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阔嘴鸟

2018-01-09 17:59冉正万
长江文艺 2018年1期
关键词:螳螂孙女老伴

冉正万

只要注意一下相框,就会发现漂亮油漆遮不住材料的低劣。这是合成材料。照片上每张脸的表情都不一样,年长者比较僵硬,虽然告诫自己一定要放松,但无法做到。年轻人假装严肃,其实满不在乎。在镇政府工作的孙女像教幼儿识字一样指着照片上的人问爷爷这个哪个,他们是谁,和哪个是一家。他全都能答对,从没出过错。他八十二岁了,并不糊涂,偶尔假装糊涂,以便和孙女玩这种一问一答的游戏。孙女每次都像奖励小孩一样称赞爷爷“真厉害”“真聪明”。

照片是两年前的国庆节拍的,他抱着两岁大的曾孙女坐第一排,身后是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婿。第三排是四个儿媳和两个女儿。第四排是孙辈,十个人。第五排十二个孙辈七个曾孙辈,曾孙辈抱在孙辈们的怀里,第六排是身材高又年轻的曾孙辈,九个人,九张脸像九个初生的太阳。没有发福,距离又最远,九个人占据的宽度比第二排的六个人还短。

相片装框挂在墙上后,看上去像一棵枝叶繁盛的大树,以他为根,以儿孙辈为横出的枝条,以曾孙辈为花和果。同时也像一个菱形的陀螺,因为生生不息而永远不倒。

他很喜欢这张照片,一个人在家时,他像伟大的艺术家悄悄欣赏自己的杰作一样,露出会心一笑,既得意又满足的表情,同时还有小小的怀疑,担心这不是真的,担心出现变故。

除了自己,他不愿失去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孙女的游戏他一次也没错过,但数清楚到底多少个人却总是出错,他不是忘了数某个曾孙辈怀里的孩子就是忘了数自己。正确答案是四十五个人。数错后重数,乐此不疲,他有的是时间。

拍全家福是大学当教授的小儿子的主意,“一定要把全家人聚齐,拍张全家福!”说了四年才实现,有两次还是他自己一家缺席。这次终于聚齐,比发起时多了三个人,少了两个人。当时奶奶还在,曾孙辈有一个没成家,两个没生孩子。照片扩冲好后,全都说好,从现在起每年拍一张。但一半人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即便聚齐,人数也一定会有变化。就像装满玉米的口袋,一旦有玉米漏出来,即便有人努力去堵塞漏洞,还是免不了有玉米漏掉。

老人想到的不是玉米,而是一堆土豆,只要从中拿走一个,其他土豆就有可能滚下来。看上去全都活蹦乱跳,但老天爷要带走谁是不用和他商量的。他一个人在家时越来越不敢看照片,就像看多了不吉利。越不想失去的东西越容易失去,这是他年轻时就感悟到的,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进入老年后感悟更深也更加灵验。不过,越是不敢看又越是想看,他像年少时珍惜零食一样,给自己规定每天吃多少次,每次吃多少,以便延长零食带来的快乐。但计划总是落空,刚开始还能勉强执行,只要少掉一半就会自暴自弃地给自己开脱,干脆一顿吃完算了,吃过瘾就不再想了。吃完后又立即后悔,东西没有了,食欲依旧旺盛。现在也一样,他劝自己每天看一次就行了,但等不了多久又不知不觉地站在了相框面前。他像少年一样惭愧,像中年一样耍滑。愧疚抑制不住的贪爱之心,同时又包庇地想,看又看不烂。

相框之上有一台石英钟,这是二十多年前买的,当时刚开始流行,这是全村第一台石英钟。每当报时的钟声响起来,悦耳又悠扬,听着满心欢喜。石英钟还显示日历,虽然花花绿绿的挂历也很流行,但他更喜欢时英钟上的日历,因为它是动态的,人还在睡梦中,新的一天就已经滚动显示出来了。对一个勤快人,这仿佛是一种鼓励,一种提醒。不知何时,石英钟不再报时,时针和秒针一动不动,分针从六往上走,走到十退下来,像爬坡乏力的老太太。最后终于走不动,在六和七之间摇摆,现在彻底安静下来,停在了一年前某一天三点三十一分。电池没电了,儿子和女婿都说过,下次记得带电池来换上。他自己也想过,应该抽时间去买一对。现在没人再提这事了,看时间的工具太多了,用不着石英钟。当他意识到石英钟停摆的时间,正好是相框挂上去的时间,他禁不住深受震动,巧合即暗示,虽然他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从这天开始,他就寧愿时针永远不要朝前走,仿佛时间一旦朝前,一切就有可能另当别论。

他的担心是有根据的。拍照提前两个月,老伴就会在上面。她病倒后躺了半个月才过世。按照本地风俗,下葬后第四十九天要垒坟,所有的孝子必须回来,哪怕往坟上只加一捧土都行,这既是仪式也是昭示。坟垒得越大越说明人丁兴旺,昭彰家族和睦,后人有地位有教养。照片正是垒坟结束后在老房子前面拍的。与安葬时不同,相隔近两个月,心里已不再悲伤,合家团圆是这么难得,全都禁不住面带微笑,为这难得的团聚真心赞叹。照片挂上去后,小儿子说,要是妈在上面就好了。平时听力不好,但这句他清清楚楚听见了,眼泪一下滚出来。她断气时他都没有流泪,因为他早知道死是必然的,她年纪大又浑身是病。这天晚上,他像孩子一样凝噎,他难过的不是死亡,而是突然袭来的孤单。过了五十多天,他才意识到再也听不到老伴痛苦的呻吟。

还有一个没能参与拍照的亲人是他长孙。长孙在镇政府当电工,能说会道,见到任何人都笑嘻嘻的,嘴甜,能随时随地见机说出逗人发笑的歇后语或谚语。十二岁进养老院:福气来早了点。杀猪不吹气:软打整。肚脐眼打屁:妖(腰)里妖气。一匹茅草顶一颗露水,生成一个人就有一个人的福气。上吊也要找根大树子嘛。要变泥鳅,就不要怕泥巴糊眼。都说他应该去当演员,保证能逗乐好多人。镇政府工资低,当电工又危险,在县水利局当局长的三女婿也就是长孙的三姑爹准备把他调到电站去当调度员,就在办手续的前一天,他爬到电杆上架线和电杆一起倒下来,后脑勺砸在石头上,流血很少,但没能救活。全家人都反对让老人去殡仪馆,骨灰盒拿回来下葬也没让他参加。长孙的死讯传来,他连连唏嘘,老天爷,你不把我这七老八十的带走,把年轻人带走干什么呀。平时,别的年轻人死了也如此感叹,但人人都看得出两者的区别,情分是大不相同的。虽有不同,情感又真实不虚。他不怕死,怕的是不讲公平正义。死是一个人的事,公平正义是所有人的事。也许正是没有参加长孙葬礼的缘故,他常常忘记他已经死去,老是感觉他出门久不归,不时在心里想,乖孙好久没来看我了。他喜欢他永不凋谢的笑容。

照片上的人因他凝聚,他观看时不想厚此薄彼,对某个人多看几眼,或者对某人视而不见。实际上他做不到平分秋色。他最心疼的是怀里的曾孙女。总觉得她像一口气,像一个脆弱的鸡蛋,不小心翼翼保护就有可能破碎。小女孩的声音一历耳根,他的身体就有反应,仿佛祖孙之间对上了宿世的暗号,终于找到了自己人。他捉住她的小手,赞美她乖巧、聪明,她会做出害羞状,低眉顺眼,仿佛承受不住老祖祖夸奖。这在他的一生中从未经历过,年轻时喜欢的女子也没有这种表情,虽然也害羞,也腼腆,但很快就会笑嘻嘻的。他觉得这不是因为血缘关系在起作用,是他们之间甚深的因缘。他们的人生注定将擦肩而过,他并不遗憾,惟有感谢上苍给他这么珍贵的礼物。

他的眼睛不好,他自己知道,别人也知道,有一天竟然看见一滴眼泪挂在大儿子的脸上,看得真切,他吃了一惊,立即想到,他在为死去的儿子悲伤,那是他唯一的儿子呀。他顿时感到应该立即和他谈谈,应该劝劝他,人死不能复生,你岁数不小了,要好好爱惜自己。他没有为此和他交谈过,这无疑是最大的疏忽。进入老年后,子女们的事他尽量少管,但作为父亲,他觉得他的宽慰也许比别的人管用。正想着,发现这不是眼泪,是上方的石英钟淌下的液体,电池稀出水了。液体很稠,还有一滴悬在半空,似已凝固。他忙找来毛巾,把相片上的水擦干净,以免电池水腐蚀照片。照片轻微受损,儿子的脸变模糊了,比平时更忧郁。作为长子,他对他管教最严,现在觉得过头了,完全没有必要。他是几个子女中最老实最听话的,弟弟妹妹都爱欺负他。现在再想来,和他的纵容与严苛不无关系,不许他申斥,甚至不允许他说他受到委屈,因为他是大哥,“大哥就应该像个大哥的样子”。大哥是什么样子呢?不苟言笑,忍辱负重,这也太不公平了。他觉得他可以对他心生怨恨,可他偏偏是子女中最孝顺的,他有容忍一切的能力和胸怀。想到这里,他又难过又惭愧,一滴浑浊的眼泪不知不觉滚了下来。老大,下辈子我们不要再做父子,我们做兄弟吧,我一定让你开开心心的。

但是,来生是否能够相见?他不敢保证。那么,我就是永远对不起你的父亲!他用叉衣服的叉子把石英钟捅下来,咣当一声摔在地上,散了一地,还腾起一股呛鼻的灰尘。原处反倒显眼,白净得发亮。上了年纪后做事,指东打西、力不从心的时候多。今天捅石英钟又准又快,感觉是另外一只手替他完成的。石英钟散开了,时间并没散开,一下明白,钟表记录的时间容易破碎,真正的时间无边无际又无始无终。就像在大海里舀了一勺水,勺子消失后,水也不会消失,它终究可以通过一种或几种途径回到大海。以身体为载体的生命和勺子里的水一样,身体消失了,生命其实可以通过另外的途径回到它原本的存在,在它的存在里生生不息。

石英钟消失后,老人感到轻松了许多。同时又期待和担心将有什么事发生。一生的经验告诉他,轻松过后一定会有预料不到的事情,有可能是好事,也有可能是坏事。

当一只绿得像翡翠的大螳螂啪嗒一声落在相框上,老人既如释重负,又忍不住露出骄矜之色。螳螂足有两寸半长,和照片上的人差不多一样大。它趴在某一个人相上,仿佛在和他拥抱。它移动迅捷,路线毫无规律。一旦停止前进,就嗒嗒嗒地搓着两只钳夹,像在为照片上所有人鼓掌,赞赏他们拍了全家福。

依照本土習俗,家里有人离世,在三年之内凡是进家的动物都是不能打的,它有可能是逝者回来探望,回来寻找。这当中又以螳螂最受重视。螳螂一是命短,所以逝者化着它的形象在转世之前回家看看是极有可能的。二是螳螂命大,一只没有头的螳螂可以活上十天,这和怨鬼长哀不绝很相像。如果是家里原有的动物比如老鼠蟑螂,反倒可以不去管,看到可照打不误。

老人自然想到这可能是老伴回来了,“过了这么久才来。”他不无抱怨地看着大螳螂。螳螂毫无反应,这一点和老伴很像。她做事情时,他说什么她就像没听见一样,手里的活不停,要做上一阵才去接他的话。螳螂鼓完掌,沙沙地走了几步,然后举起前臂,像作揖一样拜了两下,然后轻轻地搓着前掌,再次左顾右盼,触须像武生挑动涮翎,有板有眼。它作揖的样子不像老太婆,倒像祈祷的少女,明亮的复眼透着机灵和虔诚。

老人疑惑而又欣喜,“你还当女人?”只听见嚓的一声,螳螂飞走了。老人暗想,她害羞了,像年轻时一样。同时想,也许是一只普通螳螂,与老伴无关。

在镇政府工作的孙女回来看他,同来的还有她的同学,老人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个年轻人极有可能成为自己的孙女婿。年轻人说,他们在筲箕湾看见一群竹鸡,“一点不怕人,走在马路两边,一边十几个,车头离它们一米远才钻进草丛。我开得慢,估计没听见我们的声音。”孙女正在看手机,笑着说,“我查到了,又叫泥滑滑和山菌子,还有古诗写它们呢:山鸟自呼泥滑滑,行人相对马萧萧。”年轻人说,“山菌子,那就是说它们的肉太香了。可惜没有枪。”老人说,竹鸡不怕人,你不吓它们,它们敢在你旁边打架争食。他还说,打竹鸡可以不用枪,但必须是晚上,手电射住其中一只,不会跑,像被使了定根法一样。它们晚上睡树枝上,一个挨一个,如果其中一个掉下来,另外一个会移过去。年轻人问没有枪怎么打,他教他用鱼线做活套。

暖风让人昏昏欲睡,孙女叫他上床休息,他强打精神说不用。他知道的,真要爬到床上,睡意马上消失。话题一旦与他无关,他就容易打盹。孙女很聪明,尽量让他参与到话题中来。她问他看过哪些电影,还记得不?他说记得,有个电影叫“萨拉热窝”,电影是在冬天看的,下雪天又是露天院坝,很冷,以为萨拉热窝是个暖和的地方,热窝嘛,电影的内容记不得了,印象最深的是萨拉热窝几个字。孙女立即用手机搜索,告诉他电影全名叫“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萨拉热窝现在是波黑的首都。老人摇摇头,他没听说过波黑,能想到的是黑黑的波浪,难道和石油有关?瓜子皮洒落在布满裂纹的水泥地上,还有糖纸和香蕉皮。孙女每次回来都会买一大堆零食,明亮的嗓门要不了多久就把邻近的孩子和大人招来。老人喜欢水泥地上落满瓜子皮,这给他一种“萨拉热窝”的感觉。他对帮他煮饭洗衣的罗家嫂嫂说过,不必马上把院子清扫干净,但她理解不了,以为他担心这额外的劳动增加她的负担,“不关事的,几下就扫干净了。”他为此赌过气,不理她。

孙女和她的同学原打算和他说说话就回去,由于竹鸡的出现,又得到了逮捕的招儿,他们决定晚饭后去捉竹鸡。老人很高兴,吩咐罗家嫂嫂多炒两个菜。平时留任何人和他一起吃饭都难,表面上怕给他添麻烦,其实是不愿和一个老头子同桌吃饭。他留客的计谋偶尔得逞,比当年准许去看电影还快乐。罗家嫂嫂凉拌了鲜笋,早上挖土时顺便挖出来的刺竹笋。只用糊辣椒和酱油,别的都不放,又脆又嫩,透着竹子特有的清香。两个年轻人大赞这道菜好吃,在别处吃不到,尤其是还能减肥什么的。他不能吃这么凉的东西,年轻人这么喜欢,他比他们还要满足,暗想这个月多给罗家嫂嫂一点钱。

夜幕降临后,两个年轻人还陪他喝了会茶。去早了竹鸡还没睡,容易惊醒。聊了一阵,连他也觉得差不多了。没有月光,启明星很亮,这是捉竹鸡最好的夜晚。他上床躺下后,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像小孩得知父母走亲戚没带他一样皱了皱眉头。不过,总的来说,他很满意。想起萨拉热窝,当时五十岁不到,转眼间几十年灰飞烟灭。怎么会老得这么快?连他自己也不解。可怕的石英钟,几十年光阴被它咔嚓咔嚓吞噬了,连渣也不吐。

白天到来,似乎并不比醒着时快,他舒了口气。两个年轻人捉了七只竹鸡,怕影响老人休息,直接回街上去了。下午约了几个好友,把竹鸡宰杀后爆炒,“太香了,香到省外去了。”孙女在电话里打着哈哈说。

不知为什么,老人放下电话后闷闷不乐,心里扬起一片透明的尘埃。放在过去,所有人、包括他自己,会很简单地得出结论:有好吃的没叫上他一起吃。现在别人也许仍旧这样想,但他绝对没有这种想法。他早就咬不动任何爆炒的佳肴了,肉必须炖得一抿就化,还不能多吃,多吃一口身体就会抗议。今天他连看全家福也没兴趣,就像终于看烦了看厌了,再也不想多看一眼。很像熟过头的柿子,全身都在往下塌陷,心情和脑门都薄饧饧的。也像被一个搞怪的窃贼偷走了骨头,留下一堆皱皮落胯的肉,他只能干瞪眼,无限甜咸。

早早上床躺下,一会清醒,一会没入睡眠,两者没有界限,他也没有试探界限的意图。昨天那只螳螂噗地一下飞到额头上,他下意识挥手赶了一下,醒来发现并无螳螂,才知道这是一个梦。不过,连是否挥了一下手也不敢肯定,因为双手仍然抚在被子里面。他笑了笑,在梦里又做梦,并且同时存在,有点意思有点好玩。在梦里随波逐流,这即将结束的一生中不也一样?梦见即看见,看见即梦见。体会到这些后既轻松又不无张皇,轻松是身心的感受,张皇的是这种失重状态恐怕不是常态,终究会砰的一声堕落。他跟着一条猎狗奔跑,突然出现一棵大树,猎狗一闪身绕了过去,他改变动作已经来不及,直接朝大树撞去。心想必死无疑,大树却像母亲一样敞开怀抱,让他顺利通过。前面不再有猎狗,只见一片玉米地。玉米将熟未熟,发出闷人的香味。好像有人在打扫,像打扫院子一样。但地上全是扫不走的东西,像玩具,细看才知道是没有头的鸟,断成两截的蛇,它们没有死,像活着一样走动,鸟试图飞起来,刚飞起来又栽到地上。蛇想把断开的身子接上,但两截各自蠕动,只差那么一点点又错开了。看着让人着急,却又帮不上忙。正想离开,一只憤怒的猫头鹰向他扑来要啄他的眼睛,他用手臂护住眼睛,猫头鹰啄他的脖子、胳膊。除了猫头鹰还有麻雀,麻雀个头小,但更灵活,它们朝他全身进攻,哪怕啄不痛也要啄上两口。最糟糕的是两截断蛇已经连上,正吐着信咝咝朝他梭过来,扁扁的小脑袋摇摇晃晃,身体刚接上,还没掌握平衡。他想叫叫不出来,想跑脚下像生了根的树一样。蛇已经缠在脚脖子上,他感觉到肉叽叽的,它还不咬他,要从裤管里钻上来。我死定了,他想,这是一条毒蛇。他感觉它已经在他大腿上咬了一口,不重,像在试探哪里下口更好。好吧,既然这样,那就死吧,好在对死亡早有准备,没什么好害怕的。“你看你!”一声熟悉责备,看见老伴跪在山神庙前。他从来不信这些,出于对老伴的怀念也跪了下去。

“你看你!”有时是埋怨,有时是嗔怪,有时是嘲笑。老伴声调不同,内容也不同,但他完全能理解。

整整一天,这一声响亮的“你看你”都在他脑子里回荡。除了责备,似还有着急和恳求。罗家嫂嫂切蒜苔时,一截蒜苔突然从菜板上飞出来,像长了腿一样。她笑着把它找回来在水里涮了涮。老人顿悟,昨天那只螳螂确定是老伴的化身,磕头作揖不是求菩萨保佑,而是做给他看,要他跟着她学。“你看你!”再不学就晚了,来不及了。他的身体快要回到泥土了,生命不知道往哪里去。

他从没打过猎,也不喜欢。年轻时看见鸟、看见野兔都想吃,不是什么野味的问题,是因为肉食本身的吸引。当时天下无肉。其他人也一样,看见蚂蚱都想吃。说话讲笑爱用“麻雀再小也是肉”,“老母猪也是一道菜”,“有肉不吃喜欢啃光骨头”全都和想吃肉有关。打猎被当成好吃懒做,所以不喜欢。但他打过鸟,杀过蛇。

当时他有一把弹弓,就“枪法”而言他是最差的,别人打鸟打灯泡一打一个准,他打树打电杆全凭运气。但有一天他打死了一只鸟。是一只阔嘴鸟,阔嘴鸟站在水田边低矮的野李子树上,离他只有三米远。他捡了颗石子射过去,石子从树杈下面穿过,偏离太远。阔嘴鸟看见了,它没逃。绿胸蓝尾,黄黄的大嘴巴。阔嘴鸟最好笑的地方,是被射击后只要没死,就要回头寻找真相。是好奇心最重的鸟。这只鸟的好奇心更重,大概以为是飞虫,低头四处寻找。他笑嘻嘻地又捡了颗石子,这次正中阔嘴鸟的脑袋。他把它捡起来,鸟还没死,头上只有一点点血迹。他想,若是不死就把它养起来。但没过多大一会,阔嘴鸟死去了。他把它拎回家,叫母亲炒来给他吃。母亲呵斥他,叫他快点拿去埋了。他很沮丧也很委屈又不敢违抗母亲的命令,把阔嘴鸟埋在菜园。

一直以来,他为没吃掉它感到遗憾,一口到嘴边的肉没吃让他心有不甘。这份不甘和他所有的生活比起来如毛尘上的水,小得自己都不知道,甚至知道也不会承认。后来的内疚若有若无似是而非,是自古以来生存之道的最大公约数,古老得可以忽略不计,“你看你!”“你看你!”“你看你!”

阔嘴鸟站过的树杈早就不见了,水田也变了样。他拿了一支香,一沓纸。出门前有点犹豫,怕人家问他干什么。试了试火机,如果一下打燃马上就走,如果不是,那就再考虑一下。火机没有问题,明亮的火苗闪烁着柔弱的光芒,他的心被照亮了。

他觉得阔嘴鸟不可能原谅他,毕竟要了它的命。他希望它知道他在忏悔。

晚上竟然没有做梦。天亮后他认真准备了一下,因为路途比较远。当时刚参加工作,整天无所事事,他扛着同事的气枪,在树林里在田野中追逐。不是为了吃肉,纯粹是为了好玩。枪法依然差劲,追逐了三天,打死了一只雀鹰,从头至尾有筷子那么长,嘴像鹰,毛像麻雀。它站在电杆上,中弹后飞了二三十米才掉下来。把雀鹰提回来,同事两把扯下羽毛,撕掉脑袋和脚爪,只留下鸟的胸脯,只有小孩的手掌那么大。抹上盐挂起来,等积攒够了再炒来吃。

搭车,步行。到达目的地已经是下午了。电杆居然还在,只是多了几根,电线像枯藤一样又多又零乱。这似乎告诉他,无论世事如何变化,有些事是永远不会变的。

接下来他去了筲箕湾,向孙女同学捕杀的竹鸡忏悔。

再次站在全家福面前,感受和以前大不相同,他坚信照片上的任何一个都不会先他而去。他希望好好做个梦,梦见老伴,梦见那些没有头的鸟,希望它们在梦中继续给他启示。但它们没有走到梦里来。他想,也许是自己还不够虔诚,它们还得看他更多的忏悔。家里人得知他的行为,有的觉得可笑,有的觉得他善良,有的觉得这不过是一个无聊的老人为了打发时光。不过,他们更担心的,是别人会因此揶揄他们,说他们家的老人神经有病。他呢,拜忏的次数越多,越来越不管闲话,更不会听取家人的劝告:差不多就行了。

他觉得还差得远,还有很多故意杀死的,无意中杀死的生灵。搬进新家时,一只老鼠老在半夜里啃这样啃那样,连包过黄糖的报纸都啃。他用预备在枕头边的砖头、火钳、扳手砸过。但老鼠成精了似的,一点没受到伤害。当时年轻,不想从热被窝里起来。有一次它窜到床上来了。他买了个捕鼠器,放老鼠药,发誓一定要消灭它。有天半夜从朋友家归来,正要进屋,朦胧中看见门口有个东西,一脚踩上去,听见咔嚓一声。从听见声音和踩下去的感觉就知道是老鼠,真是无比畅快。他像超额完成学习任务的小学生一样,让全家人欣赏这只老鼠。现在想起它来,他没有犹豫,第一时间在菜园里插上香。小型的死东西全都往菜园里埋,不是因为尊重它们,而是觉得这样处理比较干净。

和孙女的争论一直在继续,谁也说服不了谁。也只有孙女敢和他争,她不怕他生气,她有让他消气的办法。他很少生气,孙女天一句地一句也透露着可爱和天真,让他一如继往地感到受用。她的父母嗔怪她时,他反倒会站在她这一边。

孙女说:“老鼠、害虫,它们不是应该打吗?不收拾它们,它们就会损害我们,让农业减产。”她刚被提为管农业的副镇长。

“嗯,你有没有问过老鼠和害虫的妈妈,问问他们的儿女,它们会不会也和你一样,认为它们该死。”

“哈哈,问它们干什么呀,它们就应该被消灭。如果满天下都是老鼠和害虫,人怎么办?”

“不会满天下都是老鼠和害虫。”

“怎么不会,一切皆有可能。”

“不会的,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没有发生不等于不会发生。”

“老鹰和蛇,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东西,不会允许它们成为大地上唯一的主人。”

“爷爷你这是悲天悯人,也许我老了也会像你一样慈悲。但现在我做不到,我就是不喜欢它们。”

“我也不喜欢它们,从来没有喜欢过,我现在也讨厌它们的样子,可这不等于我可以要它们的命。”

他希望老伴站在树叶上看着他,告诉他,他所做的是不是她所希望的,还有哪些应该做的事没有做。不管在哪里看到螳螂,他都会想起老伴。希望她再来一句“你看你”。

黔北高原四季壮丽地更替着,秋天到冬天,天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辽阔也更空虚。时间在乡间缓下了脚步,几十年前开垦的玉米地正在变成树林,梯田正在变成旱地。田坝里曾让人引以为豪的面积达四亩大田里,紫荆树密不透风,栽种它们的人和儿子进城开饭馆去了。走在田野里,走在山道上,走在树丛中,他的速度很慢,慢得像蚂蚁磕头,不过他的心在飞翔,在明亮的天空下翻飞,像农民相信土地一样相信大地上的一切。他觉得他还能活很久,但彼岸的使者任何时候来召唤他都不怕,都可以放心地把自己交出去。这么想着禁不住独自发笑,就像和阎王成了亲戚,可以和他开开玩笑,你来或不来都与我无关。

往事越来越温柔。他和几个小孩在放牛时烧了堆火。他们喜欢玩火,用火头把枯叶烙出一个个圆孔是其中一种玩法。红色的火头穿叶片时,带给他青春欲望得到满足似的小小的一毫秒的喜悦。大人不允许玩火,说玩火尿床。弟弟说,你死后,阎王会叫你从这些洞钻过去,钻不过去就打屁股。他问谁告诉他的,弟弟说没人告诉他,反正他知道。他觉得弟弟在咒骂他,两人为此打了一架。弟弟比他小两岁,又机灵又壮实,他们打了个平手,两人都哭了。照片上没有弟弟,几年前患脑溢血去世了。

这天晚上终于做了个又长又累人的梦。一个人走在旷野里,天空越来越低,像一块黑布就要将大地上的一切覆盖。他感觉呼吸困难,想躲开浸透了水的棉絮似的天幕。他拔不动腿,它们生锈了,一动就看见碎片纷纷往地上掉。地上到处是照片,上面的人一个也看不清楚。再这样下去,肯定会被闷死的。他越来越感觉到窒息,越来越恐惧。天幕上出现一个金色的孔洞,不止一个,有的很清晰,有的模模糊糊。他奋力一跃,旱地拔葱,居然从其中一个孔穿了出去,呼吸一下畅快得如同站在广阔的原野上,如同新生。太好了,太高兴了。心有余悸地抬头一看,他穿过的圆孔是天上的星星。那么我到了另外一重天?四下里却又是见惯的景色。管他的,呼吸畅快就好。不知怎么就来到一所屋子里。屋子当中立着一块板子,板子上有很多圆孔。墙壁像钢板一样结实,他一点也不心慌,轻轻一跃,非常轻松地从其中一个圆孔钻了过去。想起小时候吃桃子吃下了一条虫。他担心虫子在他肠子里作怪,叫母亲给他调辣椒水,他要辣死它。母亲拿来一个粪瓢,叫他蹲在上面,不一会告诉他,虫子已经屙出来了。现在,他比这条虫子更灵活,能从任何一个孔钻进钻出。他感觉自己不像一条虫,更像一股风。穿过针尖一般大小的圆孔时,他并没有感觉身体变长。只要他出现在圆孔面前,圆孔就会立即和他的身体一样大,穿过去后再恢复原状。他觉得太好玩了,忍不住穿进又穿出。隐约听见母亲叫他的小名,叫他不要再玩了。他嘴上答应了,又玩了一阵才停下来。

玩够了,站在开满鲜花的园子里,看到老伴不再是螳螂,而是一只蝴蝶。她沒和他说话,专心致志地寻找又大又亮的露珠,好把露珠当镜子,把自己打扮漂亮点。他知道她就要转世成人,不好好打扮不行。如何知道的不清楚,反正就是知道。听到身后沉重的撞击声,他发现那块板子已经变成一张放大的照片,圆孔不再是圆孔,是全家福上的人的面孔,是他的亲人们的面孔。他们想钻过来,但孔太小了,对他们来说小得塞不下一根指头,难怪撞击声那么大。他想帮他们,可一点也帮不上,他既无法把孔扩大,也无法把板子移开。有人焦急地哭起来,他既难过又无能为力。回头叫老伴帮忙,连喊几声才想起老伴已经死了,已经变成螳螂或蝴蝶,再也帮不了他了。这时前面出现一只阔嘴鸟,他走过去,阔嘴鸟飞了起来,他也一下飞了起来。阔嘴鸟越飞越高,他感到身边呼呼飘过的白云,他想踩上去,又知道根本不可能踩上去。天空变成虚空,没有云,甚至没有空气,阔嘴鸟还在飞,他惴惴不安地跟随。这是要飞到哪里去呀?阔嘴鸟没有回答,又粗又短又宽的嘴发出嘹亮的叫声,他看着它脚爪上的卷形鳞,感觉自己的脚上也包着卷开鳞,像厚袜子。

天亮后,他呆呆地坐在大门口,看着雨丝拉长的生命线,他想给孙女打个电话,想请她把照片再放大,大到不能再大。但他明白,即便把每个人的脸放到脸盆那么大也是穿不过去的,就像他不能代替他们去拜忏一样。他惆怅而又缓慢地转着两个大姆指,它们互相为轴,像两个老朋友,相对无言,唯有轻轻摩挲。好多年没有人叫自己的小名了,在梦里没当回事,现在特别想再听一听。这时罗家嫂嫂撑着伞从竹林后面走来,有点像母亲。他幽幽一笑,笑容还没展开就皱起眉头并抿了一下嘴,像刚刚得知真相的孩子。阔嘴鸟飞走了,自己还在地上。

责任编辑 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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