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家十家

2018-01-06 20:18
诗潮 2017年8期

黔之驴[组诗] 李不嫁

十一月的边城

十一月的边城

喊一声,雨就落个不停

我们躲在城门下

看浑身银饰的苗家女子

跟一棵摇钱树似的

一路叮叮当当地小跑起来

只有乞丐们不避风雨

她们大都是些老年妇女

也一身苗族打扮

打发掉一个,又冒出一个

拉人合影的猎人

肩上的兽皮,披久了仿佛成了真的

城门像一枚铜钱正对着沱江

我们从那里钻进去,又从那里钻出来

黔之驴

黔无驴,之前的驴

和山羊麂子一样

已被老虎吃光

这些普遍的弱者

在虎狼遍地的时期

只能俯首帖耳

听任自己的喉咙被咬断

而人为了保命,有好事者

甚至与老虎达成了默契

将更多的驴运进山中,投入虎口

与命运交手,何尝不有黔驴技穷时候

一想到内心的猛虎

和那以小命相搏的悲壮

人前人后,我总不忘朝自己猛踢一脚

过文德关

山前的几棵老松树

佝偻着

从来没有直起过腰身

对出关的人

它们总是这副模样

长揖相送,此去一马平川

再无强人出没,无黑店,无人肉包子

对进关的人

它们也是这样不卑不亢

只在月黑风高时,才聚起一身匪气,重返人形

雪地里,鸡一溜小跑

画出一地竹叶

狗也追过去

身后印满了梅花

不一会儿

人的足迹就糟蹋了它们

雪后初霁,我在院子里看着鸡飞狗跳

忽然就兴味索然:这个世界,白,来了一趟

幸存者

过年以后

乡下很少见到狗

它们大部分已化作佳肴

滋补了我们苍白的乡愁

偶尔,在深夜听到三两声狗叫

也像来自很远的山上

拖着或长或短的哭腔

作为章存者

这绝望的方言是我们学不来的

我已经试过了,从喉咙里憋出的咆哮

既不像人也不像狗,既不像鬼哭也下像狼嚎

去劳改农场接一位朋友回家

树是他们栽的,路是弛们开的

堤垸内的粮食是他们种的

洪水季节,大堤也是他们加高的

我们去劳改农场

接一个回家的朋友

正在扬穗的稻田望不到边际

只有不起眼的界碑,将它们的身份

与农民的作物区别开

——广阔的洞庭湖湿地

土地从不相互为敌。误入罗网的鸟

也能自在飞出来,天空高远得

让人忍不住寻一柄铁锹,住下去,画地为牢

昨晚梦到润生兄弟向我借钱

他喊我兄弟,借一笔路费

回贵州老家。北京的地下通道

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更没有人买他自费出版的诗集

他向我借一笔房租

妻子忍受着流离失所,像红土地

包容他在牢狱里养成的脾气

他向我借一笔钱

给即将上学的孩子做学费

给乡下患哮喘的老父亲治病

他垂头丧气,像被逐出族群的鬣狗

龇着牙,向我露出只有困兽间才有的友谊

没有谁死无葬身之地

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

吹拉弹唱,做一个道场

低调的乡邻只在这个时候

才张扬着睡到后山

客死他乡的也不忘抱着骨灰盒

叶落归根。小小的山坡上

好像有砍不尽的树木

也有埋不完的尸骨。这么多年来

还没见过谁死无葬身之地

无论是重如泰山的,还是轻如鸿毛的

那些坟,都能挤一挤,让一让,腾出一块小地方

午夜的蝉鸣

午夜的蝉鸣像冤魂索奇

一声长,一声短

吱呀吱呀,哎呀,吱呀

那一身小小的盔甲

就是一只鐵哨子。当它们加足马力

就像开动了国家宣传机器

无论你怎样抗拒

耳膜里只有这声浪凶猛鼓荡

甚至突然静下时,你还会产生幻听

这些蝉,这些蛰伏七年之久的蝉

这些在泥土中静待爆发的蝉

这些不惧高空作业的蝉,这些盲目、亢奋的蝉

这些从底层爬上去的群体,要将你掏空成一只蝉蜕

天空中总有一只手往下压

天空中总有一只手往下压

从小到大,我就习惯了

低着头哈着腰走路

因为我是从大山里出来的

懂得水往低处流,向绝处找活路

而人往高处走,就得学山里人爬坡

踩实了,才能背得起头顶那一方石磨

一步步躲过落石和滚木

紧要处,还得顶托一把前行的同伴

我从不趾高气扬,挺直腰杆:走下坡路的人才会那样

另一个故乡[组诗] 山月

薪水

每个月,你都会收到

父亲的汇款

像是领取一份工资

你的工作就是

在外地安分地做一个儿子

只要不在夜深人静

只要月亮不出来

在儿子的岗位上

就不觉得悲伤

另一个故乡

助产士正一针一线

缝合分娩妇撕裂的阴唇

你出生时

第一次做游子

蜷缩着身体悲号

缝线让一个女人看起来像

一匹绸缎绫罗

你让一个母亲,像是故乡

田野

屋子的外面就是田野,在屋顶下睡眠

也是青黄的稻子的睡眠,种子的睡眠

睡不着的时候,叶子从手臂间伸展出来

像极了一株多年生植物

我这就走出去,到黑牛和白鹭靠在一起的地方

牛安静地吃草,白鹭饮水,就是不说话

我站在它们待过的地方,参与大地的沉默

无奈的事

吉他有六根弦

而一只手

只有五根指头

總有一根弦是孤独的

总有一根弦

震动起来,无法自制

北京时间

从小到大都是活在北京时间里

我眼前的北京有点儿小

是村庄构成的

青砖瓦房还舍不得拆

我有成群的额娘和阿玛

他们有的进工厂

但大多数是打理着御花园的一片土

种上辣椒、芹菜、黄瓜

御花园里,最漂亮的是油菜花

它们成片成片地生长

迎风摇曳,高傲地对着天空

自称为朕

开在天上的花

一些花,只开在天上

比如烟花炸裂,雪花飘零

一年之初,总有人愿意

将尘世的灰烬

交换上苍的碎片

而我也对此出奇的欢喜

我也会在暗夜临近时

擦亮新年的第一根火柴

像举着火把一样

照见,烟花开败时引来了东风

雪花结出的果子

要在拿捏中看清

抽纸

对于一包抽纸

活着,过于空白

死后又,太空虚

生活有众多的杂碎

被我放弃的

它都握在了手里

我有过的抱憾

它替我,将手握紧成一个

再也不愿松开的拳头

我总是无法准确地描绘阴影

你描眉,铺粉底,抹口红

像是要从画布里挣脱出来

我记起前些年,学习素描

对着同一只空瓶子

画过无数次

为了留住时光

它的阴影总是浓密而黏稠

几乎每画一幅画

它就像是要从阴影里挣脱出来

那看不见的光线

越来越强烈,滚烫

无法触摸

河水如猛兽

被关押在塑料瓶的水

是一头镇静下来的虎

我去商店买了一瓶矿泉水

生产日期距今有三个月了

我从不买超过三个月的水

它们忘记了咆哮

只会低吟

皮夹克

披着一件皮夹克

不知是占用了哪头猛兽的来生

总之是暖暖的

总之是四肢挥动起来

春风就忽然变得迅猛

接着是,春雨连绵地飘落

楼宇之后

群山隐匿在雾中

为了让脚底感受一些湿泥巴

我穿着皮夹克

我把内心的野兽,撑开来

烟火

不抽烟

不生火烧饭

不放火燃田

也不在人群中

摩肩接踵

你们所说的人间烟火

没有一处同我相似

因为舍不得

母亲会把我不再穿洗的短袖

穿着过夜

她把我过去的时光套在身上

所以她经常说

梦里的我,还在幼年

烈日下,我在门前把玩着泥土

将泥上捏成泥球

或者将泥土踩成泥潭

她说,她看见我向泥巴的深处陷

着急却没有声音

药方

一些植物死后,熬成中药,可以治病

我在想,多年后,我死去了

为我树碑的人一定会刻下一服药方

说明我的主治功效,适应证

那些恨我的人,爱我的人

和我喝过同一杯酒的人

那些突然发现肉身已老,时间不够用的人

请慎重服用,请酌情减量

请保持悲伤的浓度波动在正常范围

绝句[组诗] 宛西衙内惊蛰

桃始华,仓庚鸣,鹰化鸠,

草坟在夜市上游冶。

梦里没有谁不是醒的。

我死了多年,也叫人捉住了把柄。

偏见

出租停下,公交开走。

小吃把你的胃做成各种美味。

街头的女子,以她们的胸脯观看,发声,和走路。

祥和就是各人得到了各人的一日。

悲悯

树拔房摧,货车倾翻,

海潮的警信不断传来。

鸦巢招呼渔船进港。

大风把院子里边的落叶,吹到墙外。

目光

木瓜青青。

鹅掌楸挥霍了它的嗓音和羽毛。

苇蓼苍茫,水天一色,

马樱花送来阵阵炙热的风。

虽然我写下了“其命维艰”

河水打在我的脸上。

黄河对河滩的下满,冲着河岸发泄过来。

脚下一堵堵开裂的河泥,不断垮塌。

痛哭的艰难,我到底还是想得轻了。

语言

风,暮晚的萱草,

卧牛石知道牛以外所有的东西。

在菖蒲和棣棠之间,

是那一只只蛱蝶把我们反复叮咛。

记忆

阳光亲人,白鸽荡漾,

游园的风筝还没有上来。

玉兰在露珠上醒来的早晨,

我聆听了事物的表面而满心欢喜。

信念

苍鹰是天空埋下的一粒种子,

两岸的墓碑是亡灵尚未发育的翅膀。

布谷在平原上撒下蹄铁、种粒、奶水,和骨笛……

那不发芽的,就是我想要的。

元宵节

有没有四方的甜?

没有,没有这种道理。

天是圆的,天涯是方的。

希望是圆的,今夜是糯米的。

我看到了全新的世界而不能自抑

椋鸟在晨风中盘旋。

天空锃亮,

每一线光芒都得到了最后的宽恕。

我拧干抹布,继续擦着我的车子。

心跳

经过徒骇河的时候,

一个衰老的屠夫也跟着豁朗豁朗地蹚水过来。

这些年他都拣软处下手,偶尔还使用斩法,

但最软的东西,他还是没有领悟。

这副翅膀,我看是没救了

麻雀在市场上觅食,

有一刻,我以为它把世界吞下去了。

为了告诉我这是真的,

它在水泥地上蹦了很长一段距离。

朵朵云缓慢地飘过,

高原上的天空为梦清洗。

一个人走得如此之远,

以致他能在异乡的陌生里,

遇见了熟稔、温暖,和亲近。

就像在市上买到自己的肠子。

白玉兰

让易碎的丽质在细弱处危险,

让易污的颜色在飘摇中暴露。

我一生的耻辱有两条,

第三条没有名字。

钓鰻帖[组诗]

笨水

深夜拴马桩

夜已深,拴马桩还在等它的马

我是那个骑梦找马的人

没有马,我只能把黑夜拴在上面

今夜,我手抚马桩

像一根因紧绷而磨损的缰绳

钓鳗帖

原谅那个钓鳗的人吧

他浑身长满钩子

只小心地往海里投下一只

悬空寺

挂在峭壁上的寺院

跟挂在墙上的篮子

有什么区别呢

菩萨,回到庙里

如带泥的红薯来到篮中

寄李白

我饮酒,但不邀月

斗酒,都敬了桌上最大的领导

我的佩剑,已入骨鞘

游侠的剑法,硬被我修成

一种独门暗器

名山,我也游了不少啊

每天骑着栏杆,送落日下山

慨然之,就挥笔写下,到此,一游

抒情一点,就写。我爱呀,我恨

不信头顶三尺,是神的宫殿

只相信自己,是自己的灵丹妙药

颈椎病犯了,寸抬头看看月亮

不与它交友,不跟它谈心

不管它的圆缺

那年,明月追到当涂,与你大醉一场

失魂落魄地回来,就暗淡了

那夜,大唐追出长安,至今未归

太白兄,又起风了

我一袭白衣,不及出门

已沾了满身风尘

字如笺

当我小字,是在给远方

写一封信

墨是淡墨,纸是发黄的纸

其间,邮差在门前下马

枣红色的马,背上落满了雪

邮差身上也是

至于败笔、错字,再至提笔忘字

邮差,请将我的败笔、错字送达

请给世界送去我的恻隐之心

被删除和被留下的[组诗] 谭爽

迎宾路

居民楼道里

每层楼梯的

白墙上 扶手上 水管子上

喷上了各种各样的电话号码

疏通的 搬家的 换锁的

红的 蓝的 黑的

每个电话背后

都有人等我回话

我冲着楼道里的电话号码们微笑招手

因为我知道

拨通上面任何一个号码

电话里的人

都会报以

最甜蜜热情的问候

这真是一条热烈欢迎的

迎宾路

被删除和被留下的

想起了一位许久没联络的朋友

他在哪里

他在做什么

他过得怎么样了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他的朋友圈

想看看他的近况

只见系统提示

非对方的朋友只显示最多十张照片

我默默将此人删除

心中念着

我才是那个被删除的人

庆幸我的朋友圈里还有很多朋友

卖药的 卖衣服的 卖化妆品的

我确信

他们不会把我删掉

那么好吧

我也不会把他们删掉

看鱼

商场里建了个小水族馆

里面有小鲨鱼

还有常见的热带鱼

围观的人比买衣服的多

他们站着一动不动

比选衣服仔细

人们兴奋极了

这些鱼真是头一次见

身上带颜色的波纹好漂亮

它们煮完一定很新鲜

这么多鲨鱼

能做好多鱼翅喽

据说鱼肉也不错

能卖好多钱呢

那些鱼类用奇怪的眼光

盯着这群窃窃私语的人类

我赶紧离开水族馆

我承受不住这些

鱼们的目光

补脑

鱼缸里养了几条鱼

其中一条鱼肚子

一天比一天大

我想

如果这么生下去

早晚要换个大鱼缸

鱼们看出了我的担忧

急切地为我排忧解难

大鱼陆陆续续把

生出来的小鱼吃掉

是啊

它们应该补充一些

卵磷脂

以便让自己的脑袋

更灵光

同类

迎面走来一位中年妇女

怀里抱着一只

全身雪白的长毛小狗

我看了一眼地面

并没有水坑

长毛狗盯着我怀里的

圆滚滚的光溜溜的

小梁山西瓜

同样居抱着

不同的是

长毛狗是跟它的主人

出去散步

西瓜是同我一起

回家

减肥

女人们总觉得自己不够瘦

她们不停地运动

不停地节食

我倒是知道一个快速减肥的方法

疗效好

又免费

那就是多看一看

安安静静在你身边

能跟你过一辈子的

你的

影子

诗三首 马德刚

生日颂——给安的女孩

整个冬天没下雪

昨晚到今天

老天爷一下子全补上了

黄土高坡

摇身一变成了雪国

冒着被冻感冒的风险

我在院子中央

堆了一个雪人

堆着堆着……

成了一尊菩萨。面容姣好

坐西朝东

望着上海

打出吉祥手印

顿时,满天梨花飞

揪花瓣揪情人

揪花瓣,揪情人

揪一瓣,一个情人

被河水冲走,浮沉,淹死

一瓣瓣,揪

一个个,淹死

汤汤水声

完完全全地捂住淹死

无题

什么也不想说

不是沉默 是无语

門后躲着的家鼠 屏住呼吸

贼贼的小豆子眼 充满好奇

诗五首 王攀峰

无题

没有投胎的鬼魂

就没有夜间的躲藏

夜的静

是孤独陪着前行

我孤独地守着孤独

除了孤独

还有远方

墓志铭

我将分行的诗句载入笔的端部

我将生前的文字整理成章

用力凿在石碑之上

落款备注

除了远方

诗歌待续

唯有读诗,才是完整的

悬挂在半空下

违心长跑

密密麻麻的围墙

唯有晚风安抚

支离破碎的柔情

任凭流光璀璨

我高傲,从未弓腰下垂

夕阳西下

唯有读诗

心才是完整的

潮白河的阳光

我将身体的一部分

抛进清澈的河

满满的孤独投向远方

河水、浪花、阳光

找钟爱你们的善良

钟爱你们包容我苍白的眼泪

没有勇气诉说历经苦恼

除了无力的拥抱我别无选择

原谅我的懦弱

原谅我一次次地哭泣

潭柘寺

潭柘寺里

我不曾回头瞭望踏过的脚印

三十一年的世俗

我将抛弃情欲

看淡悲欢离合

将心中的杂念

一推直下

黄色的纳衣

黄得难以刺破女人的心

十指相并,终身脱俗

轻轻地打开[组诗] 梁爱科

贺建飞居然在福泉

今天

在《贵州年度诗歌精选》上

看到贺建飞的介绍

才知道贺建飞

是福泉人

福泉那个地方

我去过两次

一次是一个音乐颁奖典礼

一次是协会组织的创作采风

每次在那里

我都喝得很醉

都是和几个搞音乐的朋友

就是没有贺建飞

一直没想到他在那里

总感觉他在毕节的哪个地方

下次如果再去

除了找他喝酒以外

我还要他陪我

去逛洒金谷和郭镜桥

弱势

校门打开的时候

我正好路过学校门口

密密麻麻的学生

潮水般

向我涌来

我鹤立鸡群

却手脚无措

春运

买车票的人弯弯拐拐地

排了三四百米

我没有插队

排到了火车站转盘的岗亭下

后来九个

八个

七个

六个

五个

四个

三个

二个

轮到我的时候

没有票了

某某豆花面

某某豆花面

虽然也是豆花面

但确实要比别的豆花面好吃

尤其是干熘

对我来说

简直就是一场血腥的侵略

如果它的豆花

是转基因大豆做的

我愿意承受它的所有硝烟

并把自己当作来生的遗址

让大家都不要忘记

太直白了

他们说我写的诗

太直白了

诗四首

沙克

那冒烟的人

那冒烟的人在夜奔

看不见他修辞格中的黑色幽默

那冒烟的人在山顶飘摇

听不见他夹在断代史里的心思

故国不介意人生漫长或苦短

在乎一江一河的温度

在乎肚量

容得下屬地的平凡

简直不是诗

我从来不反驳他们

小时候

我生活在农村

上顿下顿都是

吃红苕洋芋和苞谷饭

流过的泪水

可以说

比吃过的油水还要多

我对自己

要求不高

偶尔能写点儿口水话

表达一下自己的想法

就算满足了

不图别的

令冒烟的人把冒烟的内因

熄灭于喉咙

在东吴、金陵和江淮的竹林中

三种冒烟的人都退了火

合用一把桃花扇,话题清淡

朝向今年明年悠闲而来

弄醒一块沉睡的金币

不要批评一块金币

它们心里缺少昂贵的东西

弄醒它,让孩子们开心

清澈的太阳还得从早晨出现

从皇历的流波中,捏出

吉光片羽,辨认乾隆爷的字

那个把一点写在一横下面的:浦

它刻在浦楼的石座上

为行舟护航,为望眼所惊疑

狭长的洲,前朝的前朝

截留下来的一只辫尾

被野芦簇围,被枫杨、皂英、泡桐

被二十多种灌木乔木草芥遮掩

楼顶的笼灯红出十里以外

这里只说野芦、槐和垂柳

鹧鸪爱食野芦根下吸附的毛虾

白鹭爱抓着柳枝过宿

爱槐花蜜的书生不如爱一个

故意把一点写在一横下面的字

浦:南船接北马的驿站

康雍乾三代下江南的御码头

五十万众生的河道、漕运总督之埠

吴棠升擢吟饮的淮扬菜之都

皇恩浩荡,把一个点写成石头

压服水患和外患

洲子头的戏亭里悠出了拉魂腔

曲里拐弯下不了扬州、苏州、杭州

去得了苏北、鲁南、皖东北及豫东

淮人念旧,被改造的字从折子戏里发散

接成风土水系的网

接成手绢与淮河,竹板与沭河

小锣与灌河,小鼓与盐河

以及三弦琴与黄河

花褂子与泗河的众流,众愿之网

拉魂腔感应皇恩浩荡一个字

把一点写在一横下面的:浦

爱狭长的洲,野芦、槐和垂柳

爱鹧鸪嘴里弹动的毛虾,白鹭的夜

不如爱槐花蜜里故意的浦

感动

浪潮退到海里,退,退回去很远

从山崖底的卵石堆中爬出螃蟹、海星和珍贝

它们披着水光,分头蠕动着

张开肢体的大小缝穴

看似吸氧

暗自释放着天际线对这边的召引

多么尽力的颤动

那是无声的,那是

它们留在遍地是马鞍藤的此岸的福分

诗四首 金小杰

叩拜

父亲的一双膝盖

没跪过天,没跪过地

更没拜过佛祖和菩萨

去年五月,大雨抽打着麦子

所有的麦穗都猝然扑地

父亲紧握镰刀,在

狂风暴雨的胶东平原上

向每一株跌倒的麦子屈膝

错误

在这个春风沉醉的下午

我翻山越岭,逼近

十万亩水泊梁山

打赤膊的那群山东大汉

早已在山头立好旗杆

摆桌,上香,磕头,摔碗

黑脸的张飞大声喊着兄弟

喊得体内上百座大山拔地而起

其实,春风沉醉的夜晚

我更愿,洗手调羹

生生死死只同自己纠缠

养老保险

父亲年轻时下过工厂

打赤膊,干苦力

豆大的汗珠爬满脊梁

二十几岁的山东汉子

胸腔里起伏着大片的高粱

六十岁这年,父亲补交保险

在市民服务中心的大厅里

变成了一个迷路的孩子

当我赶到,父亲正攥着手机

紧贴着休息区的几把椅子

我突然明白:自己是

父亲最后的儿子。我必须

小心翼翼地活着,活成

父亲唯一的养老保险

秘密

姥姥生前留下的土碗

我用来喝酒。俯仰之间

一条大河从天而降

那个跪倒在河边的女人

颤巍巍地洗手洁面

反复濯洗着一生的苦难:

她的前夫想做英雄,远村荒山

临走前只看到一张十六岁的侧脸

后来,走街串巷的货郎接她回家

只花了两大串铜钱

我放下碗,河水渐响,白云渐远

一头银丝开始返青,红绳发梢

眸里含水。春风渐弱的夜晚

姥姥从不提及过往,却在生前

把一生的秘密埋在我的脸上

那么隐晦,又那么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