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唔识七
1
十五这夜,天上月正圆。
丽江古城内的土司衙门——木府如今张灯结彩,灯火通明。
整个古城沉浸在欢欣热闹的气氛中,究其原因,还是自从木府得到大明皇帝朱元璋赐姓以来,风头一时无两,引得番邦纷纷来贺这份殊荣。
土司木正大摆宴席、宴请一众番邦来客。
庭前的歌舞声不绝于耳,据说来贺的番邦不但带来了各种各样新奇的礼物,还准备了精美绝伦的歌舞。
阿弥月端着菜盘躲在帘子后面,偷偷看着那些舞姬——那个金发碧眼的姑娘怎么能把腰扭得像水蛇一样?
她看得着实投入,连身后有人靠近都没有发现……
“抓到你啦!”
阿弥月被人从身后抱住,男人的声音黏糊糊的,带着轻快的笑意。
她连忙稳住身形,才不至于打翻手中的菜盘,回过头皱眉叫道:“木玺!”
大概是被她的严厉吓到,木玺立刻松开了手,像个做错了事儿的孩子一样耷拉着脑袋,站在一旁,眨巴着眼睛,忐忑地看着她。他本就生了一张娃娃脸,如今这副模样,更叫人不忍心苛责。
木玺瘪着嘴,可怜兮兮地说道:“不要生气嘛,阿弥月。”
阿弥月憋到胸口的那股气就这么跑了个无影无踪,她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看着木玺。
木玺是土司木正的小儿子,因为小时候发过一场高烧,烧坏了脑子,智力一直停留在孩童阶段。他十岁前一直在外求医,后来才被接回府里。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一直远离木府云波诡谲的斗争,在这深院之中做着他的小少爷。说得好听点儿,算是个富贵闲散人。
阿弥月发不出脾气,只好问道:“你不在位置上好好坐着看,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看那表演好看,想让你也来看看。可是刚才去厨房找你,他们都说你不在。”
木玺顺手把她手里的菜盘一放,就抓起她的手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道:“走,跟我看歌舞去。”
阿弥月目瞪口呆,木玺竟然要拉着她去看歌舞?他到底知不知道她的身份只是厨房里的丫头而已?然而木玺傻归傻,力气倒是像蛮牛一样,让她挣脱不开。她怔怔地看着木玺的后脑勺,认命地想:好吧,以木玺的心性,恐怕真的没有尊卑有别这么一说。
想到什么就说出来,想到什么就去做,这是只有木玺才会做的事情,也是让她最为羡慕的一点。
怔忡之间,她已经被木玺拉到人声鼎沸的庭前,木玺按着她在自己旁边坐下,她顿时手脚僵硬。她浑身不自在地四处望了望,还好,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歌舞表演吸引了去,并没有多少人在意她的到來。
阿弥月松了一口气,拜木玺的身份所赐,她有幸找了个好位置观赏歌舞表演,这倒是让她自在了不少。正想着,木玺抓起一串葡萄塞进她的怀里:“快吃,快吃,阿爸说这是波斯的使臣送来的呢。”
阿弥月尝了一个,果然香甜。
见她吃了,木玺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阿弥月的眼睛被他那灿烂的笑容晃得有些花,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空中飞来一条飞毯,引来人们一阵惊呼。原来是个身着红色羽衣的波斯美女在那飞毯之上,身姿轻盈,正翩翩起舞。那飞毯也不知受了什么怪力牵引,竟然可以在空中悬浮。
“哇!她好厉害!又漂亮又会飞哎!”木玺震惊地看着飞毯,鼓掌道。
“有什么了不起的。”阿弥月撇撇嘴,“不过是障眼法罢了,我也会飞。”
“哎?真的吗?”木玺更加震惊地看着阿弥月。
阿弥月心虚地揉了揉鼻子,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也会逞这些毫无意义的口舌之快了?还是要怪木玺,不过只是波斯的女人,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吗?
波斯飞毯缓缓下落,飞毯上的美女媚眼如丝,还在如灵蛇一般舞动着。她迈着轻盈的步伐,手中捧着一个罐子,款步走到木正面前,看样子是要献礼。
就在这时,还在饮酒的客人们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纷纷瘫软在地,一时之间,满是酒杯碎裂、筷箸落地的声音。在一片混乱之中,阿弥月只看到寒光一闪。
她定睛一看,原来是那波斯美女从罐中抽出一把匕首,朝木正刺去!
女刺客大叫:“大明皇帝的走狗,拿命来!”
还好木府守卫森严,很快便有护卫挡在木正身前,与那女刺客缠斗起来。席间,不少乔装成客人的刺客掀桌而起,尖叫声、打斗声不绝于耳。
“阿弥月小心!”
阿弥月还没回过神来,就被木玺扑到在地。
男人明明吓得眼睛都红了,说话的时候带着哭腔,却还是勇敢地对她说道:“阿弥月别怕!我、我保护你!”
余光里,几个影卫追逐着逃窜的刺客而去。阿弥月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看着木玺无奈地笑了起来。
一片杀伐混乱之中,她抬起手拍了拍木玺的背。
“在你保护我之前,先把话说利索吧。”
2
月上中天。庭院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距离刺客行刺已经过去小半个月的时间,那女刺客和她的同党被悉数拿下,后又不堪严刑拷问,终于交待这次的行刺是因为木府曾受朝廷之命出征波斯,波斯人这才前来寻仇。
阿弥月蹑手蹑脚地来到厨房,厨房的角落里放着两个大酒坛,用红纸将坛口封得严严实实。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依旧能嗅到坛内飘出的酒香。
这是丽江最出名的木老爷酒。除了进贡给大明的皇帝,只在木王府内流通,普通百姓穷极一生都无法品尝个中滋味。同样,也正是事发当日宾客饮用的酒。
根据那女刺客的交代,他们先在酒中下毒,麻痹客人,跟着才出手杀人。但阿弥月觉得这样的说法着实奇怪,木府守卫森严,既然有本事在酒中下毒,又何必大动干戈多此一举行刺呢?
来行刺的,真的是波斯人吗?
阿弥月对着酒坛子探查之际,又听见那熟悉又恼人的声音。
“阿弥月,你也肚子饿了吗?”
突兀响起的声音使阿弥月如遭雷劈。她慢慢地转身抬头,看见坐在房梁上的木玺。
木玺手里捧着一个啃了一半的羊骨架,嘴巴上还有没来得及擦干的油。他呆呆地看着阿弥月,绽放着单纯无害的笑容。
木玺走到阿弥月面前,颇为大方地递上那个被他啃得满是牙印的羊骨架,真诚地说道:“喏,给你吃,不要偷酒喝。阿爸知道要打你屁股的。”
话虽如此,他的眼睛却还一直盯著阿弥月手中的羊骨架,不时舔嘴唇咽口水,显然意犹未尽。
阿弥月哭笑不得,又觉得有些奇怪,于是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在厨房?”
木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我晚上没吃饱,躺在床上睡了半天都没睡着。”
阿弥月皱起眉头:“是没吃饱,还是你房里的那些丫头又跑到大少爷和二少爷那儿去献殷勤了?”
木玺嘿嘿嘿地笑了起来:“她们和我说,大哥二哥房里有夫人有孩子,需要很多人去照顾。我只有一个人嘛,没关系的。”
阿弥月顿时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就是因为木玺心思单纯又好说话,所以连下人都明目张胆地欺负他,只将他看成是什么都不懂的傻子。
阿弥月叹了口气,将羊骨架塞回木玺的手里,说道:“你吃吧,我不饿。”
谁知明明馋得不得了的木玺不但不接,还一个劲儿地推回给她,说道:“你吃,我已经吃饱了!”
“真的吗?”
木玺不会撒谎,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阿弥月见他那副模样,心中不是滋味,认命地挽起袖子,说道:“去院子里坐着吧,我给你煮东西吃。”
“真的吗?”木玺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很大,迸发出光芒来。他倾身给了阿弥月一个拥抱,开心地说道,“谢谢你!阿弥月!”
等阿弥月从那个拥抱中回过神来的时候,木玺已经跑了。她怔怔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过了好一会儿才无奈地摇了摇头,熟练地摆弄起厨具来。
这样天真无邪的人,这世上恐怕就只剩木玺一个了吧。他的痴傻于这世间而言,也不知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烤着乳扇的阿弥月一边看着炉上的火,一边扭头看向角落里的酒坛子。有木玺在这儿,她并不好做事……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木玺从门外探进一个脑袋,望着她奶声奶气地问道:“阿弥月,阿弥月,可以吃了吗?”
阿弥月赶紧收敛心神,飞快地答道:“好了。”
木玺开心地鼓掌:“阿弥月最棒了!我要替你去向阿爸讨银子!”
阿弥月笑着摇摇头,想她在木府帮厨,收入还是颇丰的,自然不会在意银子。可木玺对她一脸崇拜的样子让她脑中灵光一闪。
木玺信任她。在这偌大、森严又关系复杂的木府中,木玺的信任着实是件难能可贵的事情。而这份信任,也许可以帮到她……
阿弥月咬了咬下唇,心中做了一个决定。
将新鲜出炉的乳扇端到木玺面前,明明已经二十五岁的男人还像个孩子一样跳了起来。他手舞足蹈地去抓食物,不出意外被烫了一下。
阿弥月见时机成熟,连忙大胆地握住了他的手。她偷偷地咽了口口水,小心地藏好砰砰的心跳声,从怀中抽出一条丝帕,动作轻柔地为木玺擦拭起烫伤的指尖。
她抬起头,忐忑又羞涩地看着木玺。木玺还是那副呆呆的模样,无辜不解地看着她。
阿弥月咬咬牙,将眼睛闭上。她踮起脚,凑到木玺的唇边,勇敢地落下了一个吻。
皎洁的月色下,木玺瞪大眼睛,秀气的娃娃脸立刻红了起来。
阿弥月离开了些,看着木玺认真地说道:“我不要银子。我要的是,从今以后不让任何人再看轻你!不让任何人再欺负你!”
木玺惊讶的神色到了最后,又变成近乎憨傻的纯真笑容来。他的脸红红的,连同耳朵都红了,眼里满是明亮动人的光芒。
3
三日之后,木王府宣布将为末子娶亲。
丽江古城中开始流传这段风流轶事,据说是小少爷木玺泪眼汪汪地跑到土司面前忏悔,说他和一个姑娘有了肌肤之亲,无论如何都要对人负责任。土司老爷没办法,只得同意他娶那个姑娘入门。
那个姑娘当然就是阿弥月,那些话,自然也是她教木玺说的。转眼之间,她飞上枝头,从帮厨一跃成为木玺的未婚妻。这亲事虽说是她用一个吻骗回来的,但她之所以敢这么做,除了因为木玺心思单纯,还因为她是木玺捡回来的,木玺待她一直比旁人亲厚。
丽江古城自由木府管治以来,风调雨顺,城泰民安。
彼时的阿弥月蹲在街边,贩卖着香喷喷的烤乳扇,遇上了来城中游玩的木玺。
木玺的身份全丽江的人都知道,人民敬重木府,自然也对这位小少爷礼让有加——尽管大家都清楚他心智不全,不过是木府的累赘。
木玺开开心心地逛街,直到循着香味来到阿弥月的摊位前。他像只小狗一样嗅着香喷喷的烤乳扇,眼睛又圆又亮。阿弥月懂得察言观色,立刻恭敬地递上一串给木玺。
谁知木玺几口吃完,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指着她说道:“好吃!好吃!我要她跟我回家,天天做这个给我吃!”
小少爷的话自然无人敢不听,于是当天阿弥月就收拾了行囊,跟着木府的下人进入木家,正式开始她的木家丫头生涯。
阿弥月被分配去厨房帮厨,木玺常来找她玩儿,每次来都会带好些新奇玩意给她。这些特殊的“关爱”事后总会惹来府中下人的窃窃私语,更别提如今阿弥月麻雀变凤凰。
幸运的是,木府大少爷和二少爷一个崇文一个尚武,为了下任土司之位明争暗斗,府中众人纷纷各站阵营,反倒使毫无竞争力的木玺就仿佛被杯葛在外。没有人会加害他,同样的,府中也没有什么人将他放在眼里。就连那些议论,也变得不痛不痒起来。
阿弥月坐在房中——如今她已经搬到宽敞明亮的主人房,房内布置得喜气洋洋,桌上堆满了不知是谁送来的礼物。她对那些礼物并无兴趣,敏锐的听力倒是捕捉到门外下人们毫不打算掩饰的闲聊声:
“我就说她天天缠着三少爷,一定另有所图吧。看看人家,现在可是变成少奶奶了呢。”
“那又怎么样?就算是做少奶奶,不也只是嫁了个傻子吗?”
阿弥月皱了皱眉头,又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那脚步声十分轻快,还带着几分唐突冒失,不是木玺还能是谁?
阿弥月起身,将房门拉开,果然看见木玺捧着个东西,喜气洋洋地朝她跑来。她用余光看了看旁边,那两个刚才议论过他们的下人还站在一邊,一副堂而皇之的模样。
“阿弥月,阿弥月,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木玺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竟然是古城里最有名的米线店中卖的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线。白玉般晶莹剔透的米线像鱼儿一样藏在清汤里,上面还铺陈着葱花和肉臊子,不断地冒着香气。
阿弥月看着米线好气又好笑,问道:“家里又不是没东西吃,你带这个回来干什么?”
“哎?”木玺没想到阿弥月会是这个反应,有点儿失落地说道,“我吃的时候觉得很好吃,就想带回来给你也试试。我怕凉了,一直捧在怀里呢。”
阿弥月怔怔地看着木玺的胸口,那里被滚烫的米线烫红了一大片,她的心中一时百感交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两个下人大约是看见木玺那副木木呆呆的样子觉得可笑,互相对视一眼,偷偷地笑了起来。阿弥月听到那笑声,眉目一敛,沉下脸来。她走到下人面前,严厉地说道:“少爷回来不问好,还有规矩吗?”
下人被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不敢说话。连木玺也惊恐地看着忽然发作的阿弥月。
阿弥月冷冷地说道:“我不管你们以前是怎么对待少爷的,从今天开始,少爷的事儿就是第一重要的事儿,如果再让我发现你们对少爷不敬,不要怪我对你们不客气。”
她阴狠起来的模样有几分吓人,下人的头低得更低。阿弥月凑到她们面前,压低了嗓音说道:“少爷脾气好,不和你们计较,但我不是。我打小就混迹街头,什么人、什么事我都见过。少爷可以原谅你们,但我不行。”
那两个下人是真被她的气场吓到了,连忙恭敬地向木玺行了礼,就匆匆跑了。
替木玺出了一口气的阿弥月转过身,发现木玺正傻乎乎地盯着她看,这反倒让她不好意思起来。
“阿弥月……”木玺讷讷地道,“你刚才好凶啊。”
阿弥月哭笑不得,道:“你以为我是为谁才变得这么凶的?”
木玺不懂,十分谨慎地问道:“以后我们成了亲,你会不会也这么凶我?”
“我凶你,你就不娶我了吗?”
木玺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答道:“不,还是要娶的。我喜欢阿弥月。”
这下反而轮到阿弥月愣怔起来,她认真地看着眼前的娃娃脸男人,也许是天性使然,他总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所以这样情深义重的话从他的嘴巴里讲出来,反倒流露出一种近乎纯真的执拗来。
阿弥月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喜欢我?”
“因为阿弥月做的烤乳扇全丽江,不,是全天下最好吃的!”木玺板着手指头数了起来,“阿弥月会陪我玩儿,阿弥月不会凶我,阿弥月会做很多好吃的……”
阿弥月笑了笑,轻轻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是在问他还是在问自己:“木玺,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作喜欢?”
木玺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忽然低下头对准阿弥月的嘴巴亲了下来。
“阿弥月喜欢我,我喜欢阿弥月。”
阿弥月半天都回不过神来,大概是在木玺的思维里,她亲吻了他,那这种行为就代表着喜欢。
只是木玺对她的喜欢,全部来自于她的谎言。
4
入夜,本应就寝的阿弥月忽然听到一阵异动,她起身走到窗边,果然看见夜色之中埋伏着几个黑影。
阿弥月对着夜空吹了声口哨,月光下那几个黑影立刻消失不见。
被那些连潜伏都不懂的废物恼得没有了睡意,阿弥月干脆往木玺的房中走去,想看看木玺的情况。
她动作轻巧地来到木玺的床前,四仰八叉的他躺在床上睡得正香,连被子都掉在了地上,还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
木玺大大咧咧地流着口水,也不知又梦到了什么好吃的,一张娃娃脸在月下愈发显得单纯无害。阿弥月看着看着便笑了起来,抬手轻轻拂去他嘴角的口水。
指尖贴在他的嘴角上,不断有温度传来。阿弥月猛然醒悟,这似乎并不是一个正常的举动和距离。
她对木玺的感情,似乎太多了些。
阿弥月皱起眉头,她当然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她赶紧离开。走之前,还不忘替木玺掖好被子。
安静的夜里传来几声突兀的鸟叫,阿弥月收回迈向卧室的脚步,转而向后山走去。
月黑风高,后山早有三个人等在那里。他们皆是黑色斗篷,以面罩遮脸的打扮。
阿弥月冷着脸走上前去,他们立刻向她行礼:“见过大人!”
“怎么只有你们?丁戍呢?”
“上次我等去捉拿刺客便与丁戍失散。”
“再去找,是死是活,都要把人带回来。”阿弥月皱眉挥了挥手,又问道,“上次刺客行刺木正一事可有查到什么线索?是否真与波斯人有关?”
“以目前的线索来看,恐怕是的。”
阿弥月沉吟道:“边疆战事刚刚平稳,若此时木府与波斯再度大动干戈,边疆不稳,只怕会危及大明江山。”
“还请大人指示!”
阿弥月想了想,说道:“若真是那些波斯人所为,他们报着必死之心前来报仇,没有得手一定不会罢休。他们很有可能会在三日后的婚礼上动手,到时你们事先埋伏,一定要赶在木府之前将那些刺客捉拿,暗中处理掉。”
“是!”
三个下属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阿弥月看着眼前沉沉的夜色,疲惫地按了按眉心。
她本是大明朝东厂的密探。洪武年间,木府虽然得圣上赐姓,可多年来,木府的势力不断壮大,朝廷对木氏一族始终不能全然信任。东厂接到暗谕,要她秘密潜入木府,监视木府的一举一动。不想在监视期间,竟出现有人行刺木正一事。眼下形势复杂,难辨敌友。她选择嫁给木玺,一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二是为了设局诱出真凶,平息祸端。
想到这里,阿弥月不由得一叹:木玺诚心待她,她却利用了他。
树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跟着是木玺的呼喊声:“阿弥月!阿弥月你在不在这里?”
阿弥月一惊,月光之下,只穿着中衣的木玺就这么跌跌撞撞地朝她走来。
她连忙迎上去,问道:“你怎么来了?还穿得这么少,着凉了怎么办?!”
木玺还是那副欢天喜地的脸,拉住她的胳膊说道:“阿弥月,阿弥月,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自己睡着了,你来看我,不但给我盖被子,还替我擦口水,然后我就醒了。我想去找你,你却不在房间里……”
“所以你就找到这儿来了?”阿弥月看着他,无奈地问道。
“我们是不是心有灵犀?!”
木玺的热情让阿弥月哭笑不得,感叹道:“你都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些词儿啊?”
“阿妈教我的。”木玺笑了笑,声音里却带上了一丝伤感。
木玺的阿妈在木玺小的时候就去世了,这段过往阿弥月还是知道的。所以木玺才会爹不疼娘不爱,一直在外面被放养。只是阿弥月见木玺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实在是没有想到,阿妈的离去对于他来说始终是意难平。
“小的时候,阿妈陪我去外面治病。那个时候我总是问她,为什么阿爸不陪我们一起来呢?阿爸有没有在思念我们呢?阿妈就跟我说,汉人有句话,叫心有灵犀。我们这样思念着阿爸的时候,他一定也在思念着我们。”
真的是这样吗?阿弥月不忍打破这个善意的谎言,木正显然不是一个在意儿女情长的人,如果是的话,木玺和他的娘亲也就不会流落在外这么多年。恐怕也只有像木玺这样没心眼的人,才会一直相信这种骗小孩的话。
思及此处,阿弥月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木玺的头。
男人明明比她高,却像个小孩一样任由她摸着脑袋,乖顺得如同一只大型犬。
“阿弥月呢?”
阿弥月一愣:“我?我什么?”
木玺瘪着嘴巴,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说道:“阿弥月知道我姓木,知道我是谁的儿子,知道我的家在哪里,可是阿弥月的一切我都不知道。”
阿弥月不禁失笑,想她的名字本来就是为了掩饰身份而起的化名,她真正的名字是什么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又如何告诉他呢?可这样只有他们两人的夜晚,使她突然想交托自己的秘密。
她说道:“我啊,我从小无父无母,混迹街头,想吃东西就得靠去抢。有一天,一个好心人把我捡回了家,他说,只要我每天乖乖接受训练,就不用再怕饿肚子。我每天练啊练啊的,就这么长大了。”
木玺挠了挠头,傻乎乎地问道:“是练习怎么烤乳扇吗?”
阿弥月忍俊不禁:“是啊,就是练习怎么烤乳扇。”
她说的自然是自己在东厂过的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如今在木玺的错误理解之下倒成了一个岁月静好的误会。阿弥月无意戳破,在木玺的脑海里,她是一个简单的人也好。毕竟他们之间所剩下的时间不长了,她迟早是要离开这里,怎么可能真的做木府的三少奶奶?
木玺主动牵起阿弥月的手,这动作让阿弥月有些惊讶。
“阿弥月,要是有一天我能离开木府,我们就随便找个地方,我陪你卖烤乳扇好不好?”
——木正就算看你败光木府家财,恐怕也不会放任自己的血脉流落在外吧。阿弥月到底还是把这句话吞回了肚子里,点了点头,答了一句“好”。
木玺立刻扬起笑容对她说道:“好冷哦,阿弥月,我们回家吧。”
阿弥月握紧了木玺的手。
即使只是一场镜花水月,即使再怎么短暂,眼前的温暖是真实的,也是她唯一想要紧紧抓住的东西。
5
终于,到了木玺和阿弥月大婚这日。
按纳西族人的习俗,阿弥月骑在高头大马上,接受百姓的祝福,再被木玺迎娶进门。
人们喜气洋洋的,也不知有多少是在真正为他们祝福。
阿弥月踏进大厅时,木正端端正正地坐在堂前,目光中透着威严与审视,就是没有身为父亲的慈爱。
木玺对身边的一切都浑然不觉,欢天喜地地拉着她的手。
阿弥月忽然想起自己曾经问过木玺,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她从来不敢相信她说的喜欢是男女之情,木玺的心思太纯粹了,纯粹到人家对他好,他就自然对人家好的地步。
他说的喜欢她,不過是因为她是这偌大木府中唯一对他好的人罢了。她对他又何尝不是一样呢?想她孤苦漂泊半生,所求的并不是征战杀伐、替厂公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她只是想找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她是在黑暗里生活得太久了,才特别渴望光芒。对于她来说,木玺就是那道光。她见过了太多血雨腥风,人心难测,反倒是木玺这样的人才能让她安心。
只是木玺到底比她纯粹,她要权衡顾虑的东西太多,双手也不知沾着多少人的鲜血,她根本不应该站在木玺的旁边。
再多一会儿,只要再多一会儿……阿弥月在心中默默地对自己说,她一定会干干脆脆地离开,不会耽误木玺的人生。
正想着,木玺已经牵着她的手跨过门槛后面的马鞍,走到木正的面前,准备行最后的礼。
变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人群中忽然拥入许多黑衣刺客,他们亮出手中的利剑,朝木正逼去。
一时之间形势严峻,宾客发出尖叫声,场面混乱极了。也不知是谁撞了过来,差点就要将阿弥月和木玺撞散。阿弥月反手拉住木玺将他护住,大叫道:“收网!”
被阿弥月安插在暗处的影卫立刻跳了出来,与那些刺客缠斗起来。阿弥月小心翼翼地护着木玺,低声安慰道:“木玺,别怕,我……”
打断阿弥月的话的,是利刃刺穿肉体的声音。眼前血光飞溅,心口处也传来钝痛。阿弥月不敢相信地低下头,一把锋利的匕首横陈在她的胸口,刀剑上正滴着鲜红的血液。
她慢慢地回过头,看见的是木玺那张略带抱歉的脸。
木玺猛地将匕首抽出,阿弥月向后一倒,跌进他的怀里,这才听见木玺在她耳边低喃的声音:“对不起,阿弥月。只有这样,我才能获得自由。”
阿弥月张了张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她大口大口地吸着气,想要苦笑一声,却只感受到了刻骨的疼。
木玺的样子渐渐地模糊了起来,他再不是那个天真憨傻的少年,他的脸上开始有了很多很多复杂的情绪——那是她见过太多的、属于成人尔虞我诈的情绪。
那不是木玺该有的样子。
不,或者是说,那是真正的木玺,只是她没有见过。
余光里,木正在暗卫的护送下逃走,紧接着,就是木玺在她耳边说话的声音。
木玺说,他从小跟随母亲长大,每一天都过得很痛苦。他无比憎恨他的父亲,憎恨这个道貌岸然的男人。他曾经想远离木府,可是他的身体里流着木府的血,木正不会让他流落在外,于是强行将他接了回来。
为了躲过木府的权力斗争,势单力薄的木玺只有装傻来保护自己,同时也寻找着一切从木府脱身的时机。他在无意中发现了有朝廷密探潜入木府的秘密,于是以此为筹码去和木正谈判,表示愿意替他除掉朝廷派来监视他的探子,条件是从今往后他远离木府,木正不得再做干涉。
阿弥月艰难地喘了口气,说道:“所以,对木正的行刺都是假的?”
“你们是大明的密探,实在太会藏了。我只有利用外族与木府之间的矛盾,才能引你们现身。只有斩草除根,方能除去后患。”
阿弥月笑了起来,生生地咳出一口血,说道:“所以,娶我也是假的?和我说的所有话,都是假的?”
木玺的眉宇间全然没有了对她的纵容、宠溺与款款深情。他如同看一个陌生人般看着她,淡淡地说道:“是啊,都是假的。”
他抬起手来,抚过阿弥月的脸颊,说道:“相比你,我更想摆脱木家的身份,我更想要自由。”
这冰冷的言辞让阿弥月的心急剧地冷了下来。疼痛的感觉渐渐淡去,她发现也许是自己命不该绝,尽管流了很多血,却没有立即死去。
阿弥月冷笑起来,也许这是上天给她的机会,报复一个她如此相信的人的机会。
她用尽全身力气,将木玺拉到她的面前,说道:“木玺,你知不知道像我们做影卫的,可以死。但只要我们还活着,就一定会想尽办法报仇。很遗憾,你的匕首一点儿都不准。”
她猛地吻上了木玺的唇。
我爱你啊,木玺。她想,你曾经是我所有的阳光来源,我以为你能救我出黑暗的,可是,你为什么要骗我呢?
又或者,为什么不骗我一辈子,甚至一刀杀了我呢?
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的时候,她的唇齿间翻出了一柄又薄又利的刀片。
在木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用刀片划破了他的脖颈。
看着男人缓缓地倒下,阿弥月想,也许她和木玺,谁都没有爱得很深,不然就不会在最后,两人选择的始终还是自己。
结束了。
阿弥月想,一切都结束了。
尾声
没有人比木玺更渴望自由。
而从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那天起,他就知道,这世上并没有真正的自由。木府三少爷的身份如烙印一般将伴随他一生,恐怕只有到他死的那一天,他才能摆脱它的桎梏。
被接回木府以后的每一天,他都过得很寂寞。这森严又偌大的地方,并不是他的家。他只能装疯卖傻,躲过所有的明枪暗箭,保住自己的小命,等待离开这里的那一天。
直到他遇见阿弥月。
阿弥月蹲在街边卖着烤乳扇,可是眼底满是桀骜和冷漠。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孤独,和他一样,只是他们两个人都很好地将那点儿情绪掩藏了起来。于是木玺把阿弥月带回了家,他想有这个人在自己身边,说不定他能过得快乐一点儿。
知道阿弥月的身份是在很后面的事儿了。
木正虽然臣服于大明朝廷,可并不希望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傀儡。他在朝中的眼线告訴他,木府之中布了密探监视他的生活。木正不想生活在监视之下,所以才想将那个密探找出来,暗中除掉。为此,木正安排人手在宴席上对自己行刺,就是想引这密探现身。那晚,木正安排的人果然抓住了阿弥月的手下,他们供出了阿弥月的身份。
就是在那时,阿弥月亲吻了木玺。
木玺是高兴的,他以为阿弥月喜欢他,他以为他终于可以告别孤独。可当他向木正提出要娶亲的时候,木正勃然大怒,告诉了木玺阿弥月的身份,同时也告诉木玺,无论如何,他都要杀掉阿弥月这个危险的女人。
那时木玺才知道,原来阿弥月说要嫁给他,不过是为了自保。可几乎就在同时,他想,如果阿弥月那么想活下去,那他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她的性命。
从那天起,他就在谋划。
好在他只是装傻,不是真笨。
能让阿弥月逃出生天,摆脱木府追杀,甚至是摆脱密探生活的唯一的方法,就是让她假死于人前。
那一刀,他并没有扎进她的致命处。
那些话,也不过是骗她的说辞。
因为这世上比爱更长久的,始终只有恨。
阿弥月只有恨着他,才能过完这一生。
这些他从来没有对阿弥月说起过的话,他打算将它当成一个秘密,永远不会对第三个人说起。
毕竟,能在她手上获得自由,是于他这一生而言,最好不过的事儿了。
毕竟,她能活下去,就是最好的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