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世界:追逐诗意和理性

2018-01-09 02:25阎琦
博客天下 2018年24期
关键词:瑞士旅行

阎琦

2017年4月的一天,花甲之年的我离开编辑岗位,开始了人生另一段旅程。那一刻我大脑里一片空白,没有规划。

在退休第一天的蒙圈中,幸得同学之邀去了母校北大,在未名湖畔徜徉过无数遍的我,依然对校园里的桃红柳绿、鸭戏碧波、白墙黛瓦红柱梁的大屋顶建筑和倒映湖中的静静水塔非常有感,满园春意熨帖了一种隐隐的失落,心情舒畅至极。回到家中一鼓作气,竟把积累已久的三次出游照片一气编成七集电子相册,配上动人的文字和音乐。

我还适时想起了朋友戴松,2002年他就告诉我,他这辈子要到100个国家去旅行。这位佳能一级代理商说到做到,他行走世界的热情远高于做生意。我的同事袁越十几年来探访过86个国家和地区,为我们供职的《三联生活周刊》带回极高品质的报道,拓展了读者对世界的认知。这两位早就是我崇拜的旅行者。

退休第三天,立即启动谋划已久的德国、瑞士和奥地利三国游。为时一个月的旅行会涉及吃住行游的方方面面,我兴致盎然地应对这些“人生第一次”的每件事。这下子,每天的时间都被填得满满的,充实、有成就感。我意识到,我未来生活的主线之一就该是旅行。

说起去国外旅行,我先生还有点小故事。1986年他被公派到德国做访问学者。大学城马尔堡优美宁静,他平日里用心学问,出入教室和图书馆,也会在草坪、树林或河边寻一个好地方静静地读书。一到周末,房东夫妇就会备好吃喝开车带他奔向黑森林。学校放长假,他一个人坐上火车,凭着一张地图把德国主要城市游历了一遍,而他的旅行也真是有点传奇。有朋友们问,一个访问学者哪有那么多钱游遍德国?他说根本没花什么钱。每到一座城市,先去大学参观,到教学楼研究楼里找中国学者或者学生打听住处,有时在楼道里听到屋里人说话就找到了同胞。那时中国留学人员少,见面都很亲热,会主动介绍学校情况带他参观,还一定请吃饭安排住宿,他带着钱也没机会花。

先生德语很好,交流能力强,遇到的德国人也都非常友好。德国家庭会在圣诞节邀请外国留学生到家里共度平安夜,就连乘火车旅游也会赢得友情,一位老人家开心之余提出要送先生一辆车,还因为同样的相遇,先生被邀请到另一座城市去作过客。

年轻时的这些邂逅,简单而美好,比自然山水更久远地影响着一个人对他乡的好感。所以,退休后我们愿意多去欧洲走走,在那里看看人,多感受人情世故,多接触支撑这些文化的文明史。现在想来,人性的敦厚温良在那个时代很平常,不由得怀念起那个单纯的年代,无论中国还是欧洲,那样的人与人的关系还能寻得到吗?

如何走出去?

我越来越感到,退休后是旅行的黄金年代。一是时间宽裕行走从容,深度游可以成为常态;二是阅历日渐丰富,拥有了较为成熟的审美和判断能力,不必跟风旅游;三是不再需要为房子车子孩子奋斗,没有了生活负债的羁绊。这样心无旁骛的旅行,会有更多的发现,妙趣横生。

于是,自由行成为必然选择。我的体会,跟团不易激发求知欲,往往旅程结束所留记忆寥寥,最无法忍受走马观花和“到此一游”。

希腊圣托里尼闻名遐迩的蓝顶教堂

在巴黎卢浮宫见到的中国团,两小时游览,基本上是跟随导游直接奔向《断臂维纳斯》、《蒙娜丽莎》和《胜利女神像》这“卢浮宫三宝”,挤到前面拍照留个影,然后草草掠过满宫珍藏,就“圆满”结束了对伟大艺术宫殿的造访。今年在意大利比萨,中国导游告诉团员:“一会儿大家去看看主教堂、洗礼堂,在斜塔前拍拍照,就可以了。那边是墓地,墓地大家都知道,就不用去了。”路过的我十分愕然。因为在世界文化遗产“奇迹广场”范围内,比萨斜塔只是教堂的一个钟楼,除了一座大型的主教堂和一座小型的洗礼堂外,南北两侧各有一排大型建筑。南边一排是墓园,中世纪时卓越的比萨人才有资格在这里安息。那墓园明明是一座优美的艺术长廊,四面围合的回廊式镂空内墙建筑里,满地满墙满空间都是艺术佳作,现场还有几位艺术家在做着难得一见的文物修复,嗖嗖冷风中他们以敬畏之心小心翼翼地一点点补填壁画上脱落的颜料……北边的一整座建筑是教堂博物馆,以巨大的空间保护和展示了一些从墓地建筑墙上剥离的壁画(为保护之需),还有雕塑作品、建筑构件,以及损毁部分的复原图。那些安放在石棺之上的大型雕塑堪称佳作,没有忧伤,呈现的是墓主人在世时的美好,尤其美丽女性的塑像更是美到极致——这才是所谓纪念的本意吧。

衛城博物馆内宙斯神庙山墙上残存的雕塑,作品按原有顺序摆放的局部

或许矫情了点,我觉得跟团的便捷影响了看世界的方式,而能唤起诗意的美景自有其适合的接近方式。今秋在希腊雅典与众神肃穆的神庙亲密接触后,我们想去希腊东南部爱琴海上的圣托里尼岛体味浪漫,入住白色的火山断崖酒店,观赏湛蓝的大海和火山岛,找寻闻名遐迩的“蓝顶教堂”。

自从美国《国家地理》杂志1997年9/10月合刊封面推出“蓝顶教堂”,只有1万居民的小岛每年涌入百万游客,寻找梅尔福特(Michael Melford)拍摄的这座“蓝顶教堂”。教堂位于小岛中心费拉镇(Fira)和东部费罗斯特法尼镇(Firostefani)之间的断崖步道附近,由于位置隐蔽在步道的上一层通道,很难找,各种攻略都在想方设法标注捷径。在这美丽浪漫的地方,我们放弃直奔目标,边赏海景边搜索,期待自然相遇。两次寻找未果,对层层叠叠的断崖建筑已摸熟,这一刻即是水到渠成之时,就在一抬眼的瞬间发现一座房子的外墙上画着“蓝顶教堂”指路图标。寻到教堂的那一刻倍感满足,仔细调好焦距,要拍出比《国家地理》构图更好的照片。再看旁边那些由导游直接带来的游客,全然没有我们的兴奋和激动。惊喜只写在我们脸上,旅行就该由一个个这样的寻找和发现推向高潮吧。

退休第三天,立即启动谋划已久的德国、瑞士和奥地利三国游。我兴致盎然地应对这些“人生第一次”的每件事。这下子,每天的时间都被填得满满的,充实、有成就感

乐享文化盛宴

旅行中的随意性使见闻丰富,但目的性是品质的保障,两者结合让看世界有了深度和宽度。我会在出门前先做攻略,把那些国家级的博物馆、美术馆、科技馆、古代遗址和极富特色的风景区装在心里,有目的地去参观。

我很重视国家叙述,它会将你的认知带到新高度。2017年在苏黎世参观瑞士国立博物馆,历史梳理中有这样一些话让我吃惊:“贫穷是移民的原因。瑞士曾经是一个移民国家。”对于当今世界最富有的国家,这话提醒我如何进入对瑞士的审视才是正途,顿有醍醐灌顶之感。

历史上,中立国瑞士接受过大量的政治移民和宗教难民,但瑞士本身在19世纪以前也是向外移民的国家,仅1850年到1914年就有30万人移民到美国和俄羅斯等国家,直到20世纪后情况才反转,也许是瑞士没有参加“一战”,别国耗尽国力而瑞士开始发展的原因,大量移民开始涌入瑞士。展览解释了瑞士为什么要在世界的冲突中保持中立的态度,他告诉世人:我们从17世纪的“三十年宗教战争”就开始保持中立,接纳了大量在法国遭到迫害的宗教改革家如加尔文等。

因政治原因受庇护的主要有犹太人和一些异见人士。中立不等于不要良知,国立博物馆展示了中立国瑞士发出的揭露纳粹反人类罪行的声音。博物馆甚至讲述了“瑞士还没有成为强大国家前一直有为他国做雇佣兵的传统,曾经为欧洲几乎所有国家的宫廷提供保护。由于忠于雇主、勇于牺牲,直到现在梵蒂冈的卫队仍然由瑞士军团充当”——这让我想起瑞士卢塞恩的著名雕塑“垂死的狮子”。它很有故事性,讲述的是1792年法国大革命暴民攻击杜伊勒里宫,在保护法王路易十六和玛丽王后的战斗中,786名瑞士军人全部牺牲。尽管自己不够强大,但为承担的责任去牺牲,是瑞士人至今依然认同的价值观,建立雕像意在祈求世界和平。“垂死的狮子”身负重伤,怒目低垂痛苦地倒在地上,前爪还握着枪头和盾牌,使尽最后一点气力又不甘心的表情,令人悲恸。我甚至觉得那根本不是一尊石雕像,是一个有着复杂内心情感虽败犹荣的英雄。

此外,国家级的博物馆还能给你什么?看看瑞士国立博物馆最令人惊叹的石斧吧,竟是10万年前尼安德特人制造的。

与盲从和遗忘对抗

观看、思考、拓展对事物的认知是旅行应有之义。2017年的德国旅行,在海德堡古城堡的一个意外惊喜是药物博物馆,据说世界第一。看着这些药材(动物、植物、矿物),看看那些储药瓶和药柜,再看看那些加工器具,若剔除大量的蒸馏提存设备,完全就是一家大中药铺子嘛。这才提醒我思考中外药物的历史,原来在化学药物出现之前,中西方都是从这些天然物质中寻找药物的,中外并无多大差别。所以说,现在西方理解中医药也不该存在巨大文化冲突。

从德国的弗莱堡去黑森林中的蒂蒂湖(Titisee),40分钟火车即可抵达这处休闲养生佳境。茂密的森林、美丽的湖景和大片绿毯般的坡地草场,更有造型独特的各种别墅和酒店建筑错落点缀在山坡上,大批的房车扎下营盘,随骑行者搭火车而来的山地车正在湖边撒欢儿——环境的宜人无需言说,每个人都会流连忘返。但此刻,我的思绪飞回了北京,想到与城市距离和环境相似的密云水库,景观面积更大,山水林路毫不逊色,因为水库的存在,不能搞工业只发展旅游成为宿命,可实际上除了农舍和农家乐,各种收门票的景点景色单一,而大自然馈赠和水库蓄水生成的景观都被封闭起来。密云旅游怎么升级换代?站在蒂蒂滴湖畔我好像受到启示,也能交上一份改革宏图。

希腊雅典卫城的宙斯神庙遗址

宙斯神庙整体建筑模型

瑞士卢塞恩著名的浮雕《垂死的狮子》,马克·吐温称它是“世界上最令人难过、最让人动情的石头。”

意大利比萨大教堂的墓园,是一座珍贵的艺术长廊。

判断同样重要。在遍布希腊和意大利的古代废墟前,人能够产生许多联想,宗教、哲学、思想、制度、艺术以及建筑本身,每时每刻都要做出自己的判断,无论是否合理有据,它属于自己。比如,希腊现存的大量神庙遗址,使得对古希腊建筑做直观的审美成为可能。在我看来,那些高大密集的柱式结构堪称庄严壮观,却谈不上多么美观,正是古希腊伟大的雕刻艺术装点了建筑,使其摆脱了单调成为古希腊人与众神相会的神圣场所。再看意大利古代建筑,由于继承希腊的柱式结构并有创新,又发明了革命的拱形结构,古建面貌焕然一新。柱式加圆拱,把建筑的美和功能的扩展提升了一大步,使建造更大空间结构成为可能。

该如何对付遗忘?写游记。可即便一个伟大作家,也会被旅途见闻挤得喘不过气。1786年,德国诗人、哲人、学者歌德只身赴意大利旅行,在那里流连22个月后。他在《意大利游记》中感慨:“当我们在罗马来回奔走,去了解最有价值的古物的时候,这个大城市不知不觉地对我们产生了影响。在别的地方,人们必须搜寻重要文物,而在这里,古代文物比比皆是,挤得我们透不过气来。到处都有形形色色的景观:宫殿和废墟,花园和荒郊,开阔和拥挤,房屋和牛棚,凯旋门和圆柱,一个紧挨着一个,仿佛可以画在一张纸上似的。纵有千支笔,也画不尽这里的景色,何况,一个人即使在这里,也只有一支笔呢?每天晚上归来,都感到精疲力竭。”正如歌德所言,在希腊和意大利的许多城市,有目标的游走和随意的漫步,都可能有不愿错过的景色出现在身边。而看过之后,如何留下记忆呢?

在遍布希腊和意大利的古代废墟前,人能够产生许多联想,判断,无论是否合理有据,它属于自己

我每天会以9张照片配文字发一组组朋友圈,一为分享,二为记忆。我会每天早上在床上,白天在飞机火车轮船巴士上,补记前一两天的所见所思,这也是我偏爱乘公共交通出游的原因——比起自驾游,我有了更多回味、思考和小记时间。

法国巴黎拉雪兹神父公墓内一位父亲和丈夫的祭奠

我还体会,出游是最好的学习机会。现代旅行,可借力的工具很多,例如“谷歌地图”可以导航和查询铁路公路交通信息,翻译软件可助我们解决一些沟通难题,就连景区游览和展馆参观都变得智能——不仅能预订门票,在你到达某一景区时,某APP就会自动提示有中文语音介绍可用,付费不高还可永久留存;看展览时翻译软件的拍照方式有助于快速理解说明文字……这些新奇的感受让我们不脱离时代,更有自信。

向往一场心灵交流

旅行中,精神交流无处不在。2010年去巴黎拉雪兹神父公墓,奔着巴尔扎克、肖邦、王尔德等名人而去,进门却被一位儒雅的老人拖住了脚步。老人拿个小扫把轻轻扫去墓上浮土,这里花开茂盛,被照料得很好。墓中人是老人年仅27岁的儿子,那么英俊却英年早逝。儿子照片下有老夫妻的合影,放在一个心形框内陪着儿子。老人一会儿把嘴凑到儿子照片前做出亲吻的动作,一会儿喃喃细语,他甚至带着手势,就像在叮嘱儿子什么事情。早些年老人家还有妻子陪他一起来看儿子,照顾墓地,但现在77岁的老伴也躺进墓穴去陪儿子了,只剩下这位83岁的伤心老人独自在此。老人每天就是这样在固定的时间来跟家人相聚,看着老人在墓前的一举一动,谁能不动容?这是一个短暂生命与悠长爱情的故事,是人伦与情爱的伟大一幕。因为中外文化对于死亡的态度不同,丧葬和祭奠文化也有很大差异,旅行让我有机会观察和体味另一种文化对于死者的尊重和哀悼。我试着从内心去读懂老人,也因此而无法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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