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怡芬
杨怡芬,浙江作家。中短篇小说集《披肩》入选2008年度中华文学基金会"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0年度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获得者。其小说观念比较正统,没有当下年轻作家那种尖锐而夸张的姿态,也没有前卫的技巧,而是执着于对生活本身的感悟和体验,她对主人公心灵困境与情感困境的展现,细腻而生动,平静而从容,读来常令人心有戚戚。
鲎这个东西是怎样在自己的脑袋里扎下根的,这事儿我真的说不清楚,反正从某一天开始,它们就在那里了,不是一只,是一对儿。鲎这东西,就是这样的,非雌雄结伴不可,非你拥我抱不可。它们在那里几乎一动不动地抱着。
我已经试着把这事儿说给丈夫听了。说是丈夫,他却不是在我一丈之内,连在一城都不是。一年当中,虽说法定可请一个月探亲假,可都是在机关上班的人,一个萝卜一个坑,谁都没有信心去试试每年请一个月探亲假,那结果会怎么样?也许不会怎么样,但把自己的事情哗啦啦分给同事们做,想来人家也不会乐意。人都觉得在机关嘛不过是一杯茶一张报混着日子,可一个部门里头,总得有那么几个人在埋头干活推动机关嘎啦嘎啦运转。他就是那几分之一。
“它们老在那里。”
“谁啊?”
“鲎呗。”
“哦。唔,你说是那个党字头下面一个鱼的鲎吗?这字,够冷僻的哈。”
“它们黏在一块儿,蛮甜蜜的。”
“是啊,鲎是海底鸳鸯。”他接着还能继续在对话中说出鲎的种种知识,他的记性好,任何东西,百度谷歌什么的搜索一下,他就能记个大概齐。他一定以为,鲎在我脑袋里扎根,只是一个“形象”的说法,哪会有真的扎根这回事情啊,说说而已罢了。
说完了我们的长电话,我得在自己的房间里呆上半个小时,才能把现实调适到此时此刻,然后下楼,找到在厨房里收拾的妈妈,她会随手递给我一碗切成丁的苹果,有时候会放一点点沙拉酱,那是苹果丁放久了,放点沙拉酱,颜色好歹顺眼些。
“说好了?”
“唔。”我一嘴苹果粒,边应边点头,等着妈妈说着照例会说出的那句话:“唉,也不能光说说电话就算过日子,对吧?”今天,妈妈换了个花样,她说:“说电话又不会说出孩子来。”她准是又看到哪个和我相仿的女的大肚子了或是抱着个孩子了,最近,她对这个也开始敏感起来,但,也就是说说而已。
我的已婚这个巨大的事实,有时候想,也就是“说说”而已啊。人家问,你女儿结婚了吗?妈妈回答,结了啊,都有两三年了呢。人家说,哎呀,看不出。妈妈回家来就会有些生气,她说,怪了,难道结婚不结婚是写在脸上的?当然看不出!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有傻笑。
我掏出手机,把妈妈的话编成短信发给他,回音马上来了:“叫妈妈放心,我一定尽快。”尽快什么呢,他老是省略掉,我和妈妈说的时候,都给这句话的末尾补上个“来”字。妈妈是最爱听这句话的。女儿出嫁后还能住在家里,顺带把女婿也绕进来,那多赚啊。
说啊说啊,日子就过去了。我和他之间隔着飞机两小时的距离,说来也不远,乘上飛机,两小时,就到了。睡觉前,我们打开电脑,互相在视频里端详一会儿,亲吻晚安,夜深人静,不敢叽叽咕咕多说话。我们都住在父母家,他妈妈进他房间连门也不敲的。我们都是乖孩子,这样虽然结婚了但是远远地住着,我们做乖孩子的日子好像就永远不会到头了。
我们一家的夜晚通常是这样过的。爸爸陷在客厅的沙发里,阅读灯像舞台上的追光灯一样,把他从昏暗的背景里挖出来,他一声不响地读他的报纸,听妈妈数落我,他知道自己老婆的脾气,这么些年,上班听领导的,下班听电视的,万事不往深里追究,也就嚷嚷而已。女儿出嫁了,还能天天呆在家里,身边又没有女婿碍眼,可说起来,总也是“嫁”了,对爸爸来讲,也许,更好?过会儿,等妈妈擦好她的那些宝贝锅子,他会啪地打开客厅灯,说,来吧来吧,看电视。妈妈坐中间,我坐沙发一头,占了阅读灯的位置,翻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电视。爸爸紧紧挨着妈妈,妈妈爱吃花生,爸爸的手上就端个纸盒接妈妈吐下的花生壳,他们互相不看对方,可妈妈从来没有把花生壳吐到地板上,连花生衣也不会飘到茶几下的地毯那里。这样,我陪他们看上大半集,就上楼去,他们抬头目送我,在最后一级楼梯那里,我矮下身子回头和他们再摆摆手。在他们齐刷刷盯着我的眼光里,我可以矮下去,再矮下去……一直到沉落黑暗海底,在那里,我和那一对鲎呆在一起。
一个人呆小房间里,看书上网,有时候还写点从单位里带来加班的公文,我们把公文叫做“材料”,正是这样的材料产生的热量,让机关这个机器嘎啦嘎啦向前转。这样的材料需求旺盛,有时候,上班时间还不够用,第二天一早又要使用这材料,就得带到家里来做。他也是这样。我们把视频连接了,在摄像头下一起赶材料。材料这玩意儿把我们俩的精神都耗干了。晚上制造出来的材料顶多半成品,合不合格,那得看领导的。所以,也许,第二天晚上我们在赶的,说不定还是同一个材料,只是那里头新添加了领导的意图。这还是好的,有时候,领导换了个思路,那这个材料就得从头开始做。埋头做材料的夜晚,临别前我们连晚安也道得寡淡,只想早早睡去,即使我们真的躺在一起,大概也没有力气再做点别的了。自然,鲎的事,我也不会说了。
我也和爸妈说过鲎的事情,我说我的脑子里一直有一对鲎,妈妈问,一直吗?多久了?她那意思是说,绝对没有“一直”这样的事情,我是她生出来的,她当然清楚她给的肉身里面根本没有鲎这个东西。爸爸说,跟我说说鲎吧。从小到大,他听我说的千奇百怪的事情多了,再多一个新花样,也难不倒他,果然,没过几天,爸爸就和我的丈夫成林一样,堆积了很多关于鲎的知识,他们准备着从“任何”一个角度与我“对话”。但关于鲎在我脑袋里面这个千真万确的事情,我想,他们谁都没有相信。
唯一相信的是我从幼儿园开始的朋友,薇薇。她有个大名,她自己给改的,可我总叫不惯,后来,索性忘了。薇薇对鲎的事深信不疑。天天带着这样丑陋而沉重的东西行走,实在太累了,她不能坐视不管。“我们总得想个办法把它们轰走才行。”最后,她想出来的办法是,我们要勇敢斩杀一对真实的鲎,以真实来驱逐幻象!我说,它们也没对我做什么,你不要那么充满敌意好不好?因为我,她以敌意相对的对象有我的爸妈,我的丈夫,她觉得,他们不该如此待我,他们不该如此不重视我这个“存在”,是他们,让我过得如此不正常。她说起这些来,总是义愤填膺,好像她才是我唯一的拯救者。为了表示她对我的重视,每年暑假她都会来陪我一个星期,对了,她是个中学语文老师,就是在她已为人母之后,这个习惯也一直没有改变,她丢下一切,把这个星期慷慨地给我,这一点,连我的丈夫,他也很难做到。在这个星期里,她和我同吃同住,我的爸妈显然也能感觉到她对他们的责备,他们因此而在那个星期里面小心翼翼,有时候,甚至以单位旅游的名头躲了出去。我的丈夫成林呢,在这个星期之内,都不敢在临睡前和我视频相见,更确切地说,是我不敢,而他也同意,在她在场的情况下,我们还是减少联系吧,连短信,也发得极少,都是在能躲开她的间隙里发,偷偷摸摸的。她的在场,简直是猛烈的太阳,让我生活里的阴影更加深重。endprint
“薇薇几号来呢?”在最后一个台阶,我即将消失的时候,妈妈问我。
我在二楼的走道里回答,“后天,妈妈。”
薇薇来的那天,爸爸和妈妈凑巧因为单位组织的旅游去了哈尔滨,夏日冰城啊,虽说我们这个岛城已是避暑胜地,但怎么凉快,也比不上哈尔滨吧?我在车站接薇薇的时候,顺便就告诉她这个事情。她“哦”了一声,没多说什么,她的注意力都被她那个航空箱勾住了。这个箱子我以前见过,那是她在北京读大学的时候买的,寒暑假往来,一应物件都能放里头,手上就可以空空荡荡。有一次,我起过那样的念头,让她把我装在那箱子里带到她的寝室里,那样我就可以和她在一起了。我真的在那箱子里躺了一会儿,她扣上箱子,纯净的黑暗笼罩了我大概三秒钟,然后,她咯哒一声弹开箱子,面色凝重地说,没有空气。真是纯净的黑暗,像浓度极高的黑巧克力那么黑。
刚才,她把箱子从车肚子里拉出来的时候,被车门边放的一把锥子划了一下,箱子底部很明显一道划痕。“你们怎么可以把这样的锐器放在门边呢?”讲道理这个事情,我想,世界上能讲过薇薇的人实在不多,最后,司机赔了薇薇一百元钱,再不肯多了。下车的乘客都做了围观的观众,我的脸越来越红。薇薇看了看我,怏怏作罢。居然没有一个人敢说这个航空箱已如此老旧,添道划痕又怎么了!我不知道她干嘛带这个箱子来。她大学毕业后就分在宁波教书,一成家就把她爸妈都接到宁波了,算是重新安了一个家,除了来看我,她好像也没有很多机会出门旅行。中学语文老师的生活状态怎样,大家似乎都知道,就是整天忙碌着的。她用这箱子的机会,应该也不多,但是箱子怎么就这么衰老了呢,塑料外壳自然老化起来,也是谁也挡不住的吧。它当年光鲜的深蓝色是多么诱人啊。真的,她干嘛带这么个大箱子来呢,宁波和舟山那么近,这样的短途旅行,拉这么个大箱子,何必呢。薇薇自己动手,把它塞进了出租车的后备箱,司机不得不把原先放在那里的几个塑料桶都拎到副驾驶座上,他说,这箱子,可真够大的,你用它来装什么呢?薇薇说,装鲎,鲎,你知道吗?我的脑袋一下子就大了,脑袋里的那一对鲎在挣扎着划拉手脚呢。那司机说,鲎鱼啊,我当然知道,小时候我也抓过一只鲎呢。薇薇冷笑一声,说,哦,抓了一只啊。那司机被这冷笑激怒了,他说,自然是看起来像一对的一只!我伸出手去,握住了薇薇的手,就像我小学时常握的那样,把她的手整个儿罩在我的手心里。她的脸色就缓和下来了,她笑了,说,师傅真是内行啊,是的,看起来像一只的一对呢。那司机也笑了,他动了动嘴巴,想讲个笑话似的,又终于熬住了,他说,鲎鱼这东西,真是很好色的呢。我们没有搭腔,他就没有继续往下讲。
薇薇和她的大箱子就在我家住了下来,这箱子被放在楼梯的转角处,一个隐蔽的角落。那天晚上,我做海鲜面,薇薇在客厅里计划我们这一周的行程。前几年我们是这样过的,抽出两天,早上从家里出发,整个白天都在海边过,晚上吃夜排档的海鲜,总要过了八点钟,我们才能回到城里。对夏夜来说,八点不算晚,我们有时候还会逛逛老城的小巷,这些小巷大多是名存实亡,但我们还是会去,有次我们去了芙蓉洲路,对着一家鲜亮的时装店争吵当初这里是咖喱牛肉馆呢还是饺子店。那条巷子曾是我们的小天地,永远走不完似的,我和薇薇放学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拿着家里的热水瓶朝老虎灶走,冬天里老虎灶上多暖和啊,我们总要多赖一会儿。没个烫伤灼伤,也是万幸啊。余下的几天,我上班,她随便在家干点什么,要是爸妈不在,她会做好了海鲜面等我下班。她对海鲜面,百吃不厌。她做海鲜面,是什么海鲜都敢往里面放,不过,这不能怪她,海边人下面条就跟重庆人做火锅一样,本就不拘一格的。
这会儿,薇薇坐在阅读灯下订计划,她会把计划订得无以复加的仔细,仔细到若有谁捡到我们这张单子,几点几分在何地,一准就能找到我们。妈妈就这么做过,她说她捡到了我们的计划单。
我收拾好厨房——把不锈钢炒锅汤锅煎锅一一擦亮,把不锈钢料理盒也擦亮了,我放整齐了刀具,关了灯,走到薇薇身邊坐下,我伸出手去想把电视打开,但还是缩了回来。这是和薇薇在一起啊,薇薇不喜欢看电视。薇薇给我看她的计划单,那白纸上每一行都有一个“鲎”字。
“这会儿它们还捣乱吗?”
我感觉了一下,摇摇头说:“一点动静也没有。”
“狡猾着呢。”薇薇的神色跟从前说“没有空气”时一样凝重,她扭了扭身子,让自己坐得更直些:“可我们总有办法的。”
是的,办法都在计划单上呢,详详细细列着。可这回的计划,让我糊涂了,怎么像是要出远门啊。我问:“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去东极啊。那里才说不定有鲎呢!近旁的几个小岛,连渔民也找不出几个了吧?”
再怎么说,东极也是舟山的一个岛,薇薇要去,我没有理由说不去。要找理由,也还是有的,比如去年夏天,我和成林已经去过那里,住了两夜,把角角落落都走遍了,海钓啊赶潮啊,该玩的都玩过了。可我想想还是不敢用这个理由,万一薇薇说“好啊,你能陪他去就不能陪我去啊?”这样的话,薇薇真是说得出来的。
我只好说:“好啊,那我们就去那儿住一个晚上吧。你累了,我们早些休息。”
妈妈已经为薇薇准备了卧具,在客房里,被单什么的都是新的,洗了又烫过,妈妈叫我这样和薇薇说一下。我也照说了。这独栋小楼是爸妈今年刚买的,楼上楼下,小小巧巧地分割有六七个房间,客房是其中的一间,它一直安静地等着某位客人来,薇薇是第一个。
薇薇抬头看了一圈,再仰高些看了看阁楼,她说:“阁楼上也好住人吗?”我说:“勉强可以吧。”
她笑了:“那么,驻扎一个排不成问题。你爸爸怎么想着买了这么多房间啊?”
“爸爸说,以后两家人住,房子不够大。正好又碰上这栋楼,就买了。”
薇薇笑起来:“你看,你爸爸无论如何是不肯放你走的。”
她要这样讲,我也无话可说了。我发现,互相有敌意的人说起话来特别相近。
薇薇靠在门框上,抱着臂膀打量着客房。雪白的墙壁,一点儿装饰也没有,被单被套都是竹纤维的,一色竹青,熨烫得平整。我侧身挤进去,开了灯,开了空调,插上了电蚊香。在我背对她拉上窗帘的那一刹那,我几乎要转身说:“要么我们还是一起睡吧”。endprint
可是薇薇在我开口前就很果断地与我道了晚安,倒是我在客房里犹豫了好一会儿,把空调的送风方向调来调去,遥控器滴滴滴滴响着,停不下来的样子。薇薇说:“好了,别动!这样就可以了。”我这才吱吱唔唔道了晚安,退出来关了房门,至始至终,我都不敢看她的眼睛。她在我身后“砰”地关上房门,楼道里顿时黑了。我在这黑暗中站了一会儿,整栋楼黑乎乎的,像在海底。我把楼道里的夜灯打开,莹白的微光,也像是隔着海水照下来的。进到自己房间,开了电脑,发短消息给丈夫要他上线。他在摄像头里往我的身后张望,我说:“她住客房呢。”他才哦的一声轻松下来。我又说:“明天我们去东极。”成林似乎沉吟了一下,说:“好啊。不知道明天浪大不大,那段海路,有风就够呛。”我们两个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我们各自说了白天的琐事,他那边的天气啊单位啊看的书上有趣的话啦,最重要的是,材料终于通过了!我也不由得替他轻松了一下。我这里薇薇的箱子被划了道痕啦薇薇胖了点啦自然也老了一点了她那工作辛苦啊,唧唧哝哝半天,看看时间接近午夜,才在视频上亲了亲道了晚安。他说:“有客房可真好。”我说:“爸爸说是要住两家人,才买的这房子呢,爸爸说最好我们能生两个孩子。”我发现从前我忘了把爸爸这话告诉他了。他笑了,说:“这是肯定的!”他的笑容是这样温暖,我凑得近近地看他。他让我安心。你看,即使在说好不视频的夜晚,他也一样安静地呆在家里。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能让我如此安心,他说他也是这样的。但既然如此,我们怎么又分开着呢?我这样想的时候,鲎们在我的脑袋里一拱一拱的,不知道在捣什么鬼, 或许是想让我知道,在我一个人的时候,它们俩亲亲密密在一起呢。
我睡在床上,可怎么也睡不着,走廊里隐约有脚步声,像是有人赤脚走来走去,脚底吸住地板,嗤嗤地,想必脚底出汗了吧。是薇薇吗?我越睡越清醒,终于,我抱起枕头和毯子,重重地咳嗽了两声,脚步重重地走到房门前,开门出去。走廊里空无一人,夜灯的灯泡有些接触不良,冷不丁地会暗一下。我敲门,推门进去,我想,薇薇一定是在床上装作睡得死死的,果然。我推推她,说,我来和你一起睡。她就往床里边让了让,把背朝着我,呼吸仍像睡着了一般。
被空调抽干的空气里,眼泪的水分与咸涩的味道分外明显。薇薇哭过了。就为了我们分房睡而哭吗?虽说以前她每年来我们都睡一块儿,那一半也是因为没客房才那样的。毕竟不是在幼儿园了啊,据说那个时候,我们常为不能在一起吃饭一起睡觉而哭闹。大人为了安抚我们,有时候就不得不让我们睡在一块儿,小孩子人精啊,大人们越退缩,我们就越发得寸进尺,一个星期,总有一大半时间我们都睡一起,余下那几天,多半是我们自己使气啊拌嘴啊才不在一块儿的。薇薇从五岁就有记忆,我是上了小学才有些记忆,从我记事起,我们就像天生长在一起一样。薇薇说才不是呢,你把我们为在一起的“斗争”都忘了,所以啊,是我对你感情深啊。也许真是这么回事,为此,我挺内疚的,像欠了她什么似的。这会儿,我想把手搭到她身上了,在快落到她身上的那一刹那,我缩回来了,手心里热乎乎的都是她的体温,刚哭过的身子,火烫。看来她真的哭了。这个时候,她吸了吸鼻子,说话了:“离开那个成林吧,这男人根本就不想和你在一起!想想你爸爸吧,他肯定是爱你的对吧?爱你的人就会想和你天天在一起,他这样子……”
我截住她的话,“我们也天天在一起啊,我知道他今天做了些什么,他也知道我……”
她也不客气地斩断我的:“得了,别玩过家家了!”
话就说不下去了。我本想和她说的,对于这事,我爸妈都是很理解的,这年头,找份有“编制”的工作不容易,两边的大人都不愿我们辞职。调动嘛,得先调动两头的全部社会关系,偏两家都没有过硬的社会关系,又不想巴巴地去傍哪个有力量的“社会关系”,调动的事情,也就一直悬在那里。这都是些很实在的事,映衬着我们“结婚”这个事实像个幻象。都是“编制”害死人呢。可这些,是要心平气和说的,现在这情形,只怕说出来也是被薇薇嘲笑,薇薇向来是不怕障碍的,有障碍,即便是编制,也该把它一脚踢开的,“你得知道你真正要的是什么”,薇薇不知道和我说多少遍了。可什么是我真正要的呢?
“你们就是在玩过家家啊!”薇薇又把这话重复了一遍,“你们压根儿就不想长大!”
她这样给我们定了性,我更不好说什么了。说起过家家,我和薇薇才最爱玩过家家了,她是爸爸,我是妈妈,我们一起养了一个“小孩”——爸爸给我买的生日礼物,一个穿黑白格子背带裤的小男娃娃,这回搬家,不知道被妈妈塞到哪个角落里了,我怎么也找不出他来了。
薇薇转过身来抱住我,下巴颌儿支在我头顶上,鲎也移到那里了,真重,重得耳朵都嗡嗡响了,她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楚。也懒得问。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心就会自动去搜寻成林的影像,一个眼神也好,胳膊上鼓鼓的肌肉束也好,成林最好看的是他的背,白璧无瑕,一个痘疤之类的东西都没有,毛孔细到看不到,柔美之至的片段组合成的整体,却是不容置疑的雄武,最难受的時候,我的心就会找到他的背,靠上去,安定甜美。此刻,也是如此。这是我的背,我的隐秘领地,我的。
好一会儿,终于缓过来了。薇薇已经入睡,鼾声轻微均匀。我坐起来,走廊里的夜灯一闪一闪的,接触不良还是电压不稳呢,不管它,我坐在灰黑里,很想把薇薇推醒,和她说说成林的背。我们一起叽咕过男孩的胡须和喉结的呀。
在去东极的船上,我还想和薇薇说这个,但一船舱六个人呢,船开到外海,波浪强劲,横波竖浪,扯得人只有平躺下来,待上了岸,又着急对付她的大箱子。她非得把它带来不可,路上走着,偏还一个劲儿发短消息,我拖着这大家伙,小心避开水泥路上的小石子,还得留心路上出其不意的坑洼,那是台风天巨浪扑上来砸出的。如此狼狈,只有双手齐用。薇薇还在一个劲儿发短消息,太阳地里,她手遮屏幕,细眯眼睛,天晓得是有什么要紧事非得现在这个时候发来发去。
住的地方,也是薇薇找的,薇薇说刚才发消息就为住宿事。
“打个电话不就好了吗?”我说。endprint
“我喜欢发短消息。”薇薇继续埋头在手机上。既然如此,我也停下脚步,给成林发了个短消息。这情形,仿佛是我们身邊各站着另外一个亲密的人。
我终于把这大箱子对付到客栈门口了,交到薇薇手里,自己一个人站在庭院里看看海,看看房子。这房子,和岛上的许多房子一样,大多是渔民在九十年代富裕起来那会儿造的楼房,如今装修一新,就是个渔家客栈了。当初造楼房的时候,一心一意学城里,外墙上都贴了马赛克,如今重新装修,学的还是城里,一色的铝合金门窗。向往洋气呢,偏偏洋气的东西,总是过时得太快。木门石墙的渔村小屋,多让人留恋啊。但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如果我生长在这里,也会这样装修自己的房子吧。人都不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呢。好在海是不求新的,它一直在那里,盛夏午后的海面,金光闪耀,富足安详。好在院子也是旧的,一个角落里放着大缸,往年是接天落水的,现在大概也是,廊前两匾黄鱼鲞,廊下三条鳗鱼干,一院子就是鱼的香味了。
我很想再编一条短消息给成林,感慨一下,写了几个字,又作罢了,我没法把长长的感慨编成几句短话。要是他在身边就好了啊。我被这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难道,成林不是一直在我身边吗?他在的呀。我飞快地发了条短信,比平常的更短,我说:“在看海,我想你。”成林飞快地回过来:“我也想你。正忙着。”
我也该在上班忙碌才对,为什么要陪薇薇来这里呢?每年这个时候,到底是薇薇来陪我,还是我在陪薇薇呢?这几天假期,我可以攒下来去看成林的呀。
这个念头,也把我吓坏了。我是怎么了,我怎么会这样想啊?一定有什么不对劲了。我晃了晃脑袋,平常在我出神的时候,也就是鲎活跃的时候,它们会在那里努力挤啊抱啊想贴得更紧些,可这会儿,它们像睡着了那样,一动不动抱在那里。
“所以我说它们很狡猾嘛。”薇薇叫我要更小心些,“最大的入侵就是让你感觉不到入侵者的存在。”
这话玄了。但多少也有些道理,我已经很习惯和鲎们在一起了,但它们确确实实是我的入侵者啊。我看着它们亲亲密密地抱在一起,心里微酸微甜微凉,还有微辣微麻,也算五味杂陈了吧。
“我们会有办法的。”薇薇又说:“程序已经开始启动了。”我懒得问她有什么办法,问了她也不会告诉我的。她习惯做我的主。小时候一起买棒冰,人家问,什么口味的啊,她总抢先答,“两支香草口味的”,或者“两支草莓口味”的。可我想知道“程序”是怎么样的,“启动”了又是怎么回事,难道她要劈开我的脑袋取出那两只鲎吗?
“鲎把你弄傻了。”薇薇又下了个论断,“我找了两个帮手,为了仪式。”
薇薇一口一声仪式,却不让我知晓半分,我简直要光火了,今年她拟的计划纸里,确实写着“举行仪式”,也许,当老师久了,“仪式”这样的大词,也是日常用语了吧?
两个帮手是薇薇的朋友,薇薇说他们是一对双胞胎,早我们一天到的东极。薇薇把我带进小楼,敲开楼下客房的门。两个人午睡刚醒,看人的眼神飘飘忽忽的,一个穿着黑T恤,一个穿着白T恤,刻意要分别开来的样子。我见过一些双胞胎,但真没见过如此相像的双胞胎,他们连说话的语调都像,黑的是老大,白的是老二,“我们爸爸爱走围棋。”黑兄说:“执黑先行。”白弟也就笑笑,说:“是啊,黑者为大。”我问他们有没有故意穿错衣服的时候,他们说从来没有,“我们很小心,从不让大人认错我们。”
鲎们在我脑海里来了个大翻身,这回是母的在下了,肚腹莹润,公的趴开手脚,尽可能地贴紧她。成林有一回说过,鲎是体外受精的啊,真不晓得它们干嘛非得那样。后来说到体外受精这事,他很认真地说到,我们可不可以也体外受精啊,这样,你就可以怀上我们的宝宝了。把我吓得在视频这头尖叫起来。他说,我才不是吓你呢,一起做材料的几个人,就有几个废了呢,趁我还没废,要么,留些精子吧?他说这话的表情真有些绝望。我说,既然这样,我们就不做材料了吧?他说,可是,我觉得,我现在除了会做材料,再不会做别的了。我只好安慰他说,我们只要像鲎那样能拥抱在一起,我就满足了。他就在视频那头做了个抱我的姿势。我说的倒也不是假话,能亲亲密密地抱在一起,比什么都好。鲎们也是这么想的吧?他们是远古的生物,这样的习性,大概也是远古时代的吧?
也许,它们是为了让别人认成一体?就像我和薇薇,我们常闹着要大人买一样的衣服给我们,别人每认错一回,我们就开心一回。就说今天吧,我穿的是薇薇要我穿的与她同款的棉布花衣。我常能收到薇薇给我买的衣服,我也是,一年总得往她那里寄几回衣服。也不能老是穿她的呀。
黑兄是薇薇的同事,学的也是中文,白弟学的是建筑,但最后都当了老师,也算殊途同归了。好在不是一个学校的,白弟在最后加了这么一句。他们对我的情形,似乎了然于胸,没多问一句。既然都被要求来做帮手了,薇薇自然是对他们详尽说过我的。他们身高一米八十,和我的成林一样高,我的装着鲎的脑袋在他们的平视之下,无可遁形。
幻象最怕的就是真实。薇薇早就这样说过,我应该也能想象到,薇薇想给我的仪式是什么。晚饭后,我就看到了那对仪式上要用的鲎。移开院子角落里的那口大缸,我就看到了它们,它们向我抬起头来,倏忽松开了一下,又紧紧抱在一起,潜到缸底了。我脑袋里的鲎,开始疾速游动,我的头皮一阵阵发麻,它们的脚爪摩擦着我的头骨,闪出火星点点。薇薇推开我,盖严了缸盖,说:“不要多看它们。”她把头发放了下来,她发量多,发质蓬松,披垂下来,活像个女巫。
“它们在打转呢。”我把手放在额头上。
“放心,它们快要离开你了。”薇薇总是那么有把握,“你知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和我说鲎的吗?”
“什么时候啊,是去年夏天吧,差不多这个时候。”
“我说准是。你们从这里回去之后,你就被鲎缠上了。”
薇薇这话,说得我脑海里的鲎旋得更快了,头骨经受着冲击,嗡嗡作响,我靠着缸壁,凉意一阵阵从腿肚子上传来。成林的短信息也是这个时候来的,他说:“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你们吃好晚饭了吧?”我回了他:“刚吃好。我看到真的鲎了哦。”成林没有再问我鲎怎样,他大概也习惯我这样频繁地说到鲎了。薇薇看着我发消息,问:“是成林吧?”我点点头。她摇摇头,说:“这样不算过日子的。”我执拗地说:“算的,我们把每天做的事都叙述一遍,跟天天在一起的人一样熟悉!”薇薇笑了:“你们以为过日子也是在做材料啊,写出来了,就比真的做过了还实在?”我无话可说,能攻击到你的人,一定是你亲密的人。在薇薇的眼里,我过的,都是虚妄的日子啊。可是,她不明白我对成林的感觉。endprint
黑白兄弟不好意思看我们吵架吧,就说要去海边散步,找个钓矶,明早去海钓。薇薇说:“早点回来啊,我们还要搬鲎呢。”
我低着头给成林发消息,不管他這会儿正在下班的路上,他身边远远近近都是人,我这个“人”却不在那里。他也在半道上急急忙忙地回我消息,直到我清醒过来,我说:“好好赶路,不要复我消息啦。”一定要好好地过红绿灯留意车辆啊,我的眼前,暮色苍茫,我的成林在人群中,我看得见他。一定要好好的啊。
“以后可视电话普及了呀,你们就更没必要在一起了,远远看着吧!”薇薇的进攻一旦启动,很难让她刹住,我只有耐心等她缓下来。
客栈的男主人把乘凉的桌椅端出来,在院子里点上了蚊香,又捧上个大西瓜来,让薇薇帮忙切开。从院子望出去,海天茫茫,这岛也可算是天涯海角,难道我们漂洋过海的,就为来这里吵架吗,她说什么,我听着就是了,毕竟,她也是为我着急啊。
男主人在问薇薇:“这鲎是红烧还是清蒸呢,清蒸味道像豆腐,又腥得很。鲎壳你们要带回去吧?弄干净除了味,挂在墙上很好看的。”薇薇说:“还没想好呢。”
“鲎是活化石。”我提醒她,尽量语气缓和:“鲎是受保护鱼类呢。”
“这里才没人管这个!”
“血淋淋的,这样的仪式,我才不要呢!”
“鲎血蓝蓝的,一点也不血淋淋。”薇薇还是气呼呼地:“活杀鱼蟹,海边人常事呢,你这样就矫情了是吧?难道你不吃活蟹?”
“我不要它们为我而死。”
“呵,你也不要你的成林为你而离开大城市!”薇薇又找到攻击我的缝隙了,“你也不敢离开这个岛,你呀,你总把自己想得毫无价值,等着吧,你很快就真的毫无价值了!”
薇薇的“大词”是她的锐利武器,我很想也用一个大词回击,比如“爱情”,我理想的爱情里,没有谁为谁牺牲,自自然然,从从容容,无可替代,这才是大价值。我一直在等着这天的到来。但这个大词是柔软的,它不适合用来争吵。话说到这个份上,大概,她是想把我这个人和鲎一起活杀了吧。我沮丧起来。
薇薇也知道自己过分了,走过来揽住我的肩说,“那你脑袋里那两个家伙老不走怎么办?”
“那,就让它们在那里吧。反正,我也习惯了。”
“你啊,你什么都只会‘习惯了!”
我理解薇薇的愤懑,我自己有很多时候,也对自己不满。我走到一边,坐下了,蚊香浓烈的香味盖过了晚潮的味道,可我还是知道,潮在涨了,潮头在一拨一拨地向岸边冲来。一只晚归的鸟划过我们身边,飞得仓皇——也知道自己落单了吧。我给成林发了个消息:“薇薇要杀鲎,我不让。”成林回过来:“杀鲎?你们买了鲎了吗?”他没有对杀或不杀表态,也难怪他,他不在此时此地,他不在这个情境之中。也许,我们得通个长长的电话,让他知道我这边的情形。
我一定得跟他通个电话,声音总比文字更贴近些。我朝码头走去,薇薇在背后叫我,我不回头应她,一路只管说我的电话。成林在那头惊讶:“那么,真的有那么一对鲎在你脑子里吗?这怎么可能呢?好乖乖,都怪我不该跟着你说鲎这鲎那的。你不要乱想。”他的惊讶把我惊醒了。人所能接受的现实是他能认识到的现实吧,我不能怪他,于是,在浪头响亮地拍打礁石声中,我也响亮地笑着挂了电话,说:“好的,我一定不乱想。”但是,真的有一种类似鲎壳坚硬的什么东西,生生地挤到我们中间来了。这东西让我再度确认,这世界上,除了薇薇,再没有谁会相信一对鲎住在我脑子里这个事实了。
我走回院子,鲎也在我脑子里如常行走,它们好像安下心来,不再飞旋了。黑白兄弟也回来了,闷声不响地喝着啤酒,薇薇站在缸边,缸盖已经揭开了,刀啊砧板啊,也已经放在长条石桌上了。正是月圆之夜,夜空清澈轻盈,月亮越发显得饱满,随时要坠下来似的。薇薇把长发又盘起来了,一张脸也饱满得像天上的月亮。
“我们把鲎放生了吧?”
“也只能如此了。留在缸里,我们不吃它们,总也有人要来吃的。”薇薇说:“我们小时候不都吃过鲎干吗?那种叫‘花鱼的,就是它。你总还记得吧?”薇薇的外公是渔民,跟着薇薇,我吃过各色各样的鱼干。怪不得薇薇要说我矫情了。原来,我早就吃过鲎的肉了!
鲎在隐入潮头的那一刹那,又回头望了我一眼。
后来,我不断地回味这一眼,方才确知,望我一眼的,应是我脑海里的鲎。它们从我的脑海跃入真正的海,在诀别之际,回头望了我一眼。一些细节也随之分明起来,先是母的跳了出去,她的肚腹有珍珠白的光泽,她的神态总是那么雍容大度,然后是那只雄的,他几乎不假思索地跟随跃起,似乎是她的一个投影,起跳时,它们短暂分离,入潮时,它们又抱在一起了,回头望我的,当是那母的。那一眼是如此清晰,眼光冷峻,带着点讥诮,又有那么点感激。
“它们也走了呢。”我和薇薇说,薇薇不信,她说:“我们不要逃避,我们不要‘习惯了,他们会把你害死的!”薇薇把“他们”说得很重,我知道,除了鲎,我的爸妈,我的成林,在她眼里,都是“他们”。我抱着薇薇,童年的岁月轰隆而来,岁月倒流,我们曾经好得像一个人。也许,薇薇带走了我身上会行动的一部分,让我留在原地,只会等待,只会“习惯”。或者,我也带走了她的一部分吧,这么多年,她总在不停地行动,听黑兄说,薇薇已经辞了职,薇薇已在准备离婚,而这些,薇薇都已不愿和我说起,也许,她知道我给的建议将会是什么,而她必将舍弃。就像她舍弃那只航空箱一样。她往里面装满了石头,顺着悬崖,推了下去,她说那将是一块很好的人工礁石,那会是鱼儿的乐园,也许,那对鲎也会在那里歇脚呢。
鲎离开我了,它们也带走了我身上的一些东西,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这些东西,但它们确实在那里。沉落在海底的家,让我有些呼吸困难。与成林的相处,还是短信、电话和视频,却难让我有从前的满足和幸福。这件事,也正是在这样的心态下发生的。
盛夏过去了,初秋的天气,爸爸说,那叫“嫩寒”。一个嫩寒之夜,聚会过后,照例是孔鱼送我回家,我有点喝多了,但也不至于醉到失态——那在我是绝对不允许的,但微醺,这是肯定的了。我们沿着香樟树街宽阔的人行道慢慢走着,两个人静默着,不说话,可已经说了千言万语似的,一股日常的气息就围绕在我们身边了,我们就拉起了手,光拉手似乎还不够,我们还十指交缠。孔鱼说,我们到家了。他牵着我的手,开了他独居的门,我知道接下去将发生什么,可我还是进去了。然后,我像在自己家里那样,洗澡,上床睡觉。如果日常的气息还能漂浮在床上,那多好啊。可是我们的状态显然是激动的,我听到了他的气喘吁吁。完全酒醒过来,是凌晨两三点的样子吧,台灯没关,孔鱼趴着睡,完整的背呈现在我眼前,我试着把手放上去,那触觉是陌生的,另一种熟悉的触觉在呼唤我……
我要自己勇敢地留在那里,我在等待吃早饭时的日常气息。我们在一张桌上吃着牛奶面包,可孔鱼还是昨夜之前的孔鱼,我一点也感觉不到,我们因昨夜而更加亲近,我们交换的,还是客气而遥远的笑容。我开了被我关了一夜的手机,成林的信息蜂拥而入,温暖和亲密,晨雾一样渗入每个毛孔,让我羞愧难当。这时,孔鱼吃完了,向我伸过来手臂,我挡开它,站起来说:“真对不起!”
事后,孔鱼也和我说过好几回“对不起”,直到我求他不要再提起。我说,是因为鲎不在了的关系。
“哪个HOU啊?”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我没法和他说,因为这鲎,我在送别薇薇的时候,心里明白,明年,也许她不会再来了。临别拥抱时,我们都哭了,以往的分别,我们都是平静的,知道还有确定的下回重见,这一回,这“确定”好像消失了。我更没法和他说,鲎的离去,让我的大脑有了一片空旷之地,从那里出发的视线,让我看到了日常生活就像一锅温水在煮我这个青蛙,我想跳,可我跳到哪里去呢?自然,我绝对不会和他说,鲎离开后,我和成林在制造材料的夜晚,我开始劝成林在材料里多加点我们自己的东西,即使被一稿两稿地改,我们也一定要坚持我们自己的那点点东西,但那点点东西是什么呢?我和成林都说不清楚,可我们知道,它,清清楚楚地呆在材料里,在引诱我们做出新的样式的材料来。
总之,我没法和孔鱼说什么,我和孔鱼能说的都是泛泛的,虽然他近在我的身边,在工作日,天天相见。
近中秋的时候,我和爸妈说,我想到成林那里去生活。我又安慰他们说,现在,我只是想想而已。成林也说,他一定着手做一些事情,而不是这样一天一天消磨下去。岁月很长,有一段属于我们的未来在前方——不管这未来有多遥远,我们确信,那段岁月是一定存在的,这可真好。
那一天夜里,我梦到了彩虹,七种颜色鲜亮耀眼,醒来后发消息给成林说梦,成林回过来:“鲎的意思里,有一条,就是彩虹呢。”
看来,鲎到他那里去了,也未可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