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洪卫
周五的下午,往往无聊,总是看手机,根本无心情做事。有时希望早点下班,可以投身到火热的周末生活中;有时希望再等等,因为周末生活还没有什么安排。看手机,就是希望手机响一下,一个异常温暖的声音响起:兄弟,今晚没什么安排吧,下班后到某某地方来,不见不散。也有性急的说:如果没事现在就来,先打打牌。那么这个周末就过得相当充实,相当快乐。
这是几年前的状态。现在相对来说比较淡定。主要是自己形势走低,情况变糟,心气下沉。场子少了,人也老了,心也灰了,手机往往半天没啥动静。微信也基本上是群信息,偶尔有私信也是骚扰广告,或者分享什么狗屁文章(文章应该在朋友圈里,爱看的看两眼,不爱看的跳过,不必发到私信里骚扰)。有一回,一个从不聊天的美女同学突然私信于我,开头两个字:在吗?我激动得热血沸腾,直冲脑门,心下暗想:她如何想起我来了呢?莫非要请我吃饭?再往下看(空了许多格才有下文):我在测粉,勿回,打扰请见谅。好一似冷水浇头,涌起的热血又“哗啦”回流到原点,温度也降到原点。那时真想把这狗屁美女同学删了。可是拎香惜玉的手指在空中悬了半天,到底没忍心。因为这个美女同学经常在朋友圈里发些自拍照,倒是挺养眼的。
一方面,怕被打扰,想安静安静,既可保养身体,又可读书反思。另一方面,希望被打扰一下,比如约我晚上吃饭,我想去就去,不想去就可以委婉地说:今晚上我已经有安排了。这样又有面子,又不耽误保养身体,读书反思。这人啊,真是一个矛盾体。说到底,还是修炼不够,道行太浅!
话说这个周五下午,我坐在办公室胡乱打发时间,只待下班时间一到就拎包走人。忽然手机“叮咚”一响,一条微信冒上来,不是群里的短信,而是一个以前的朋友。在吗?这是第一句,显示在目录里。我心下暗想,又是他妈的测粉短信不成?如果是测粉短信,我这回可要真删了,你岂是美女同学比得?点开来,看到第二句:好久没有联系,今晚有空吗?我松了一口气,这肯定不是测粉短信了,说不定是约吃饭的。如果约吃饭,还真得去。因为跟他真是好久不见,很有聚一聚的必要,何况人家主动邀请,总得给点面子。再往下看:如果有空,欢迎来水街戏台,今晚是我们婚庆专场演出,7:30开始,请多捧场。祝您度过一个愉快的周末。刘玉宝敬上。这不是测粉短信,也不是请吃饭,而是邀请看演出。婚庆专场演出?是他结婚多少周年庆祝演出吗?到底搞什么名堂嘛。当然肯定不是邀请我一个人,应该是群发。问题是群发多少人呢?如果是大面积群发,那就没什么意思了,如果是只发少数几个人,还有点意思。我放下手机,陷入沉思。
刘玉宝何许人?
我的一个前同事,也是初中同学。不过他已经离厂多年。
俗话说,一娘生九子,九子九个样。厂里也有各式人等,处事温和的,脾气暴躁的,长于管理的,擅做业务的,一心往上爬的,原地不想动的,爱好体育的,喜欢文艺的。刘玉宝就是喜欢文艺的。能说会笑,欢蹦爱跳。大伙都叫他“活宝”。
“活宝”从小爱听评书,会说相声,学校的文艺晚会,“活宝”的节目最受欢迎。有一回,他一个人说书,叭叭叭叭,小嘴不停,如长江之水滔滔不断绵绵不绝,急得组织晚会的老师一个劲儿地暗示他,今个儿就说到此处,且听下回分解。“活宝”说得正欢,哪里刹得住嘴?一个人说了一个半钟头,才勉强“下回分解”。下面节目还得演,但必须压缩,要不然晚会得开到午夜,第二天甭想上课。
他喜欢学老师上课说话的样子,学得惟妙惟肖。当时,我们有一个英语老师,姓郑。郑老师是半路出家,以前是放电影的,后来学校缺老师,把他招进来。语文数学都教不上,那时缺英语老师,学校就把他送到县教师进修学校突击进修了两个月英语,回来后,口风大变,满口鸟语花香。该老师上课比较投入,说起英语来表情夸张,口型也夸张,往往一个音节,嘴张半天,露出上下两行七错八齐长短不一的黄板牙,让人想起语文课上鲁迅先生文章里说的“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他喜欢上课提问,所提问内容往往生僻,难以回答,学生大半答错。每逢此时,他总是撇撇嘴,抽抽鼻子,露出一脸不屑的表情。该老师还有一个经典动作,就是板书时提裤子。他讲到激动处,一只手提起裤管,一只手拿着粉笔,在一边的黑板上疾书。他的裤子本来就短(可能是为了省点布料),裤管提起来,露出里面破旧泛白的蓝色衬裤。他无论春夏秋冬,都喜欢穿黄色解放鞋,夏天时不穿袜子,脚在解放鞋里受闷,容易淌脚汗,容易发臭。前排的同学都说,他们能闻到从解放鞋里发出的淡淡的酷似豆酱味的臭脚味。
“活宝”学该老师的动作,真是一绝。无论是张口发音,还是撇嘴抽鼻,特别板书提裤子,都学得十分相像,如是一人,往往博得满堂彩。政治老师跟英语老师不对付,一次课堂上,为增加趣味,活跃气氛,让学生回答问题,问题错了的,表演一个节目。别的同学答错了,多是唱歌。“活宝”答错了,说,我讲个笑话吧。政治老师说,别讲笑话了,你就表演一个某老师上课吧。“活宝”起初不肯,禁不住政治老师唆使引诱,就上台象征性学了一两个动作。就这两个动作,兀自笑翻全场。笑声、掌声雷动简直要把教宝掀翻了。无巧不成书。郑老师正好在隔壁班上课,听到这边气氛热烈,好奇地走出来站在我们教室后面观赏。当时也没说什么,转身回了自己课堂。后来,“活宝”被罚连着一个月都站在教室后面上英语课。
由于严重偏科,“活宝”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
到校拿毕业证书那天,郑老师拍拍他肩膀说:“刘玉宝,你有嘴呢,只要嘴能动就饿不死,考什么学校。”
“活宝”哈哈大笑,说:“对,咱费那劲干啥!让那帮孙子费劲去。”
把郑老师噎得直翻白眼,也拿他没办法。人家毕业了嘛。难道你还让人家站在教室后面听课?
他在社会上的群众文藝团体里混了三年,无非就是下乡搞搞演出。后来,就进了厂。
那时,我们厂刚成立不久,年轻人居多,爱玩爱闹。每年都要组织一些晚会。“活宝”是总策划、主持人,也是演员。他能逗乐,也能煽情。领导参加了晚会,看了“活宝”的胡侃胡编,上蹿下跳,东一榔头西一棒,横着一拳竖着一脚,感慨地说,“活宝”啊“活宝”,你真是个“活宝”!endprint
有人说,好马长在腿上,好人长在嘴上,“活宝”就凭这张嘴,也够活出人样的!
也有人不以为然:光说不练假把式,茶壶去了肚,就剩一张嘴了。
不管别人怎么说,“活宝”活得很自在,很快乐!
大家印象最深的,是 “活宝”讲的一个自己的故事。
“活宝”说,一个人应该感恩生命的赋予。我才四五岁的时候,冬天和小朋友们在家里围着火盆烤火。是那种未燃尽的麦秸秆,刚从锅塘里掏出来,闪着光亮。不仅烤火,大家还拿山芋干埋在火里,烤着吃。我站在小凳子上,伸出小手够旁边席子围起的粮食囤,够里面的山芋干。没留神旁边一个小朋友碰了我一下,我一栽歪,跌坐在火盆里。那时候我还穿着开裆裤啊,细皮嫩肉的白屁股,一下子就糊了,本来空气弥漫着烤山芋干的香味,现在变成了烤肉的香味。我发出人生当中最酷烈的一次惨叫。就在这时,母亲从外面冲进来,抱起我,采取了紧急灭火措施,把我抱到赤脚医生家里去涂药膏,虽然没有大碍,可是屁股上却留下了永恒的印记,小伙伴们都叫我黑屁股,让我十分自卑。后来,我上学了,我的一个老师说,你应该感到庆幸啊,得亏你是屁股着地,如果是头掉下,那你就毁容了,所以你要感谢屁股啊。一句话,让我心中释然。后来,我交了一个女朋友,我的女朋友仔细研究了我的黑屁股,笑着说,得亏你是屁股着地,如果你是裆部朝下,那你就体味不到男人的快乐啦。所以,我要感谢命运的馈赠,没有让我头部或裆部着地,所以,我要积极面对人生,给朋友们送去更多的欢笑!
一个很悲惨的故事,“活宝”讲得又动人,又幽默,又励志,还又有点色彩,逗得台下的人哈哈大笑。有人喊,脱下来展示一下。“活宝”装作很为难的样子,说,这里就不脱了,想参观的,预约一下,结束后到我宿舍去,一个一个看。下面又是一阵哄笑。
据说,还真有两个女孩,后來跑到“活宝”的宿舍去,看“活宝”的黑屁股。
“活宝”喜欢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厂里进了新的女工,“活宝”总是想法接近。男人哪有不好色的呢?但是“活宝”有些过了,他不分场合,不分对象,只要一有机会,就跟女人开玩笑。我感觉开玩笑已经成了“活宝”的本能,就是那么顺口一说。其实他可能并不是要跟这女人真的有什么想法,话又说回来,即便有想法也正常。谁没有想法呢?但只要停留在想法上,也无大碍,只要不动手动脚就行。发乎情止乎礼嘛。进一步讲,就算有些冲动,有点动作了,只要女子能接受,也无大碍。其时,已进入二十一世纪,男女之间已相对开放,相互开开玩笑,活跃活跃气氛,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是,“活宝”却在这方面上吃了亏。话说,当时厂里有个女子,叫“美丽”。其实真名不叫“美丽”,叫梅丽。因为长得漂亮,所以厂里上上下下,就顺嘴说成“美丽”。也因为美丽,男人都喜欢接近她,跟她开开玩笑。“活宝”也不例外。
“我喜欢你呢,真的。”“活宝”说。
“没关系,我愿意等你,我一辈子不结婚,等你。”“活宝”说。
“我受不了了,我去找李总谈谈。”“活宝”说。
李总,是“美丽”新婚丈夫。
“活宝”说得跟真的一样,听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而他却一脸“情真意切”。
“美丽”倒也不是古怪的人,也经得起开玩笑。别说开玩笑了,就是真有点啥,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但有一样,领导也喜欢“美丽”。但领导喜欢“美丽”的方式当然不能像“活宝”一样,在哪说哪,逮啥说啥。领导要注意影响,所以喜欢得很“矜持”,偶尔开句玩笑,也是非常得体,无伤大雅的。所以,领导看到“活宝”可以跟“美丽”无所顾忌地开玩笑,表面上不在乎,内心是很痛苦,也很生气的。虽然领导当时并没有得手,但内心是把“美丽”当作自己女人的。我的女人,你怎么敢动歪心思?终于有一天,领导想个法儿,把“活宝”直接给开了。
“成也那张破嘴,败也那张破嘴呀!”厂里人评论说。
离厂不远,是著名的水街,乃我市居民文化休闲好去处。水街有戏台。政府为活跃群众文化,每周都搞几台晚会,有正规淮剧团演出,也有票友演唱,有综艺晚会,也有曲艺专场。早些时候,我曾经吃过饭没事干,到那消消食。别看我形象木讷,呆头呆脑,早些人也是文艺青年,虽然表演上欠缺点,但喜欢看。比如淮剧呀,相声呀,小品呀,快板呀。但是对水街的表演水平,我并不欣赏。偶尔打打岔可以,看了几场就腻了。戏台下的观众大多是老头老太太,还有一些小孩,年轻人确实不多。我已经好多年没去了。要看戏看相声看小品,在家里看电视多好。那里节目丰富多彩,又都是专业演员。现在技术发达,节目都储存着,想啥时看就啥时看,想看啥就看啥。何必到小戏台下混在老头老太太中傻乐。
但那晚,我确实去了。怎么说呢?那晚确实无事可干。无事可干总得找点事干。就闲溜达去了。夏天的夜晚,多少有点闷热。我穿着运动服(短T恤,大裤衩,耐克鞋),一身休闲地去了。下了公交车,过马路,一溜边古式建筑,雕梁画栋,飞檐翘角,灯火通明,有茶楼,有饭店,门前檐下清一色挂一溜红灯笼。从两处建筑间进去,就进入水街,看到水街戏台的背面,绕到前面去,即可看到舞台上的表演。
那晚我去迟了几分钟。彼时,台下已经围满了人,有站着的,有坐着的,都仰脸张目看台上表演。我到后面找个空隙站下来,背倚栏杆。后面是人工挖的河,河水里是古建筑的倒影,波光粼粼。我倚定了,往两边看看,果然看到有几个厂里人。再往上看,台上已经开始表演。表演者正是“活宝”。后面大屏幕上打着几行大字:市婚庆协会专场演出。我知道那就不是“活宝”什么结婚庆典。
台上的“活宝”上身着黑T恤,下身穿牛仔裤,一副休闲模样。身材保持不错,面皮也较白净。虽然四十岁的人了,但显得很精神。 “活宝”越说越兴奋,有点人来疯的意思。一个包袱接着一个包袱,一个笑料接着一个笑料。下面笑声不断,掌声起伏。
看着“活宝”的表演,我又陷入了往事的回忆。
说起来不怕您笑话。我也说过相声,而且是跟“活宝”合作的。我们最早的合作是在学校里。我们一起在校文艺晚会上说相声。其中有两个包袱记忆犹新,一个是,地理考试考到一个题目,汉水起源于哪里。他说,起源于头上。还有一个,还是考试,是历史考试,问圆明园是谁烧的。他说,不是我烧的。这两个包袱当时确实很响,逗得同学们哈哈大笑。我们就成了校园里的笑星。再后来就是在厂里的晚会上。endprint
话说我跟“活宝”是同一批进厂的。前文说过,他是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到社会文艺团体混了三年才进厂的。我呢,是高中没毕业进厂的。怎么说呢?我刚上高中时,确实一门心思想考大学的。但正如当时的流行语: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因为我是乡村中学上来的,用句文言,叫:资质驽钝,见识浅短。无论怎么学,只能在班级十名后。按说这成绩已经不错了。但当时的高考不像现在,录取率是相当低的,我们当时县中,一个班不会超过十个人。我就悬在边上。离高考还有两个多月,我的一个在城里混得不错的亲戚对我父亲说,他们厂里要招工,不知二品可有兴趣。我父亲当时就心动了。他觉得高考很有风险,很大可能是考不上,不如进个厂保险。那年头像我这样的农村人,能进个厂,那是相当不容易的。于是我在“继续高考”和“报名进厂”两个选项上苦思冥想,最后还是选择了后者。离校,进厂。我努力了三年的高中生涯结束了,到頭来连高考卷都没摸到,更让我要吐血的是,那年高考录取率上升,我们班上了十五个。我这个十名左右徘徊的人,上个中专,应该问题不大。而残酷的现实是:比我成绩差的都上了大学,而我却成了工人阶级。路遥在小说《人生》中引用柳青的一句话: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每想到这句话,我连跳河的心都有。
“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缘分呀。”在厂门口,“活宝”我跟握手,笑眯眯地说。那时候,好像范伟还没在小品里说出这句经典台词。
“缘分。”我淡淡地说。
“你当年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高中,我以低劣的分数走上了社会,没想到还是走到一起来了,这叫什么?这好比每年的大年初二,姐妹们一起回娘家——”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殊途同归呀!”
我轻轻地笑笑。
“又好比黄河长江虽然不在一个地方,都流入大海——”他又停顿一下,接着说,“还是他妈殊途同归呀!”
我还是轻轻地笑笑。
上班之后,“活宝”开始一个人说单口相声,后来拉上我说对口。我本来不太愿意。当时已经开始偷偷地写小说,想当一名业余作家,对说相声不感兴趣了。但经不住他拉扯。再说,潜意识中还是有点表演的欲望。“活宝”说,不要你多说话,我是逗哏,你是捧哏,你只在旁边哼哼哈哈就行,什么,嗯,啊,哎,噢,好,没错,谢谢!我并不满足这些,有时也加几句台词。但常常遭到他的反对。反正有什么好玩的台词,基本上都被他抢去了。好在我对此并不太上心,也乐得发扬风格,甘做绿叶。
记得那时跟“活宝”合作最多的,是马季赵炎的《吹牛》,还有牛群冯巩的《学唱歌》等。效果不错,被称为我们厂里的“笑星”。
但好景不常在,好花不常开。这段快乐时光很快就像我们厂里烟囱里冒出的烟雾一样,被风吹散,消失在云空中。
一是前文所说,文艺骨干“活宝”被开除,没人牵这个头了。二是时代在进步,人们的关注点、兴奋点转移,新的娱乐形式已经取代了那些说笑逗乐。
此时,一脸喜庆的“活宝”正跟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在台上耍贫嘴。无非是一些流行的网络段子,翻过来掉过去说,逗一些老头老太太开心。然后,又说了会儿反正话。一个说:我逛花园;另一个说:我花园逛。一个说:我是牡丹花;另一个说:我是花牡丹。一个说:我是芍药花;另一个说:我是花芍药。一个说:我是茉莉花;另一个说:我是花茉莉。一个说:我是狗尾巴花;另一个说:我是花尾巴狗。再后来,两人又学了一会儿口技,学了一会儿傻子说话,又学了一会儿醉汉说话。虽然看着挺烦人,但下面老头老太太还挺配合,乐得前仰后合。
我想起来,“活宝”离开厂里时,我曾请他喝了次酒。当时“活宝”情绪还是很低落的。但两杯酒下杯,他的话又多起来,开始骂出卖他那个女的,又骂领导,最后说:“我一定要活出个人样来,让这帮狗日的瞧瞧,老子半夜三更到他们门前放鞭炮——一鸣惊人!”
回想往事,心下感慨。我想,等演出结束了,到后台拉上他找个烧烤店喝上两杯。说实话,我这人还是恋旧的。毕竟多少年的交往了。现在初中同学还有联系的,还真没什么人了。况且,我们一起登台说过相声,也是一种缘分啊。
“活宝”还跳了一会舞。看着他在台上扭来扭去。我想起他黑屁股的段子。
“活宝”黑屁股的事,我在学校就听说过。不过从没见过。为啥?因为活宝从不在白天的课间上厕所蹲坑(那时厕所简陋,一个坑挨着一个坑),最多解个小便。或者可以到公共浴室洗澡时可以看见。但我们镇上只有一个公共浴室,平常去洗澡的人特别少,只有过年前几天才有很多人去洗。在那里,我碰到过一些男同学,就是没遇到过“活宝”。到厂里上班后,厂里也有个浴室,票价很便宜。下班后,我们经常去那里冲个澡,一身轻爽。可也从来没见过活宝去洗过。所以,我们无从知道他是否真的黑屁股。但是从各种表现来看,我们相信,“活宝”肯定是黑屁股。要不,他怎么会不去公共浴室洗澡。说明他怕被人看见。但,他如果为此自卑,为何总在大庭广众之下自嘲呢?这真是矛盾的事啊。
“活宝”丢了工作,没有太灰心,又回到之前的业余剧团。经常到乡下去演出,挣个一百二百的。后来,“活宝”嫌剧团挣的少,出来单干,搞起了婚礼主持。很快,开起了婚庆公司,自己也成为当地比较活跃的婚礼主持人。出一次场,能得一两千。
厂里的人有时参加婚宴,会看到“活宝”。他们回来会对厂里人说,“活宝”可真有能耐,那嘴皮越发溜了,太能折腾了,全场气氛被他折腾得火得没命。
但厂里人办婚宴,没有请“活宝”主持的。
“活宝”当了“婚庆主持”后,我跟他喝过酒。那是一次初中同学聚会。几个男生几个女生,闹腾来闹腾去。“活宝”很活跃,妙语连珠,逗得男生女生一阵阵大笑。在愉快和谐的气氛中,同学们不知不觉喝多了。这当中有个小插曲。喝多了的“活宝”不跟别的女生开玩笑,只盯着一个叫“仙女”的女生开玩笑。据说,初中时,他跟“仙女”谈过恋爱。喝多了的众人起哄让“活宝”跟“仙女”喝个交杯酒。“仙女”起初扭扭捏捏——我们认为是装逼——后来,笑意盈盈地站起来,伸长胳膊肘儿。“仙女”之所以被称为“仙女”,一方面因为她柳眉杏眼,像个古典美女,另一方面长胳膊长腿,走起路来飘飘的,如“仙女”下凡一般。“活宝”跟“仙女”的胳膊就交叉在一起,各自将胳膊绕起,手把酒递到自己嘴边,一饮而尽。让人兴奋的“交杯酒”程序到此就该圆满结束。不料节外生枝,就在“仙女”要撤出胳膊之际,“活宝”却就势搂住“仙女”,头一伸,嘴一噘,“叭”,在“仙女”香腮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哇,这是多么让人兴奋的事啊!众人如打了鸡血一般鼓掌哄叫。谁也没想到,那“仙女”狠狠地抽出长胳膊,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张开巴掌。“啪”,在“活宝”脸上猛击一掌。大家都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活宝”捂着脸笑道:“打是亲,骂是爱,这是真爱啊。”但“仙女”却不给他这个台阶,拎着包,“噔噔噔”,扬长而去。几个女生也借着追“仙女”之机,都跑了。男生们也喝不下酒了,说什么都不自然了。最后不欢而散。endprint
只有我一人留下来。“活宝”跟无事人一般,又拉我到路边吃烧烤喝啤酒。我怎么劝也劝不住,只好陪着他喝。一边喝,一边听他讲情史。他讲他跟多少女人有过交集,包括“仙女”、“美丽”。
“都上床了呀,在床上可他妈骚了,都他妈拔屌无情呀!”
他反复说着。几瓶啤酒下肚,那可是真的多了。
“我这辈子不打算结婚了,女人他妈太坏了。”活宝把酒杯一墩,太用力了,杯腿折了,酒了洒了。
我想象不出,一个对婚姻深恶痛绝的人,在别人的婚礼上,说出一大堆祝福新人白头偕老永浴爱河的话来,是怎样的讽刺。
“我祝福他们的时候,表面上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心里却在咒骂:狗男女,早点离婚,早点离婚!”
我的胃一阵难受,像吃了一只苍蝇。
实在受不了,我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提议去洗个澡醒醒酒。“活宝”同意了。我们就近找一个浴城,到了包间。我脱掉衣服,一转脸,却发现“活宝”已经躺在小床上睡着了,鼾声如雷。
我到池子里扑腾一把上来,他仍然酣睡。
那天晚上,我们在浴城睡了一夜,他始终没有脱衣服。
台上二人就这么知了一样贫着,时间已经过去快一个小时。此时刻,“活宝”宣布,要给大家表演绝活。众人一下子情绪又调动起来。什么绝活?“口中喷火”。旁边的搭档佯装阻拦:为了安全,您还是表演别的吧。“活宝”说,观众是我的衣食爹妈,今天来的爹妈这么爱看我表演,我一定得卖卖力气,把压箱底的绝活拿出来。
说着,“活宝”对台下说:“爹,妈,想不想看?”
台下老头老太太起哄:“想看。”
“活宝”兴致高涨,说:“为了爹妈高兴,儿子豁出去了。”
后台有人送过半瓶矿泉水来,“活宝”接在手中,又从兜里掏出一个打火机,举在手中,啪,打着火。然后,喝了一口矿泉水(矿泉水瓶,装的应该是酒),并不下咽,嘴巴立即鼓了起来。那“活宝”看了看风向,然后,伸開胳膊,把打火机举得远远的。“噗”一口,果真从嘴里喷出一团火球来,窜出老远,如一条火蛇。台下众人齐声叫好。
“呼”,谁也没想到,火蛇窜出之后,突然,掉头又窜回来,飞速爬上了“活宝”的脸。“活宝”的脸瞬间着了。他赶紧用手捂火,哪里还捂得住?越烧越旺。“活宝”急中生智,赶紧撩起T恤,蒙住了脸。还别说,这招真管用,火一下子灭掉了。虽然如此,“活宝”没敢把T恤放下来,而是蒙着头在台上走了两圈,学了两声唐老鸭的叫,拍拍光光的肚皮,大屁股一扭一扭下台去了。
前后不过分把两分钟时间。台下的观众都呆愣在那儿,还没有从刚才的突发事件中回过神来。离我不远的地方,有人说话:这回不仅屁股黑了,脸他妈也烤黑了。
我知道,那一定是我们厂里同事。
那个尖嘴猴腮的搭档还在台上,目送着刚才还伶牙俐齿跟他斗嘴的人蒙头下场到后台去了。他一脸严肃、声音沉痛地说:“市婚庆协会秘书长刘玉宝同志是个很优秀的演员,很敬业的演员,他时刻把观众放在心中,观众的快乐就是他的快乐。为了给朋友们带来更大快乐,刘玉宝同志不幸于今天晚上八点半钟被火烧糊了脸,享年四十三岁。”
台下一阵哄笑。
他接着说:“没事,干我们这行的,脸皮都厚,这点小火没什么感觉,最多多贴几张面膜。另外,我这里友情提醒,表演有风险,喷火须谨慎。危险动作,切勿模仿。好,请大家接着欣赏我们下面的表演。”
我无心看节目,挤出人群,想到后台去看看“活宝”脸究竟伤得怎样。如果没大碍,还是按原计划请他喝场酒,安慰一下他受伤的脸和心。就在这时,我看到了“美丽”和她丈夫。两个人手搀手,仰脸看台上,张开嘴,脸上洋溢着新婚一样甜蜜和开心。
后台就在舞台后面,一个小房子。我慢了一步。远远地,我看到“活宝”匆匆下了台阶,直奔路边,拦住一辆车,绝尘而去。
我在台阶下坐下来,想了想,给“活宝”发了一个短信:“我刚到,怎么台上没看到你。”
“我今晚临时有重要活动,市领导参加,所以没去。”他很快回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