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戎戎
电影《布拉格之恋》剧照
现在是2018年12月15日下午5点。她坐在酒店的露台上,身后是三亚的海。因为她的存在,我会瞬间恍惚,把三亚和戛纳叠加起来。
豆瓣上有一个热门的话题,那就是阿佳妮、于佩尔和比诺什,三位法兰西女神谁的演技更高一筹。这道题实在是太难了。因为于佩尔是两届戛纳影后、两届威尼斯影后、两届恺撒奖影后;阿佳妮手上有一座戛纳影后奖杯、一座柏林影后奖杯、五座恺撒奖影后奖杯,两次提名奥斯卡影后;比诺什则是柏林、戛纳、威尼斯、恺撒奖大满贯得主,外加金球奖最佳女主角、奥斯卡最佳女配角、托尼奖最佳女主角以及一次奥斯卡影后提名。
2019年,比诺什还将担任第69届柏林电影节的评委会主席。
今年9月,她刚刚结束音乐剧《生如夏花——致香颂女王芭芭拉》在中国的巡演。运用影像、音乐、戏剧等多种手段,她演绎了法国香颂女歌手芭芭拉暗淡又充满希望的一生,探讨爱情、死亡与孤独。在剧中,比诺什一人独唱16首歌曲。
当我们对比诺什的印象还停留在《蓝色》中失去丈夫的悲伤妻子、《新桥恋人》中的眼疾流浪女画家、《浓情巧克力》中的单亲妈妈时,她已经解锁了自己除表演之外的多种技能。43岁时,开始学习现代舞,并同现代舞大师阿库·汉姆一起进行了全球巡演。近两年又开始学习唱歌。而早在当年拍摄《新桥恋人》时,她已经开始学习绘画,举办过个人画展。她也写诗,她把画作配上诗句,出版了一本个人作品集《眼中的肖像》。
采访中,比诺什说,无论表演、舞蹈、歌唱还是写诗作画,都是她自我表达并与他人分享生命经验的方式:“我希望我的分享可以打动他人,感动他人。”
比诺什的银色生涯从20岁开始。1985年,她出演了第一部影片《约会》,这部影片为她赢得恺撒奖最佳女演员提名,以及法国电影界为鼓励青年女演员而设的罗密·施奈德奖。之后,《败血》《家庭惨剧》《新桥恋人》《布拉格之恋》《蓝》《英国病人》……一部一部拍下去,每一部质量都非常高。
早年的比诺什,娇小、敏感,善于表现人物内心的复杂情感和细微的情绪波动。《布拉格之恋》的原著中有这样一句描述女主人公的话:“特蕾莎像一个被放在树脂涂覆的草篮里顺水漂来的孩子。”电影上映之后,人人认为,比诺什就是那个“被放在树脂涂覆的草篮里顺水漂来的孩子”。
在美女如云的法国影坛,比诺什在外貌上并不占绝对优势。然而,她的敏感、灵性,特别是对作品质量的坚持,让她数十年来一直牢牢占据着一线的位置。坊间津津乐道的是,她曾为了出演卡拉克斯的《新桥恋人》(1991)而谢绝伊利亚·卡赞,为了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蓝》(1993)而婉拒史蒂夫·斯皮尔伯格,为了《英国病人》婉拒《碟中谍》。她也曾因为太有主见,对角色提出强烈的个人见解而被剥夺了在克劳德·贝里1997年的影片《烽火一世情》中饰演抵抗运动女英雄露西·奥布拉克的机会。
外形娇柔的比诺什,从不缺乏勇气。她曾为了《心灵梦土》(In My Country,2004)与约翰·布尔曼同赴南非,为了《玛丽》(2005)与阿贝尔·费拉拉前往耶路撒冷,拍摄《分离》(2007)时与阿莫斯·吉泰奔赴加沙。因此,在电影界,她还有着“世界电影旅行者”的头衔。
电影之外,她也是一名优秀的舞台剧演员,她曾在巴黎的舞台上演绎契诃夫,在伦敦的舞台上演绎皮兰德娄,在纽约演出品特的作品。
比诺什在电影界的人缘极好。很多和她仅仅见过一两次的导演都会随后邀请她出演自己的作品,而和她合作过的导演大多都会和她再次进行合作。比如她与阿巴斯:1997年阿巴斯以《樱桃的滋味》夺得金棕榈奖之后,就曾与比诺什讨论过合作事宜。2008年,阿巴斯邀请比诺什到德黑兰在《希林》(2008)一片中出演其中一张面孔,他给她讲述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就是后来的《合法副本》,而这部影片为比诺什拿下了2010年的戛纳影后。更为特别的是,在这部影片中,比诺什展现了自己很少有机会展现的喜剧才华。
事实上,将比诺什早期的银幕形象与现在相比,你会发现,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越来越放松和自在了。她本人将之归因于学习和表演现代舞的经历。她戏称,经过了比当着摄影机表演更大的恐惧,再次回到摄影机前就放松了。
和很多法国女人一样,比诺什并不太担心自己脸上的皱纹。她从不想借助玻尿酸或肉毒杆菌让自己眼角的皱纹消失。她带着这些皱纹面对镜头、和影迷合影,无比坦然。她的衬衫领口开在第三颗扣子之下,采访中,偶尔会露出一點胸部,她也并不在意。这种随性,在当下的年轻女演员中,越来越难以见到了。
几年前,来中国表演现代舞时,她曾这样说:“既然皱纹每个人都会长,我为什么不能带着皱纹去笑,带着皱纹去演戏?只要明白这件事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就不再有那么多的顾虑。归根到底,我想,这还是内心够不够坚强的问题,恰是岁月给了我这份坚强。”
在海南国际电影节的“大师嘉年华”论坛上,面对台上向她诚心请教的年轻中国影人,她这样说:“我会把自己放在一个危险情境当中,我学跳舞,在一年半前学唱歌,这都不是我能胜任的,但我希望处于一个不安定的环境中,它能够带给我对艺术更多的思考。”
《生如夏花》在上海演出结束后,主办方邀请了导演贾樟柯和比诺什对谈。贾樟柯刚刚参加完《演员的诞生》,几位年过三十的女演员向他哀叹,没戏演。贾樟柯问比诺什有什么绝招抵御年龄困扰,她直爽地说:“主动一点,去找自己喜欢的导演,不要被动等待,不要隐瞒撒谎。每个人都有阴影和阳光并存,没有真正的理想女性,只有真实女性。”
朱丽叶·比诺什
三联生活周刊:今年9月,你的音乐剧作品《生如夏花》在中国进行了巡演。对你来说,这项工作最具挑战性的部分,和最令人享受的部分分别是哪些?
朱丽叶·比诺什:在这之前我从未公开演唱过,但我非常喜欢演唱,所以我开始一点一点学习唱歌。这样,一年半过后,我多少可以胜任这个任务了。最终我决定亲自演唱16首歌,我想这多少有点疯狂。我并不是一个专业歌手,但是我非常喜欢这个挑战,我享受这项工作,因为对一名演员来说,这是一个以不同方式自我表达的机会。我希望带着情绪和情感去演唱,这对我而言,形成了很大的挑战。因为有时我情绪过于激动,就唱不出来了,所以我得在情绪和歌唱中找到平衡点。
三联生活周刊:你怎样走进这位女歌手的内心世界?
朱丽叶·比诺什:我很喜欢芭芭拉的歌曲,她的歌曲如此直击人心。我看她的自传,她的写作方式也非常坦诚,并不害怕表达自己的真实情感,她不害怕说出那些与众不同的想法。在书中,她坦白她的内心世界,她谈到她的情人……她表达自己的方式如此自由。这种自由让我感受到和她的亲近,而且非常尊重她。
三联生活周刊:你刚才提到了情感和自由。我想知道,你怎样看待这些女性最关心的话题:美、优雅与自由?
朱丽叶·比诺什:对我而言,美和尊重有关。女性要学会尊重自己的身体、想法和感情。
从物质的层面,我现在不吃白糖,不吃任何工业化的食物,只吃有机食物,只吃地球自己能制造的食品。
从精神的层面,美就是你的思维方式,你的头脑。要时时观察自己的想法,这是非常重要的。我相信你的想法会为你吸引来相应的事物:如果你的想法很负面,负面的事物就会围绕你。所以,要清除消极的情感并及时转化。并且,那也不是事实,那只是某种假象。所以,要学会及时转化你的情感,不要停留在负面的情绪里。
至于优雅,我想很多人认为我很优雅,可能只是因为我是个法国女人。其实我并没有系统学习过“优雅”以及诸如此类的课程。当然,在某个时期,我接受过关于舞蹈的训练。这些训练中,我认识到,保持一条垂直的中线会让你的姿态看起来更优雅。所以,当我拍照时,即使我非常累了,我也会挺直脊背,我想这是非常健康的。
三联生活周刊:那么自由呢?
朱丽叶·比诺什:关于自由,我想你首先要和自己的感觉保持联结,尊重自己的感觉,对于不喜欢的事物,及时说“no”。
很多时候,我们可能倾向于把真实的自己放在一边,而不是真正去听自己的心和身体在说什么。当我们还是个孩子,我们总是会被教育不要这样做、不要这样说。扔掉那些说教,给自己多一点时间,对自己说,可以,这样可以。要允许自己多想想你自己真正要什么,去追寻自己真正抱有激情的事物,但是不要过分在意结果。
三联生活周刊:在中国,很多女演员都会焦虑,过了30岁就会遭遇到事业的瓶颈,没有合适的戏演。但是你似乎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积极了。43岁学舞蹈,一年半以前开始学唱歌,是什么让你保持了这种活力?
朱丽叶·比诺什:我非常幸运能够成为一名女演员,那是我的梦想。我是个好奇的人,我喜欢变化,我喜欢让自己处在一个积极的状态里,这让我接触到很多新鲜事物。我喜欢拓展自己的可能性,而生活也把这些给予了我。
其实,并不是我去寻求什么,而是生活把这些给了我,而我只是对生活所给予的说,好。
如果你真正明白了生活所给予你的各种可能性,你就会希望说“yes”。因为我们的生命和yes有关,而不是no。
当然,这非常困难。因为在某些时刻,你的身体不再像青春少女一样敏捷。你的心跳,你的呼吸,都在告诉你你已经43岁了。而在这个年纪,许多舞者已经停止跳舞了。
但是于我,表达的渴望代替了这一切。这种渴望给予我能量,给予我继续的冲动。我的身体依然希望我活跃起来,而不仅仅是意识。我画画、唱歌也同样如此,都是因为我有想分享和表达的东西,我希望我的分享可以打动他人,感动他人的内心。你知道,当人们面对这个世界时,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我可以对世界抱有怎样的期待?这是个大问题。我一直在想,我可以为此做些什么而不是只待在家里呢?——我并不是那种待在家里,围着锅台转的女人。
三联生活周刊:你认为,你在舞蹈、歌唱方面的拓展,对你的表演艺术有什么帮助?
朱丽叶·比诺什:事实上,舞蹈帮助了我。其实,我很害怕当众表演,有很多恐惧。在舞台上跳舞和我之前所做的工作都不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舞台上活下来。以我的身体条件而言,这件事其实很危险。但是有了这样的舞台经验之后,当我再次回到表演,我再也不害怕了。因为我已经经历过了那样大的恐惧。所以我不会再害怕了。
三联生活周刊:据说,你刚刚和是枝裕和导演合作了新片《真相》。你愿意谈谈这次合作吗?
朱丽叶·比诺什:我已经认识是枝裕和导演14年了,我一直觉得我们会一起合作。他是一个非常柔软的人,他永远不会和别人发生冲突。他当然有他要坚持的想法,但是他会等一会儿,用不同的方式去改变状态。他太温柔了,我觉得这温柔甚至有点限制他。
他拍摄电影的方式是这样的:摄影机像是和我们一起移动,和我们一起表演。而他让一切自然发生,我觉得他有時是在捕捉而不是在导演。有一次,我演的和他所期待的完全不同,我以为他会让我重来。然而他没有,他只是让一切自然发生,以至于我都忘了是在拍电影。所以和他工作是非常愉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