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很会写文章

作文君：李汉荣，著名诗人、散文家。自1984年开始发表作品以来，他的多篇佳作入选全国及山东、上海等省市小学、初中和高中语文教科书，散文作品连续15年入选全国年度选本。他主张将写作回归到生命的本质中，注重从内在感觉的层面去挖掘寻常人、事、物象背后的意蕴。而他下面的这篇文章，则以河流的口吻生动地向我们描述了写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河流出口成章，一生杰作无数。不像我们，终日搜索枯肠，涂来改去，一辈子也写不出几篇能感动自己也感染别人的文章。河流跌宕成诗，起伏成文，风起浪涌皆是华章。倘若不信，你不妨沿着河流在山野里走五华里，看看在这过程中你会读到河流多少好文章。

一华里：河流顺着山转了一个大弯，你顺着河也转了一个大弯，但你仅仅转了一个弯，而河流呢？河流在这山湾里，以徐缓的语气叙述自己跋涉的经历和心得，一篇夹叙夹议、情思深沉的记叙文，已荡漾在河流宽阔的水面。

二华里：河流遇到了狭窄的峡谷，你开始抱怨险径难行，觉得世界就是一个随时陷人于绝境的陷阱。此时的河流却有了写诗的冲动，诗就是把命运和个人体验压缩在一个极小的语言空间里，在一个狭窄得让人呼吸困难的极小的语言峡谷，却高密度地浓缩了隐秘的激情和生命的经验。诗就是把許多的话压缩成一个湍急曲折、意蕴无穷的句子。

三华里：河流看见了一个可爱的村庄，河流放慢了流速，绕着村庄缓缓徜徉，你以为河流无所事事，快睡着了，你不知道河流已经开始用轻松的语调开始描述，河流描述了柳林，描述了小桥，描述了戏水的孩子，描述了游泳的鸭子，描述了倒映在水里的黄牛。河流同时也把你放在村庄的背景里作了富于诗意的描述，你作为一个忽然切入村庄的人物意象，河流对你的描述已足够逼真传神。你已被河流写入一篇接地气、接水气、接人气的抒情散文里了，而你却浑然不觉。

四华里：河流觉得前面的文章，写得过于流畅明白。这样就把复杂无解、没有谜底的世界简单化了，把多义、充满歧义和隐喻的事物浅表化、标签化、顺口溜化了，也把河流自身充满偶然性和无目的性的惊险、神秘旅程格式化、目的化、小儿科化了。河流这样边走边想着，对自己不满意着，几个转弯，河流就消失在一片片的芦苇荡里了，叙述者隐身于他的叙述对象里了，河流分身无数藏匿于芦苇荡的无数河汊和水湾里，藏匿于无数芦苇的根部和叶脉里。失去叙述的世界顿时成为哑谜，恢复了史前的晦涩、深奥和神秘。你徘徊在众多河汊交织的迷津里，你是哑谜中最晦涩的一部分，你是谜中之谜。

五华里：天黑了，没有月亮，星星们还没有出来，即使星星们从此再也不出来，河流也不会怨怪星星。星星们是另一些世界的星星，它们并不对河流所在的这个世界负有照明的法律义务，它们出不出现都不冒犯宇宙的纪律。天完全黑了下来，河摸黑走路。黑暗里行走的河流，已没有心思琢磨那似曾相识、起承转合的平庸文章，它黑黑地走着，寂寂地走着，他把自己走成了一篇费解的寓言。你，河流，以及这夜晚的一切，不过都是被一篇寓言引用的一部分题材，用于填充虚无，用于注释某种含义，但你自身并不具有特殊含义。你只是被一篇意涵晦涩的寓言引用了。

（王世全摘自《新读写》2017年第10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