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菊
水中有个月亮
李 菊
砰的一声,暗红色的防盗门重重地撞在了白色的墙壁上,颤动着,痉挛一般,巷道里熟睡的感应灯惊醒了,睁着惺忪的眼睛惶恐地看着徐红丽怒气冲冲地向电梯走去。
“老子操你娘!老子操你祖宗十八代!”徐红丽身后传来她老公的咆哮,接着是器物着地时的炸响,好像是凉水杯碎在地上。两岁的儿子吓得大哭起来。电梯张开了它的大口,徐红丽快速闪了进去,躲避瘟疫一般,她重重地点了一下按钮,门徐徐闭合了,于是男人的咆哮儿子的嚎哭被关在了门外。
夜幕像浓雾一样从远处的天边弥漫过来,街上的灯火也亮了。徐红丽在人来攘往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刚才凭着一股怒气冲出家门,但出门后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呆呆地站在热浪和酸臭味一同翻滚的大街上,娘家肯定是不能去的,虽然父母和自己住在同一座小城,但她不想给他们徒增烦恼。更何况她也不愿意看到父母那副被生活过早压弯的脊背,弟弟干瘪的身子蜡黄的脸。这些都是她的痛,她不敢触摸;这些也是她的恨。
大街上人声嘈杂,霓虹灯自顾自地张扬着它那变幻莫测的脸,徐红丽沿着人行道踽踽而行,转过一个十字街口,她选择了一条安静的道路,爬过一段缓坡,就到了“玉龙城”,波光粼粼的玉龙河拥着“玉龙城”款款而去。徐红丽在玉龙河边的八角亭上坐下来,身边不时有半老或大半老的男人挽着千姿百媚的年轻女子呢喃而过,她突然想起了“玉龙城”的另一个名字“二奶城”,她吐了一口唾沫,恶狠狠地盯着他们的背影,目光是血,四年前的一幕幕倒逼过来,挤满她的视线。
吃完中饭,我正在收拾碗筷,躺在桌上的手机唱了起来,我瞟了一眼,张书记三个字在屏幕上凸显着。我对着卫生间喊:“成福来——接电话。”
“谁的?”
“张书记的。”丈夫提着裤子急急忙忙地从卫生间冲了出来,拿起手机“张书记呀,您好!我马上就过来。”声音里压抑着兴奋,脸笑成了一朵花。
他迫不及待地向门口走去。
“孩子还在发烧,早些回。”我冲着他的背影叮嘱。
下午我带女儿去医院打了点滴,烧总算退下来了,晚上十一点多,大女儿刚刚哄睡,小女儿又发起烧来,小脸蛋烧得像红红的火炭,我急得不行,就给福来打电话,打不通,我气得把电话扔了。抱着迷迷糊糊的女儿准备去医院,但又担心大女儿没人管,犹豫着,这时手机尖叫起来,我以为是成福来的电话,赶紧捡起扔在地上的手机,喊道:“死哪去了,你不知道女儿病了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得意的笑声,“你怎么弄得像个怨妇啊?福来在我这里,我们的儿子才半岁多呢,他也需要父爱啊,你说是不是?”我晕了,赶紧看屏幕,那是一串陌生的数字,我正要发飙,那边的声音像惊雷一般滚了过来,一字一字在我心头炸响。“你不想问问我是谁吗?我也是福来哥的老婆啊,用你的话说是狐狸精,是娼妇,福来哥正在带他儿子睡觉呢,想不想视频一个?哈哈哈……”笑声是那样的刺耳狰狞,我气得浑身哆嗦,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一样,说不出一句话。我把手机狠狠地砸在地上,把椅子踢倒了,把挂衣架掀翻了,把梳妆台上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一股脑儿推到地上,嚎叫着,疯了一般。大女儿躲在床角惊恐地看着我,抽泣着;小女儿晕晕糊糊地睡着了,我把卧室能摔的东西摔完后就直挺挺地倒在床上看着病重的小女儿,心想,死吧!大家一齐死了干净。
天亮的时候,我终于冷静了下来,抱起小女儿往医院赶。医生惊讶地看着我说:“孩子都烧成这样了,怎么现在才来?”我低着头泪水夺眶而出,心里痛得针扎一般。
十天后女儿出院了,但烧坏的大脑像被白蚁掏空的大树,葱茏灵动的绿叶一天天地枯萎了下去,只剩下干枯的枝丫。那个聪明伶俐的女儿不见了,悔恨如同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我的胸口,使我喘不过气来。回到家我嚎啕大哭,天色在我的痛哭中慢慢昏暗下来。我坐在沙发上呆呆地望着冷漠的墙壁,心如死灰,一丝一丝的寒意从脊背上冒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接着是一声粗重的咳嗽,随着噗的一声响,一口浓痰重重地跌落在水磨石地面上。我厌恶地朝大门瞟了一眼。
门开了,成福来走了进来,样子有些沮丧。浑浊的目光落在我怀里的女儿的身上,“二毛还没好?”我恶心地转过脸去。
“我给你打电话你总是关机。”
“出去!赶紧陪你儿子去,这不是你的家!”我指着门口冷冷地喝道。
“我哪有儿子?那个婊子养的,跟别人弄出来的野种栽到老子头上,要老子出生活费,还想逼老子离婚,老子又不是傻逼,难道老子就不会做亲子鉴定?”
“这段时间你是去鉴定那个野种了?你干嘛不跟那娼妇结婚?去啊!”我逼视着成福来吼叫。
“老婆,别生气了,男人有几个不好这一口?我以后不跟别的女人来往就是了,再说这事你也有错,如果你给我生了个儿子,我也不会出去弄,难道你要让我断子绝孙不成?”
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又一次窜上心头,“放屁!放你娘的狗屁!”我歇斯底里地喊。
冰凉的泪水从我的脸上滑落下来,看着怀里智障的女儿,悔恨的浪涛在心中无声地翻涌着,孩子你失去了本该属于你的智慧,如果又让你失去父亲那你在这个世俗的人间将遭到怎样的欺凌啊?我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朝着一片狼藉的卧室一步一步地走去。
两年后为了智障的小女儿能多一个亲人照看,为了大女儿能有一个帮手,也为了给成家续香火,我生了第三胎,老天保佑这回总算生了个儿子,儿子出生那阵子成福来乐坏了,逮着机会就对人夸耀:我那儿子可聪明了!我那儿子可漂亮了!我那儿子可乖了……我也沉浸在幸福中,以为我们从此会过上安宁的日子。
几米开外一个老男人拥着年轻的少妇向亭子走来,那女人的裙裾骄傲地飞舞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徐红丽不屑地瞟了她一眼,站了起来,在她们擦肩而过的时候骄傲的裙裾摆到了徐红丽的裙子上,徐红丽皱了一下眉头,弯下身子仔细地弹了又弹,满脸的嫌恶。那女人在亭子里坐了下来,看着弯腰弹拭的徐红丽,先是杏眼圆睁,接着将酥胸挺了挺,把双手交叉搭在胸前,身子斜靠在那老男人肩上,嘴角挂着一丝含义复杂的冷笑。徐红丽抬起头的时候四束敌意的目光刚好撞了个正着。
徐红丽扭头就走,她又一次回到了十字路口,呆呆地站立着,茫然地望着滚滚的车流,伤心和绝望像影子一样紧紧地尾随着她,这影子缓缓地流淌着,像一汪水,这汪水从某个确切的地方流来,却不知要流到哪里去。
徐红丽突然感到她的腿软得走不动了,肚子也很饿,这时她才想起自己有两餐没吃东西了,她摸了摸挎包,没带一分钱。她想,不能再这样流浪了,得找点东西填填肚子,得找个人倾诉倾诉,找谁呢?找汪敏还是找刘新?汪敏是发小,她们一起长大,又是同学,但是汪敏家太拥挤,五口人蜗居在不到四十平的空间里,根本没有她们说话的地方;刘新和自己从初中到高中同学六年,关系很不错,更重要的是刘新的老公在另一座城市工作,家里只有刘新和不到九岁的儿子,在她家可以无拘无束。于是徐红丽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向刘新家走去,到了门口,徐红丽抬起右手准备敲门,客厅传来刘新老公说话的声音,她犹豫了,手僵在空中,这是第几次来她家了?她不知道,只知道每次吵架总来她家流泪,她家都被她流成一片汪洋了。自己凭什么老打扰别人?更何况她老公今天回来团聚!更何况自己也不好意思当着别人老公的面哭哭啼啼地扬自己的家丑,再说就算只有刘新一个人在家自己就真的好意思把老公那些不能见人的丑事抖出来?她轻轻地肯定地摇了摇头。此刻她明白了什么叫痛?什么叫苦?痛、苦,就是埋藏在心底折磨自己却又不能对人说的那个秘密。徐红丽僵在空中的手慢慢地垂了下来,默默地站了一会,然后不声不响地向楼下走去。
从楼洞走出来的徐红丽神情有些恍惚,迎面吹来的晚风惊扰着她凌乱的长发,黑色的长裙勾勒出她瘦削的身段,昏暗的路灯在她身后编织出一道长长的黒影。她幽灵般慢慢地走着,走过一盏又一盏路灯,走过窄窄的像细肠那样的巷道,一条像大肠那样的巷道横躺在眼前,与走过的小巷构成一个丁字。她犹豫了一下,选择着脚步延伸的方向。就在这时一个穿黑衣的男人的侧影像剑一样戳进她的双眸,她的心紧缩了一下,两条腿像两段僵硬木头,动弹不得,她小声喊着:徐里!声音是颤抖的,像一缕被风摇晃得惊恐不安的炊烟。那男人停下匆匆的脚步,四顾,发现没有其他人,朝她和蔼地笑笑。“你看错人了!”说完迈开大步继续向前。她这才看清楚这男人的确不是徐里,他没徐里英俊,他的鼻子不像徐里那样坚挺,目光也不像徐里那样炯炯有神,额头不像徐里那样宽阔饱满,只是侧影太像了。她虽然知道这个男人不是徐里,但她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死死地拽住了这个男人的脊背,像一束绷直的橡皮筋。很快那个男人的背影在濛濛的夜色中消失了,而她的目光却穿过沉沉的黑夜,逗留在千里之外那片埋藏在岁月褶皱里的村庄上。
这里是朱家湾,往东看林立的高楼隐约可见,南北西三面无遮无拦地伸向天边。几栋七八层高的楼房孤傲地俯视着脚下灰头土脸的矮屋,尘土飞扬的公路边泊满了破旧的卡车和麻木,低矮的工棚前是成堆的垃圾,浑浊的池塘上漂浮着各色塑料袋。我从一辆破旧的中巴车上走下来,穿过尘土飞扬的公路,走向一间低矮的小屋,推开门,屋内阴暗而拥挤,一张不足四尺宽的小床就占据了房间的二分之一,床上凌乱地堆着被子衣服,床边一张小小的饭桌上蹲着一部打开了的电脑,一颗硕大的头颅在电脑前沉沉地睡去,头颅旁边码着一叠书,书上有两桶康师傅,吃剩的康师傅还在微微地冒着热气,房间弥漫着五味杂陈的气息。进门处巴掌大空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双男鞋。
我走到桌旁,抚摸着那颗头颅喊道:“徐里。”那颗头颅动了动慢慢地抬了起来,有些吃惊地看着我:“你来了?怎么没提前跟我说一声?”声音疲惫而兴奋。
晚上我们在路边沙尘弥漫的小餐馆上奢侈了一回——叫了四瓶啤酒,一盘牛肉、一盘豆腐,一盘青菜,半只烤鸭,一碗茄子捣蛋。我们一边享受着美食一边扯着闲篇,回到徐里出租屋的时候已是晚上十一点了。我已有些醉意,当然我是有意让自己喝醉的,我历来胆小,想借酒来壮壮胆。我歪靠在徐里的床头,梦呓般地说:“好冷。”其实我很热,我是故意这么说的。徐里说:“可能是酒寒。”徐里抱紧了我。我把脸紧贴在徐里的胸口,说:“我想做你的新娘。”“那当然,这是迟早的事。”“我今晚就要做你的新娘。”我固执地说。徐里一怔,他不敢相信地看着我,当他确定自己没有听错的时候,他的脸激动得通红,眼睛喷出熊熊的烈火,他一把把我抱起来,铺平在床上,我感到有一股强大的洪流咆哮而来,淹没了我,一个接一个的浪头把我冲得七零八落,当我的最后一节骨头被融化掉了的时候,才从梦幻中清醒过来,我的泪水奔涌而出,徐里用舌头舔着我的眼泪说:“宝贝,别哭,我会爱你一辈子的!”我哭得更凶了,呜呜的哭声汹涌着冲出喉头:“我……不要你……爱……我一辈子,我……要你……忘……忘了我。”我已泣不成声。徐里抱着我的手颤抖了一下,吃惊地看着我:“为什么?”我没有回答,只是尽情地哭,不知过了多久,心里似乎也好受些了,呜呜的哭声变成了无声的啜泣。
我说:“徐里!”徐里默默地点头,他紧紧地盯着我,急切地等待下文,我却欲言又止,我在斟酌词句,想让自己的话不要过于难听,但我无能为力,我觉得任何华丽的词句都难以掩盖在金钱的淫威下我匍匐着的灵魂。
徐里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说:“说吧,实话实说,不用考虑我的感受,一句话伤不死人。”
“我妈把我卖了。”我鼓足了勇气。
“卖了?!卖给谁?”徐里满脸震惊。
“一个包工头。”
“他很有钱是不是?恭喜你,你跻身于富人的行列了!你可以当阔太太了!”徐里的额头上暴怒着青筋,鄙视的目光直逼我的瞳孔。我不由自主地躲闪了一下。
他坐起来抓住我的双肩,“是你自己乐意的吧?!否则你妈能卖你?明明是自己的心愿,又何必把责任推给别人?”语气又冷又硬。
委屈的泪水在我的脸上无声地流淌着,我轻轻摇头:“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我的眼泪浸软徐里的心,也浸软了他硬邦邦的语气。他把我拥入怀中,轻轻地拍着:“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哀哀地说:“我弟弟得了尿毒症,只能靠透析来维持生命,他需要换肾,而我们家为了给弟弟治病,早已是负债累累了,去哪里弄钱来换肾。十几天前有个死了老婆的包工头托人来我家提亲,他说只要我肯嫁给他,弟弟治病的所有费用他全包了,以前欠下的债务他负责偿还。我妈妈把我唤回家就是为了这事,前天她在我面前长跪不起,苦苦哀求。为了我弟弟的生命,为了家人的幸福,我不得不背叛你,里,原谅我,我只能用我的贞操来祭奠我们可怜的爱情了,我不能见死不救,相濡以沫也是要前提的,我们相忘于江湖吧,在强大残酷的现实面前我们太弱小……”我缓缓地说着,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流向嘴角,又苦又涩。说完,我静静地看着徐里,只见他上齿紧紧地咬住下唇,眼里噙满了泪花,不甘和无奈像一条躲藏在皮肤下的蚯蚓,在他苍白的脸上扭曲着。徐里突然一拳砸在自己的太阳穴上:“我算什么男人啊!连自己都养活不了,每天关在斗大的暗室里像一只放屁虫一样,放着一些不香不臭没人理会的屁,我不是莫言,我不是贾平凹,我不是方方,我笨拙的手指敲不出黄钟大吕。爱情太奢侈,我不配,我连玫瑰都送不起哪有钱买肾?那个包工头算老几,可是人家有钱!有钱就可以抢别人的女人吗?!啊——”他语无伦次地吼叫着,嚎哭着。我的心一阵阵发痛,我紧紧地抱着他,我们的泪流在一起。我说:“你不要自责,文人自古就穷,陶渊明、杜甫、曹雪芹那个不穷?莫言、贾平凹曾经也历尽苦难,只要你坚持下去,说不定你就是中国未来的巴尔扎克。”
整整一个晚上我们相拥而泣,相互舔着泪水。
一丝丝微光从窗外钻进来,饭桌上台灯的亮光一点一点地暗淡了下去,我知道分手在即,不舍严严实实地塞满心房,我慵懒地靠在床头上慢慢地梳理着凌乱的头发,一绺一绺的黑发飘落在暗哑的床单上,徐里一根一根地拈起来装进一个白色的信封里,然后捧着信封呆呆地坐着,失落惆怅叠加在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我说:“里,我要走了,你多保重。”徐里默默地点头:“你去找你的江湖吧,我没给你江湖的能耐,我连一滴水也给不了,祝你幸福,你走吧,忘了我。”徐里斜靠在床头上,伤感地看着我。我快步出门,就在我掩上房门的那一刻,我的脊梁骨好像被人抽掉了,一种空洞的忧伤在全身蔓延。我向那条像死蛇一样躺着的灰白的土路走去,感觉身后有一束拉长光线死死地拽住了我,猛然回头,只见一张毫无生气的蜡黄的脸定格在了那扇斑驳着岁月沧桑的窗口上,如同一尊雕塑。我的泪水又一次盈满眼眶:徐里,对不起,请原谅我的背叛。
八点多的时候我坐上了回家的火车,我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空寂的原野,感觉自己的心比原野更空寂。包里的手机传来信息的提示音,我赶紧拿出手机,是徐里发来的短信:
丽,三年来你给我的爱无以回报,我只能默默地祝福你,忘了我吧!踏踏实实地过好你的日子。你说得对,我们太弱小,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我们无力招架,放手也许另是一种美丽,是另一种形式的爱。你不用回信,发完短信,这个号码就不是我的了。
我双手捧着手机一遍又一遍地读着,徐里的身影在我眼前晃动着,挥之不去……
“想死啊!瞎了眼!你!……”怒骂声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钻进徐红丽的耳膜,她在冥想中抬起头来,只见一辆大卡车山一样地耸立在面前,司机从车窗中伸出头来虎视眈眈地看着她。她连连说着对不起,司机愤怒地冲着她喊:“对不起有屁用,你寻死啊,挡在那里,老子没钱陪你。”她这才发现自己站在路中间,呆头呆脑的,三三两两的行人向她行着注目礼,她想要是真的撞死了才好呢。
司机骂骂咧咧地一踩油门走了,徐红丽茫茫然地站在路边,回忆突兀地变得一片空白,不远处的公园传来了广场舞的旋律,她信步向公园走去,在路边的一条石凳上坐了下来,石凳还残存着白天烈日的余威,旁边一棵高大的法国梧桐枝叶葳蕤。树下的小草有的被无情的脚板踩得断胳膊少腿,有的只剩下枯瘦的尸骸,让人惊叹的是在这些尸骸上又有细小的尖尖的嫩叶站立起来。微风拂过,瘦弱的草茎惊恐不安地颤抖着,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她突然想起了“草民”这个词,蓦地眼前这片小草幻化成了无数个“草民”。徐红丽喃喃自语着:“草民”“草民”,卑贱得像草一样的民,何其形象啊!于是她被叫停的回忆又链接上了,她想起了斗室里那个吃方便面爬格子的草民徐里,想起了她那夭折的爱情,想起了不幸的婚姻,一股悲伤涌上心头,冲撞着她的胸腔,公园那边华尔兹乐曲一缕一缕地飘来,无视着她的忧伤,她的心更痛了,她想哭,她想喊,但她看见不时有路人从旁边走过,于是她忍住了,她怕自己的痛苦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她拿出手机敲击着键盘,感到有一股黑色的悲凉从她的指尖汩汩流出:
徐里,一别十年,你在哪里?你还好吗?当初我对你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后来我才发现“相忘于江湖”是那样的艰难,准确地说十年来我不曾忘记过你,我常常在心里和你默默地交谈,向你倾诉我的孤独,我的思念,我的委屈。当初你叮嘱我好好地过日子,忘了你,忘了你我虽然难以做到,但好好过日子我却是谨记在心,虽然我如此,但我的日子依然过得很狼狈。
今天我那五毒俱全的老公又打我了,我的左脸还在火辣辣地疼,我的肩膀和胸口青紫了一大块,也很痛,然而更痛的是我的心。你知道我们为何打架吗?下面我开始唠叨了,你听得到吗?这些话我只能对你一个人说。
今天上午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我打开门只见两个四十多岁的男女地站在那里,满面怒容,那男的劈头就问,“你是成福来的老婆吗?”我点头。打量着他们说:“你们找我有么事吗?”那男的气咻咻地哼了一句,他们一同进了屋。我一面端茶一面问,“成福来欠你们多少钱?”我以为是讨工资的农民工。
“二十万!”男人怒吼着。我吃惊地看着他。女人回到门口关上了门。
“别人把你闺女强奸了,弄大了肚子,给你二十万,你干不干?”男人气呼呼地瞪着我问。
我下意识地摇头,心缩成一团,吓得厉害,我猜想一定是我那五毒俱全的男人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我默默地站着,看着他们。
“我女儿不满十五岁,才读初三,你家那畜生就把她糟蹋了,你说她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女人一面说一面流泪。
“让他杀头去!让他坐牢去!让他把牢底坐穿!”我咬牙切齿地吼叫着。
“你想清楚!是愿意坐牢还是愿意出二十万!两天后回信!”男人咄咄逼人地看着我。
说完他们一前一后出了门,卧室传来儿子的哭声,我无心理会,心中的怒火在熊熊燃烧。儿子的哭声越来越微弱了,我猛然感到不对劲,急忙向卧室冲去,只见六岁的二毛将空调被枕头压在她弟弟的脸上,自己则趴在枕头上,儿子被压得快要窒息了。我一把推开二毛,顺手给了她一巴掌,抱起儿子,二毛呜呜地哭起来,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知道二毛委屈了,她并不是欺负她弟弟,她只是想让她弟弟别哭,她是一个智障的孩子,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这个家经不起折腾了,需要安宁,需要合力。成福来你为什么不争气?你去死吧!你死了我就清静了,我愤怒地诅咒着,但我又被自己的诅咒吓着了,我知道他不能死,也不能坐牢,他真的死了或坐牢了孩子吃什么?弟弟治病的钱谁来出?欠下的工钱谁来付?也许不是像刚才那对夫妻说的那样,也许他还没坏道那个地步,也许那对夫妻是来讹诈,我幻想着,安慰着自己。
我打通了成福来的电话,下午他回了家,我将门关上后,指着他的鼻子压低声音骂道:“你这个畜生!你这个强奸犯!”
“放屁,老子强奸谁了?”
我突然想起自己忘了问那个女孩的名字。迟疑了一会哑着嗓子一字一顿地说:“那个中学生,那个不到十五岁的中学生,人家的父母都找上门了,人家肚子都大了,你敢说你没有?”
“那是人家愿意的,主动的,她想要一部苹果手机。”
成福来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在超市付钱买水果那么简单,我的肺都气炸了,顺手拿起茶几上的水杯朝他扔去,他躲闪不及,水杯砸在他的脸上,他从沙发上弹起来,冲到我面前给了一巴掌,我的脸立刻火辣辣地痛,我拿起茶几上的水果盘朝他砸去,他揪住我的胸脯给了三拳,一拳落在胸前,两拳落在左肩。我被他打傻了,连挣扎一下都不会,就那么乖乖地让他揪着,无助,绝望灌满我的胸口。“打死我吧,死了就解脱了。”我喃喃着,像自语又像哀求。“你做梦!”成福来顺手一推我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你这个臭婆娘,你是什么货色当我不知道?你在跟老子以前就没陪男人睡过觉?你凭什么管老子?老子就是要找个黄花闺女来报这一箭之仇,钱是老子赚,老子爱赔多少就赔多少,总比送给你那拖油瓶的弟弟强。”我的心在滴血,顺着心尖,一滴一滴,冒着寒气,殷红殷红的。我从地上慢慢爬起来,顾不得身上的痛,向门外冲去,我只想赶快离开这个魔窟。
然而生活给了我太多的枷锁,我不是我自己的,我只是孩子的母亲,弟弟的姐姐,父母的女儿。
命运是怎样一根无情的纤绳啊,它是那样深深地勒进我的双肩!
写完了,徐红丽把目光从屏幕上慢慢地收回来,移向远方,移向濛濛的天际,仿佛在等待什么。一口不知堵塞了多久的气流从胸腔爬出,爬到喉头的时候变着了呜呜的啜泣,泪水小溪般在她苍白的脸上流淌。
周围一片寂静,跳广场舞的大妈也陆陆续续地散去,偶尔传来小鸟的啁啾,无边的寂寞向她袭来,对温暖的渴望像毒瘾一般爬向她的每一个细胞。她顺手从脚下的草丛中掐断了两根小草,折叠起来放在掌心,自言自语:徐里如果现在也在想念我,感觉到了我在和他说话,就让我抽到长草吧。然后双手合成空心,摇着,摊开,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犹犹豫豫地选择着,睁开眼,低头,比较,脸上漾过一抹妩媚的笑。
微风拂过,耳边沙沙有声,这声音是梧桐发出的,她把目光伸向向那挺拔的梧桐,瞬间这梧桐幻化成了人的模样,眉毛、鼻子、嘴巴、肩头、胸脯清晰可见,这样子像极了徐里,她向梧桐走去,把脸紧紧地贴在了它的胸脯上,温暖漫向她的周身,她醉了一般微微闭上了双眼。
“红丽!”
徐红丽吓了一跳,她转过头来,只见李秀芳站在自己面前,“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跟我联系?”徐红丽惊讶地问。
李秀芳是她高中同学,又曾一起打过工。
“去年来的,我们在老街买了一套二手房。我没有你的电话,不知怎么联系你,没想到今天在这里碰到你。对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我打这里经过就顺便坐坐,你看这树的味道多清新。”
“我怎么一点也闻不到?莫非你想做别墅,想把这棵树移到你的院子里?”
“哪啊?我哪有那么多钱?”
“你也叫穷?我都不叫穷呢,我每天晚上教交谊舞,一个月大约能挣千把块钱。”
“你老公呢?”
“打工去了,我在家带孩子读书。”
李秀芳稍稍犹豫了一下说:“我老公一个月前在广州看见徐里了。”
“啊?!”徐红丽的激动溢于言表,无法掩饰。
“他,他也很有钱,准确地说是他老婆有钱。”李秀芳一面说一面窥视着徐红丽的脸色,有点想说又不想说的味道。
“她老婆是干嘛的,那么有钱?”
“她前夫的钱,她前夫心脏病猝死,留下一大笔钱。”李秀芳稍稍停顿了一下,“就是年龄大了些,差不多快要五十了吧?”
一丝落寞从徐红丽的脸上悄然滑过。
“哦——那他还写小说不?”
“这个,我不太清楚,我老公问了他,他只是苦笑着摇头。”
有一滴冰掉在徐红丽的心头,她的心凉了,这种凉意扩展着,涟漪一般。
这时李秀芳包里的手机惊心动魄的喊叫了起来,李秀芳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就回来,就回来。”说完看着徐红丽说,“儿子催我回家了。”
“你去吧,我也就回家。”
李秀芳挥了一下手,转身匆匆离去。
徐红丽并没有“就回家”,她突然想起一句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记得当年老师讲这首诗的时候,自己听得泪眼汪汪,没想到这首诗成了自己命运的写照。她在无边的失落中呐喊着:徐里你怎么也匍匐在金钱的石榴裙下了呢?你也有一个得了尿毒症的弟弟吗?你也有一个跪在你面前逼婚的母亲吗?你是因为没钱放弃文学还是为了文学而委身于金钱?
不远处的长江轰隆隆地喧嚣着,这喧嚣与她心中的呐喊彼此呼应。她朝江边走去,整个长江被荒野包围着,她如烟的目光漂浮在江面上,远处有几颗星星眨着慵懒的眼,一轮月亮从云缝中钻了出来,沉到江底,有如一团白璧。她举起一块石头向水中那团白壁砸去,江面漫起一团水雾,白璧不见了。她的眼中含满了悲伤,如漫漫的江水。
她感觉背后似乎有一个男人朝她走来,走得有些畏手畏脚,她在心里冷笑一声,怕什么,她甚至渴望这个男人勇敢一点,把自己嫖了,她现在需要的是报复,贞操对于她没有意义了,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就有了一种自虐自戕的快感。
手机像蜜蜂一样嗡嗡的震动起来,是女儿发来了信息:妈,妹妹哭了,弟弟也哭了,爸爸出门了,你快回来吧!
徐红丽站了起来,长长地叹息一声。
李菊,咸宁市作家协会会员,通山作家协会理事,通山一中高级教师。长篇小说《守护花开》获香城泉都第二届文学大赛金奖。作品散见于《新作家》《参花》《东方女性》等报刊杂志;有多篇散文入选珍藏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