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明玥
修表匠
在老顾眼中,时间不是均匀的一去不回,时间有脾气,有青春和老迈之分,有果断、迟疑与摇摆不定。钱钟书对方鸿渐家中老钟的妙喻,甚得老顾之心:那架每个钟点走慢七分钟的计时器,“无意中包涵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对了,老顾一辈子都在修钟表,在钟表匠用的长臂灯下工作了35年。
就象看电影的人这十年在猛增一样,戴名表的人这几年也在猛增,加上不少钟表鉴赏家醉心于收藏百年前的镶翠嵌钻及珐琅烧制的名表,老顾每天都在加班加点。他不得不在家也辟出了一个专门属于他的工作间,里面除了一张窄床以外,就是一张定制的两头沉的写字桌,象大画家的画案一样恢宏,上面放满了待修的钟表,以及镊子、锉子、尖嘴钳和放大镜,连墙上也挂满老钟,有意思的是,它们并不象操练的士兵一样,步调整齐,而是象散漫的骑士或诗人一样,各行其是地走着,每过十几分钟,就有老钟打鸣报时,老顾的老伴从来受不了在这房里呆上半天,因为钟表们淘气地吵个不休,而老顾却不嫌这些切切嘈嘈烦人,他是钟表匠啊,那些钟表发出的噪音在他眼里,就象孩子病愈后的吵闹声一样,形同天籁。
看老顾修钟表绝对是享受。把钟表正面朝下放倒,象取下珠宝箱盖那样取下钟表后盖,把长臂灯拉近点,检查发黑的铜齿轮,手指捅进钟表里,搓开那些碍事的油泥,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经过千锤万打和烧烤的金属零件,有着异样美丽的蓝绿色和金紫色波纹,打量钟表的病灶在哪里,拨弄大齿轮、均力圆锥轮和擒纵轮,看看它们是否如童话一样咬合到位;把鼻子贴得更近,近到可嗅见金属零件上丹宁的酸味,把发黑的零件放进氨水里清洗,捞出来时,鼻子烧得慌,眼睛流泪,而透过泪光,可以看到它们闪亮新生。锉锉轮齿,在轴衬上打孔,循着记忆将所有的零件一一按拆卸的反顺序,安装回去。
当老顾组装完毕,他会用拇指拨一下最大的齿轮,俯耳去听,若钟表发出带铜音的鸣儿嗡儿声,老钟表就修好了,若是声音还嘎吱嘎吱的,那就要耐着性子从头再来。
这年头,还有谁舍不得一块坏掉的表呢?老顾听到过的表主人的故事,却很动人。
一位留守妈妈,自独生子出国去后,天天要枕着儿子中学时代戴惯的那块表入睡,一日听不到那表均匀有力,甚至是带点刺耳地走着,就莫名心慌。表坏掉的那天,她一天一夜都在打儿子的手机,竟没人接,于是寝食不安,猜度儿子是否摊上了什么大事。事后儿子道歉说,他只是出去参加一个主题派对,走得急,忘了带手机而已。母亲一身的汗才落了下来,发誓要修好那块秃头秃脑,象中学生一样没有任何装点的机械表。 还有一块表,属于一位正在筹备婚礼的男子,他遭遇了惨烈的车祸,表就停在那撞击的刹那。长辈们想把这块表随逝者一起安葬,或者,就让它停在那个伤心时刻,成为缄默的哀悼。但是,他的未婚妻把他的表要走了,她只要了这一样东西,她要修好它,重新带着它启程。
老顾永远忘不了那女子来取表的情形,她把表放在耳边聆听,瞪大眼睛,努力不让满眶热泪流下来,表重新行走了,那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心跳吗,如此明晰有力,不疾不徐,安人心神,有体温有血肉,它是在说,一切总可以修复,只要你有信念,希望就完好无损。
听漏人
一切都有预兆,当廖辉再次穿起铁桶一样沉厚的制服棉袄,再套上那印满黄色荧光条的背心时,他就想到十年前,在大学宿舍里,他是如何毫无预兆地迷上雨果笔下的主人公冉阿让,从巴黎的下水道里出逃的那一段,他将这惊心动魄的情节看了一遍又一遍,那一刻,他是否已经预感到,身后有道门已经洞开,吹来了地下带腥锈味的风:他注定要跟地下管线打交道了,虽然,救了冉阿让命的是巴黎庞大如地下城的污水管,他“听诊”的是自来水管,但它们一样埋没在沉甸甸的路基底下。
是的,他成了自来水公司的一名聽漏人,每当子夜来临,他将开着他的橘黄色小皮卡,与同事两人一组,带着他们巨大的“听诊器”上路,那是有根1.5米长的空心铁管,铁管的这头做成喇叭型,正好兜住整个耳廓,再加上敲管听音的小槌子,和扒开检修顶盖的长铁钩子,出发,到夜深人静的街道上,开始他们一整夜的听诊工作。
他们听的是城市的主动脉、支动脉和毛细血管,在这种冰冻天气,撬开检修顶盖后,地下的暖湿气流一下子扑满了廖辉的眼镜片,让他眼前一阵朦胧。没关系,他靠的是听觉,将“听诊器”用力抵在水管上,人尽力地伏下去,将全身的精神头儿都集中到半边耳朵上。他们在培训时,都经过极为残酷的淘汰,考官反复让他们听各种细微的声音,比如猫爪擦过屋瓦的声音,头发丝拂过下水道丝网捞的声音,一听就是两三个小时,听到耳胀头疼为止。因为真正的听漏人,不只要求听得真,还要求听而不倦。
工作两小时后,同事建议去喝一碗辣油小馄饨,驱驱寒气,廖辉尽力克制着对那碗小馄饨的向往。没错,后半夜两点还没有收摊的辣油馄饨很难得,零下六七度的天气,舀上一勺有点炼焦了的辣油,那股子焦香会像老壁炉里的火焰,一下把他的周身都烘暖了,但是那样一来,廖辉会感到耳尖发热,耳朵里如灌满了热水的暖气片一样轰轰作响,就会有好一阵听不清地下水管的动静。
“你去吧,我继续听。”廖辉说。
等到水管破了皮再来堵,就迟了,所以听漏人的职责,是要在水管刚刚有渗水现象时,就能用耳朵捕捉到。廖辉形容说,那就象鲤鱼在又稠又浓如同绿油一样的塘水上吐出的一个泡泡,这个泡泡让他耳朵深处的纤毛们颤抖了一下,纷纷直立。
“这里,就在离这不足五米的地方有漏点。”廖辉的底气,就是这样练出来的。
凌晨2点到4点,是最容易听得清,又有收获的时候,要是逢到节假日,这个人声车流最稀疏的时间段,要推后到凌晨3点半到5点。很难形容廖辉对“收获”的感觉,肯定不是期待,没有收获最好,值班抢修的兄弟们,就可以睡一个囫囵觉了,但是,连续几晚的一无所获又会让他揪心。管路的老化总是此起彼伏地小释放一下,比较让人安心,有时,几晚的平静可能就在地下水管上积蓄了某种破坏的力量,一旦漏了,那就不是破皮儿了,那是伤筋动骨了。endprint
有一天,下午四五点钟,廖辉从超市出来,在不属于他分管的路段上,就看到了伤筋动骨的一幕:破土而出的自来水柱把沥青路面都顶歪了,水柱飙出六七米高后,被西风徐徐吹斜,像一面水雾做成的白帆。路人在那里围观,报警也报过了,抢修电话也打过了,还能怎地?等着呗。有人开始在那面水帆前笑闹着合影。只有廖辉心里针扎一样难受,那是多少个听漏夜的沦陷啊,那种自责,难以名状。
于是路人看到一名30多岁的男子,气呼呼地瞪着每个在那片水帆前留影的人,气呼呼地,瞪着他们。
捏泥人
惠山下能捏细货的黑泥越来越少了,也正是因为太珍惜的缘故,老俞现在手捏的戏剧人物泥人尺寸越来越纤巧,也如小玉仔一样圆润可爱。
不捏泥人的时候,老俞就是无锡城里随处可见的白头发老奶奶,夏秋之交,每天很早起来伺弄她的茉莉花和珠珠兰,买小菜,剥毛豆,一根根摘出两寸长的鸡毛菜,煮好了芋艿和菱角等孙子来,在做事等待的过程中,身边的小方桌上放着一只收音机,里面放着锡剧,《海瑞罢官》、《十五贯》、《珍珠塔》是少不了的。锡剧唱腔的多变和嘹亮,愈衬出这方小天地的安静与幽凉。
与别的老人家不同的是,老俞听戏文从不跟唱,她有一双极好的耳朵,分辨得出不同的名家唱同一个角色,气息运用的不同,且能从他们的旁白中领悟到角色活灵活现的表情。她手边放着一个拍纸本,是孙子没用完的草稿本,现在老俞用它来画下自己对戏剧人物的点滴感悟,“娄阿鼠使坏时,眼珠怎么转,眉毛怎么动;方卿与陈翠娥见面时,哽咽的气息怎样用人物的手势和胸廓起伏来表达,这样的灵感,我剥豆时在想,摘菜时在想,洗衣时在想,浇花时在想。别看我做了那么多家事,我的魂一直在暗暗地捏泥人。”
这就是老俞为何比一般艺人更少匠气,捏出来的泥人更加维妙毕肖,好象自己就能唱一台戏的原因。
老俞很珍惜地拿出婴儿拳头大的一小团泥,要捏一个挂冠而去的海瑞给我们看。她以温水净手,反复地团揉那团惠山黑泥,按她的说法就是要让那团泥活起来,有自己的体温和血肉。这个动作在她之前几十年的艺人生涯中从未间断过,因此她揉好的泥条上竟是看不到指纹的!那些活灵活现的泥人几乎磨掉了她指腹的纹路,老俞笑说:“要是我跟你们年轻人一样,要指纹打卡上班,我是打不上卡的。”
手捏泥人,有这样的一句口诀,“由下到上、由里到外、重上轻下、重前轻后”。老俞象搓汤圆一样,拇指发力,将揉得滋润非常的黑泥条上的小段泥巴拉下来。先捏人物的腿部,又捏躯干,再捏胳膊和手,她一面捏一面转动着泥条,将每个手指关节都塑造得好象能因义愤而捏得咔咔响;又把胸腹塑造得好象饱含一团正气。制作好海瑞的躯干,还要给他穿上官袍,这就要把一小段泥条拍成极薄的泥皮,包敷躯干,泥皮的下摆极薄,衣带噼啪作响,可以想象海瑞是如何站在了一场政治风暴中。
人物各部位都捏好了,要用“镶”的手法,将各部位天衣无缝地组装在一起,镶好后,再用手仔细调整造型,使整体动作看起来更象性格端方的海瑞,“而不是广场上掰扭着每个关节跳街舞的年轻人。”
最后,还要以“推”的手法,让泥人“活”过来。老俞随手在泥人身上,加一点点湿泥巴,然后用拇指外侧,从下往上,依次推动调整,将泥人挺胸鼓腹、吹胡子瞪眼的身体结构表现出来。老俞的侄孙辈中,有学医的,那些上大学时的解剖学课本,都被老俞翻烂了。“知道人物气得喘粗气时,每一根肋骨是怎么用力的,才能在推的时候心里有数。”
捏好的泥胚需要阴干一段时间,等到完全干透以后,才能够上色。这段时间是老俞最纠结的时候,要不要上色,上哪种颜色才切合现代人的审美,又切合历史人物的身份和个性,老俞不知要打几重的腹稿。从前泥人将究“红搭绿,一块玉”,就是说衣色颊色,大绿大红才使人看了爽朗愉快。年轻的收藏者却认为这样的配色够乡气,很甜俗,老俞就得用别的颜色,不管是锡剧还是昆曲,有了年轻人爱看的翻新剧目老俞总要买票去看,同一本剧目看个四五遍是经常的,“人老了,反复看,人物的服装用啥颜色才记得牢。”那段时间,老俞在家疯狂地调颜色,一部剧,捏十几个主要人物,能调兑出上百种颜色。孙子也不接送了,饭也不做了,浇花洒扫,一概不问。
老俞老伴把所有的活兒接在手里,笑她:“不痴不嗔,不画泥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