有我知道,我骨子里永远藏着一个农村男孩。
周李立:之前看过一个“歪理邪说”,说城市更适合女性,因为从原始人开始,女性的分工就是采集,从树上摘些果子当食物,这种采摘行为就像现在女人逛街,看到什么就想“也许我可以买下来”。而城市存在的根本就是消费,消费的本质是交换,我们生活需要的一切都是交换得来的,也就是说都需要购买,所以女性天然更适合消费,也就更适合城市。在家里,女人买东西总是比男人更多。这个理论最后归结于“城市将让人类复归母系社会”。而女性在乡村是无法独立生活或者很难独立生活的,因为乡村是生产型,而不是消费型,乡村有大量体力劳动,对女性而言很难独立完成,必须依附更擅长体力劳动的男性才能生活。
小 昌:除了消费,还有娱乐。有人说,香港是女人的天堂,澳门就是男人的。有个哥们儿携老扶幼去泰国,回来后给我电话说,后悔带家里人去了,下次我们几个去。
周李立:女人在澳门也有很多玩儿的,可以吃蛋挞、买珠宝,前提是和家人一块儿去,但不能一块儿玩。
小 昌:我也许不是说性别差异,我是说一种改变。这种改变很有意思,比如波拉尼奥的《2666》里的第一章,几个男评论家和一个女评论家的故事,三个男人同时爱着一个女人,三个男人还可以交朋友,谈笑风生,甚至有点“你爱她,我才会更爱她”的那种感觉,并因此有了那种同性之间知己的成分。
周李立:这充分说明男女之间的关系更独立了。比如还以旅游为例子,女人去了的感慨也可以是后悔跟男人们一起去了,逛街都不尽兴,下次要闺密一块儿去逛街。
小 昌:你谈的这个独立,应该主要是女性的独立吗?反过来说,我们设想三个女的爱一个男的,三个女的也可以相安无事吗?也有知己之感吗?城市会不会把人类带向更远的地方?
周李立:性别关系确实是改变了。这是个问题,我们可以想想三个女的爱一个男的能不能相安无事?《妻妾成群》里,苏童探讨过这个问题了,但那是在乡村背景下发生的。如果真如我们所说,城市环境中性别关系改变了,城市版的《妻妾成群》会不会有不同结局?也许你可以写个小说探讨一下。
小 昌:你听说过一个叫阿肆的歌手吗,就是那个唱《我在人民广场吃炸鸡》的女生。那首歌也让我感觉特别城市。她有一首新歌,叫《世界上的另一个我》,歌词是这样的:“上一秒我在台北看烟火,下一秒你在上海喝mojito,你感觉我,就像我感觉你,世界上的另一个我;上一秒我在柏林落大雨,下一秒你在曼谷天气晴,你感受我,就像我感受你,世界上的另一个我。”我从这首歌里看到城市对人的巨大的改变,感觉城市在复制,在分裂,我们有很多个我,也有很多个你。这是裂变。这样的裂变,会让我们兴奋,当然也是一种压力,也会让我们变得更疏离和孤独。
周李立:没听过这歌。现在就是没时差了,梁朝伟可以打飞的去伦敦喂鸽子了。不过还是有前提,你得先是梁朝伟,或者说得考虑金钱因素,这就又回到了前面说的“城市是消费型的”。
小 昌:你写了那么多艺术区里的人,他们有乡村背景吗?
周李立:人物原型肯定是有的,因为中国现在的城市人都有乡村背景,但我没写这部分背景。一是我没在乡村生活过,不了解就不好写;二是人物确实在城市生活多年。
小 昌:如果城市可以是个形容词的话,你的小说更加城市。我头几天又看了你的《宽窄巷》,像是另一个我写的。就是我也想写你那样的小说。我特别喜欢你的句子,出乎意料又合情合理。好的比喻其实可以伸展,是张开翅膀,你的句子就是会飞的那种。看那些句子,我会意识到我的贫乏。
周李立:把城市当形容词用,这倒是好想法。这样很多问题就不是绝对的了,形容词就可以用比较级,比较城市、不怎么城市、非常城市。也许在我们的城市小说蔚为大观之前,用比较级来谈城市小说更妥当。
周李立:一九八四年出生,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出版小说集《欢喜腾》《透视》《八道门》。获汉语文学女评委奖、《小说选刊》新人奖、储吉旺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