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威天龙
一圈羊角宫灯紧紧围住风波亭,照得亭中亮如白昼。
亭中,一位中年将军危坐于几案前,双目紧盯着案上的一盘象棋残局,苦苦思索。
他的右手轻轻敲击着几案,而左手却向旁边斜伸着,几缕黑血顺着精赤的左臂缓缓流下,滴入左手指尖下的一个铜盆中。顺着左臂向上看去,只见将军左肩的伤口深可见骨,那肩骨作黑青之色,眼见得是毒已入骨。
站在将军身旁的医者“啧啧”连声:“你这伤当真是不简单,狼牙回锋箭,淬了唐门镇魂毒,发箭之人用的恐怕还是武当正宗的混元一气。搞不好,这人还练过影州密传的玄冰策,你的仇家这次可真是下足了血本啊。”
将军勉强一笑:“这伤可治得好吗?”
医者傲然答道:“当然治得好,我鬼医的名头,可不能折在你这里。”
话一出口,手上却愈加慎重,手上的回春鬼刀轻抹细挑,深入肩骨的箭头碎片随着鬼刀缓缓移出,最终“咚”地砸在地上。听那声音,这小小的箭头碎片极是沉重,显然不是凡铁。
这块碎片一除,鬼医脸上轻松了许多,挺腰转身,微微扬起脸来。旁边的小婢立即捧来一方洁白汗巾,细细为鬼医拭汗。
鬼医转过头来,正要将剩余碎片取出,突然听得小婢大叫一声:“小心,有人放箭!”
话音未落,将军右掌一拍几案,身形暴起。几案上的棋子受那一掌之力,立即飞起,未及落地,将军右手五指连弹,把飞起的棋子尽数弹出。
飞箭被棋子一挡,失了准头,虽然射入亭中,却是未能伤人。
三人细看,赫然是三支狼牙回锋箭,箭头幽光闪闪,显然是淬过毒的。
鬼医摇头咋舌:“连大夫也要杀,这些杀手当真是心狠啊,就是功夫不见得有多高明,想来应该不是伤你的那人,对吧,张兄?
将军冷冷一笑:“中了我的逆煞掌力,想来那人已经死了。这次来的人,功力远不及他。”
浓浓杀气,随着将军的话喷涌而出,连亭顶的飞鸟都惊慌失措,四散而飞。
听得飞鸟振翅之声,将军心念忽动:方才箭袭之时,亭顶鸟雀理应飞走,现在才飞走,必然是有人故意掩饰行藏。
当下不及细思,左臂猛地一抖,生生将未及取出的断箭碎片震出,右掌再起,紧紧抓住碎片,继而用力向亭顶甩去。
那碎片受将军神力,威不可挡,打穿亭盖之后,带着尖啸直冲上天,余音经久不息。
鬼医慌忙扔下鬼刀,双手十指轮弹,把将军肩上因发力而外翻的肌肉轻轻复位,忙不迭地撒上药粉,直到用针线缝合好伤口,这才破口大骂:“你这胳膊不要不打紧,我鬼医的名声可比你这胳膊贵重得多……”
将军面色如霜,抬头示意。鬼医顺着将军抬头的方向一看,只见头顶之上,断箭碎片打出的小洞中缓缓流出黑色的血液,这才惊到:“亭上有人?”
将军不答,深吸几口气,内力在经脉中转了几个来回,这才笑道:“鬼医兄果然是医道妙手,小弟备了些许薄礼,不成敬意,只是得请鬼医兄去大堂自取。”
鬼医也不客套:“那在下就不客气了。”随手一指座下的小婢,说,“张兄,你这伤还得好生调养,这丫头跟了我几年,等闲御医也不及她,就暂留你府上,伤好之后,你再打发她走便是了。”
将军一笑:“鬼医兄好意,小弟领了。”
送走鬼医,将军在案前坐下,沉声说:“姑娘,虽然你也是刺客,但你和他们不是一伙儿吧?”
小婢也不惊慌,踱到案前大大方方坐下,这才问道:“将军是如何看破小女子的?”神态之间,有一分娇憨的天真。
将军心中莫名一动,随即一凛:好厉害的惑心大法,居然丝毫不露媚态,便让人心防卸下。只是面上却不动声色,细细道来:“你方才在我之前就察觉暗箭来袭,我杀亭顶刺客,你心中杀意已起,你的一举一动,虽然尽力自然随性,却站在最易下手的位置。我猜得不错吧?”
小婢微微低头:“将军明察秋毫。”显然是承认了。
“本将军有个疑问,还请姑娘释惑。”
“将军请讲。”
“易水寒、鱼肠阁、河洛图这三家的刺客,我尽知之,姑娘气魄,绝非这三家可比,难道姑娘是來自大内么?”问完,将军双目炯炯,注视着小婢。
“可以说来自大内。”小婢坦言,“不过,也可以说并非来自大内。”
“哦?”将军本来已探入案下的手一停,又放上案台。
小婢扑哧一笑:“将军案下宝弓,可否借小女子一用?”
将军点头,右手探入案下:“姑娘何妨自取?”
小婢身子一探,右臂轻挥,右手拇指食指相扣,拂进案下。
将军满以为对方会以拇指食指攻向己方手上穴道,因此运起横练功夫,一只手如同铜浇铁铸一般,抓着弓身岿然不动。谁知那小婢先以另外三指轻扣将军未及防备的脉门。
将军气脉微乱,正将内力运向脉门之时,小婢的拇指食指同时击中了将军右手虎口,微微颤了三颤。
随着这三颤,三股冰寒内力侵入虎口,沿经脉直冲脉门。若是被这三股内力冲开脉门,顺势攻入心脉,后果不堪设想。
将军大惊,急运内力守住脉门。
只是没想到,这势在必得的一击,居然是个虚招。小婢趁将军心神内力全在脉门之时,左手探入,硬生生夺了弓去,接着扬弓射出一支烟花火箭。
“将军,你可认得这个么?”
那烟花火箭在半空爆开,散为一座七宝楼台!
那是沉渊楼的标记。江湖上号称“名上沉渊,人归九泉”,自有“沉渊楼”这个名号以来,这例还从未破过。
“沉渊七楼?你是哪一楼?”将军的心,不由得沉了下去。他知道,这姑娘杀得了自己。刚才那三股冰寒内力,虽然只是虚招,却仍是冲开了脉门,直冲到肩,自己才勉力化去。
“小女子威射楼楚心晴,为天下百姓,杀大将军张定边!”
“嘿嘿,太平本是将军定,哪个将军见太平?本将军平定天下,功高劳苦,想不到功劳越大,越是不能安享太平。”将军苦笑之余,颓然问道,“沉渊楼什么时候也肯杀忠臣良将了?”
楚心晴放下手中弓:“将军今晚若是举事,还算得上忠臣良将吗?”
将军猛一睁眼:“我若不举事,就坐等那昏君谄臣猜忌羞辱吗?”
“天下兵马都在将军之手,易位处之,将军可能高卧安睡?”楚心晴的话,比她的武功更为尖锐。
将军不能答,目光移向棋盘,口中喃喃,只是一句“高卧安睡”。
楚心晴细看棋盘,只见棋盘之上,红棋势大,却无士象,更有五个黑卒逼宫,而黑棋士象俱残,车、马、炮更是不必再提,只要红棋略一加力,黑棋必输无疑。可是奇怪的是,红棋虽然势大,但车、马、炮、卒,无一过界。
楚心晴看这情形,极像当今朝堂形势,心中不由得想起皇后的话来:“妹子,那大将军若是还有忠君爱国之心,你就拔了他们君臣之间的那根刺。若是没有,那姐姐求你,为百姓的太平日子,拔了危害朝堂的那根刺!”
她缓缓道:“将军,你所求的只是一个‘高卧安睡吗?”
将军双目不动:“你信吗?”
“我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信不信。小女子问一句,将军有多久没面见皇上了?”
“本将军日日都上朝!”将军不解这一问。
楚心晴伸出手,把棋子抹个干净,只余一将、一帅,然后微笑着注视将军。
将军一愣,抬头看向楚心晴:“你是说……”
楚心晴微施一礼:“将军是个聪明人。”
是夜,大将军张定边独自觐见,缴兵权,受国尉印,君臣互不相疑。
另一边,皇后浅笑:“妹子,咱们沉渊楼这名声,算不算毁了?”
楚心晴笑道:“师姐,我那一剑虽然没刺出,可是大将军这根刺毕竟是没了,怎么能算是毁了名声?”
皇后点头不语,似是心中仍然有事。
只是不知道,心里的,究竟是事,还是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