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智杰
摘要:科尔沁地区是蒙古族的原居地,随着汉族人口的大量迁入语言文化随之跟进,在与蒙古族语言文化融合的过程中,不仅凝练了独具特色的汉语方言基本词汇,而且形成了瑰丽多姿的一般词汇,詈骂语就是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科尔沁地区汉语方言詈骂语是东北方言中较独特的一支,构词方式以偏正居多,大量后缀的运用更是别具一格。泼辣、魔性、音韵和谐的詈骂语是科尔沁人喜爱音韵的自然再现,是科尔沁人情感的本真流露,也是对人类自身崇拜与颠覆的深刻再现。
关键词:科尔沁地区;汉语方言詈骂语;构词方式;文化阐释
“科尔沁”一词在不同的时代有着不同的含义。《蒙古秘史》中的“科尔沁”是士兵的名称。成吉思汗建国后,是对生活在额尔古纳河、海拉尔河、呼伦湖一带哈布图·哈萨尔族群的称谓,明朝末年,是对哈布图·哈萨尔的第14代孙子奎蒙克·塔斯哈喇儿子部落的称谓,其生活的北起嫩江、南到西拉木伦河、西以大兴安岭为界、东与建州女真相接的这片草原,后来被称为科尔沁草原。“科尔沁”也因此由部落名称变成了地域名称,并逐渐为世人熟知。现在的科尔沁草原是清代科尔沁草原的一小部分,本文的科尔沁是行政区划的名称,专指通辽市。科尔沁地区不仅是蒙古族的原居地,也是我国最大的蒙古族集聚地,汉族、满族、回族、朝鲜族等都是于不同时期从不同地方迁徙而来,就汉语而言,是东北、华北、华东等方言与科尔沁本地方言相互渗透融合形成的,这其中也吸收了蒙语、满语等少数民族语言,成就了独具色彩的地域方言与文化。泼辣、魔性、音韵和谐的詈骂语是其重要组成部分,是东北方言詈骂语中较独特的一支。
一、科尔沁地区詈骂语的构成特点
詈骂语属于杂语的一种,是语言的重要组成部分,它违背了人们趋吉避凶、趋雅避俗、趋洁避亵的交际规则,用侮辱对方和对方亲人的词语或是把表示人们最厌恶的词语强加到对方身上,从而达到宣泄过激情绪的目的。它是人们在特定情景下的故意犯忌现象,虽然不能传递正能量,但它却是人类最本真的情感流露。
“詈”,小篆的形体为,《说文解字》解释为:“骂也,从网从言”,是个会意字;“骂”小篆形体为《说文解字》解释为:“詈也,从网马声”,是个形声字。许慎把“詈”与“骂”看成意义相同的转注字,指用粗野或带恶意的话侮辱人。其实“詈”和“骂”并不完全相同,阐释得清楚:“正斥日,旁及日詈”。“詈骂”组成一个词后意义没有发生变化,而詈骂语这一概念在学术界却有多种叫法——“骂人话”“詈词”“詈辞”“詈语”“詈称”“詈言”“骂詈语”等,其内涵的界定也是众说纷纭,“骂人话是一种语言词汇系统的构成材料之一,它主要指一些词和词组,有时也包括一些现成的短句。它的功能是用于侮辱人。”詈词是人们在詈骂他人时所使用的一种词语,是构成詈骂话语的最常见、最重要的单位。”“詈词,就是骂人的词,是以侮辱、伤害、贬斥他人为目的的。”从这些定义中可以总结出詈骂语的两个特点:一是从意义上说带有侮辱性与粗野性,二是从语言单位上看,或词或语或短句。本文探讨的科尔沁地区詈骂语专指粗野或恶意地侮辱人的词语。
科尔沁地区汉语方言詈骂语的构成方式多种多样。
(一)复合式
1.偏正型
傻狍子、土狍子、死猪、懒猪、猪脑子、熊货、熊色、熊包、兔崽子、小猴儿崽子、孩崽子、王八羔子、鳖犊子、野狗、疯狗、四眼狗、癞皮狗、刺儿头、驴脸、小毛驴、野驴、狐狸精、秋后的蚂蚱、井里的蛤蟆、癞蛤蟆、破鞋、短命鬼、大头鬼、没头鬼等。
2.动宾型
放屁、放狗屁、打烂你的狗头、挨枪子、遭天谴、挨黑枪、挨雷劈、下十八层地狱、不得好死、丧良心、挺尸等。
3.主谓型
狗改不了吃屎、猪狗不如、下辈子变驴(猪)、永世不得超生等。
4.联合型
熊包软蛋、瘸骡瞎马、痴眉呆眼等。
(二)附加式
1.加后缀构成的
加“兒”的,如:臭样儿、揍性儿、瘪茄子色儿、小毛驴儿等。
加“子”的,如:土狍子、兔羔子、小猴儿崽子、王八犊子等。
加不规则后缀的,如:
吧唧:虎了吧唧、傻了吧唧、牛了吧唧、二虎吧唧、秃了吧唧等。
巴登:虎了巴登、傻了巴登、牛了巴登、二虎巴登、秃了巴登等。
光叽:虎了光叽、傻了光叽、牛了光叽、二虎光叽、秃了光叽等。
啷叽:虎不啷叽、傻不啷叽、二虎啷叽、牛个啷叽、秃个啷叽等。
拉叽:虎不拉叽、傻不拉叽、秃不拉叽、牛不拉叽、二虎拉叽等。
加叠音后缀的,如:
哄哄:刺儿哄哄、臭屁哄哄、臭哄哄、牛哄哄、二哄哄等。
几几:痴不几几、傻不几几、熊不几几、蔫吧几几、虎吧几几等。
呵呵:傻呵呵、二呵呵、呆呵呵、虎呵呵、熊呵呵等。
2.加中缀构成的
加“个”的,如:妈了个巴子、妈(爹、奶奶)了个腿、牛个啷叽等。
加“不”的,如:虎不啷叽、傻不啷叽、牛不拉叽、酸不溜丢等。
加“了”的,如:秃了吧唧、牛了巴登、虎了光叽、傻了光叽等。
加“里”的,如:花里胡哨、窝里窝囊、埋里埋汰等。
加“拉”的,如:丑拉吧唧、傻拉吧唧、秃拉吧唧等。
加“巴”的,如:贱巴哕嗦、黑巴拉叽、傻巴拉叽等。
3.加前缀构成的
前缀比较少,主要是“二”,如:二不楞、二不楞子、二的呵、二呵呵、二傻子、二赖子、二虎巴登、二虎啷叽、二虎拉叽、二把铲子等。
4.叠音构成的
咧咧、吵吵、嘞嘞、得得搜搜、笨笨痴痴、笨笨呵呵、骂骂咧咧等。
二、科尔沁地区詈骂语的文化阐释
英国语言学家帕默尔说过:“语言忠实地反映了一个民族的全部历史、文化,忠实地反映了它的各种游戏和娱乐,各种信仰和偏见。”科尔沁地区詈骂语是科尔沁地区民俗文化赖以留存、传承的媒介,是深入研究地域历史文化的活化石。
(一)科尔沁地区詈骂语是科尔沁人喜爱音韵的自然再现
科尔沁地区的詈骂语,受北京语音的影响,有一部分带有“儿”字后缀,这种从构词形式上很容易找到规律,如:“不上线儿”“揍性儿”“显大屁眼儿”等构词形式都为动宾式,还有主谓式的“歪昃不上线儿”以及不带有口语色彩的词语。后缀“儿”没有普通话区别词义、词性以及表达喜爱、细小等感情色彩的作用,这些词带上“儿”音尾也不增加新的语义,而且“儿”音尾也不容易去掉,但在语境中表达效果却不同,不带“儿”时贬损的色彩更浓,带上“儿”程度略轻,有时已由贬损幻化成玩笑或亲昵的嗔怪,如“看你那臭样儿”、“变成瘪茄子色儿了吧”。更重要的是“儿”化音的运用,使语言增添了一种积极的、开朗的韵律,贬损者与被贬损者都能从中汲取愉悦,寻找到生活的情趣。除此之外,科尔沁汉语方言中的詈骂语还具有大量的表义丰富的由拟声词充当的独特的后缀,如“吧唧”“巴登”“啷叽”等,并且具有类推效能。就“吧唧”而言,是吃饭时发出的不雅声音,后来也表示其他事物发出的声音或类似的声音,是个拟声词,在科尔沁地区汉语方言中充当了后缀,能构成“二虎吧唧”“傻了吧唧”等詈骂语。带有“吧唧”类的詈骂语,表示人或事物的状态,在原有语义基础上加深情感色彩,使贬义色彩更深更浓,口语色彩极强。汉语的四音节平仄相间、抑扬顿挫,是科尔沁人的最爱,当词语不足四音节时,就会用中缀“了”、“不”等填充,凑足四个音节,如“虎了吧唧”“傻不啷叽”等,其实就此类词而言,构词模式为:词根+中缀+后缀,后面的三个音节都是词缀,为的就是音节整齐、上口,韵味深长。而叠音后缀“呵呵”“哄哄”“叽叽”等,同样具有拟形、拟声、拟态等功效,增强语言的表现力。科尔沁人爱声响、爱韵律这是众所周知的,茫茫草原赋予了科尔沁人另一种人生情怀。
(二)科尔沁地区詈骂语是科尔沁人情感的本真流露
在科尔沁地区的詈骂语中,偏正型使用频率最高,所占比例最多,其次是动宾型。偏正型的詈骂语中心词多为动物类或动物类的幼崽类,如:猪、驴、虎、牛、犊子、崽子、羔子等,这与科尔沁地区的生存条件有直接的关系。在水草肥美的科尔沁大草原,牛、羊、狗、狼、狍子与人们朝夕相伴,是生活的必需品,也是忠實的伙伴,对其脾气秉性认知度非常高,因此就有了细腻的用于描写的詈骂语,而这些詈骂语绝大多数能进入到“像……一样”“……似的”的话语模式中:“(你)像傻狍子一样”“(你)四眼狗似的”构成明喻辞格,也可加“是”或相当于“是”的词语构成暗喻辞格:“(你)是个傻狍子”“(你)变成了四眼狗”,或以暗喻形式直接出现。明喻含蓄,暗喻直接,借喻简洁明了、一针见血,是口语、书面语首选的对象,使用频率相当高。动宾型的詈骂语,本身就带有动作性,而且所指对象明确、具体,在语义的表达上比偏正型的更进一层,“挨雷劈”“下油锅”等几尽天下最恶毒、最残忍之能事,对人和事进行最大化的诅咒与贬损,让其几辈子都无脸见人,永世不得翻身。而“虎了吧唧”“虎不啷叽”等带有附加词缀的詈骂语,在原有贬损意义的基础上程度更深,除了直面事实进行陈述外,更多的是说话者对人生发出的感叹与质疑,世界上真的存在这样的人吗?真的会做出这样的事吗?隐无可隐、忍无可忍,咬碎牙根直陈实情。科尔沁人生活在茫茫的大草原上,夏季的燥热、冬季的寒冷、春秋两季的大风,造就了他们坚硬、坚强、刚正不阿、敢爱敢恨的性格特点,于是在情感宣泄上敢说敢道、直来直往,图的就是直接、畅快淋漓,是自身情感的本真流露。
(三)科尔沁地区詈骂语是人类自身崇拜的间接凸显
人,《说文解字》曰:“天地之性最贵者也”,《礼记·礼运》日:“故人者,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故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食味,别声,被色,而生者也。”“人”字甲骨文写作突出头、臂、胫,头在臂胫的支撑下高扬着,傲视一切的样子。我们的先辈自古就知道自身的优势、地位与价值,明白在有生命的世界里是“最贵”的,是不可企及的,不由自主地产生出“自娇”“自宠”“自大”的心理,整个世界唯我独尊,因此,当同类有了与自身行为不符的言谈举止时,就会愤怒、指责甚至辱骂,发泄内心的不满,将其贬为不如自身的低下、卑贱的猪、狗等,骂为让人心生恐惧的可恶的厉鬼,目的是使其悔改,鼓励上进。表现在语言上有:
“狗”类的:野狗、四眼狗、癞皮狗等。
“猪”类的:懒猪、猪脑子、笨猪等。
“虎”类的:虎个嘲的、虎巴巴、二虎等。
“熊”类的:熊货、熊色(shai)、熊包等。
“牛”类的:牛了吧唧、牛了光叽、牛哄哄等。
“鬼”类的:短命鬼、大头鬼、鬼样等。
其他的如:傻狍子、兔崽子、鳖犊子、小毛驴、狐狸精、笑面虎、秋后的蚂蚱、狼掏的、瘸骡瞎马、驴脸大挂等。
猪、狗、狼、狐狸等动物与草原人关系最密切,是人们物质生活最重要的组成部分,鬼怪妖魔始终存在于人的精神世界中,意味着死亡与地狱。用与人类生活息息相关的事物进行类比联想,最简单也最直接,从而凸显出只有人类才独有的聪颖、智慧、德性、品质。从深层文化心理看,贬损类詈语则是认准了物、鬼不如人,是对人的价值的肯定和礼赞。杨绛先生说:“人称万物之灵并不因为创造了人类的文明;人的可贵,也不在于人类创造的文明。人虽然渺小,人生虽然短促,但是人能学,人能修身,人能自我完善,人的可贵在人自身。”
(四)科尔沁地区詈骂语是人类自身颠覆的深刻反映
世间之事,十有八九不如意,怨天怨地怨自己,排解这种怨气最畅快淋漓的方式,就是极尽侮辱、詈骂之能事,把世界上最难听、最让人不能接受也不能忍受的歹毒之语喷射出来,而这些歹毒之语莫过于对心中最崇拜、最敬仰的以“母亲”为代表的女性进行辱骂,对让人类繁衍生息、不断壮大的男女生殖器官进行攻击。远古时代,生产力水平低下,要想寻求社会的发展,作为社会生产力的人的再生产至关重要,而原始人口的生产特点是高出生率、高死亡率、极低的增长率。生殖崇拜文化就是产生于原始社会对于人类自身再生产的迫切需要。郭沫若的《释祖妣》认为,从古文字学的角度考释,“妣”(午甲骨文)为女性生殖器的象形字,“祖”(且甲骨文)为男性生殖器的象形字。原始人类的生殖崇拜是一种遍及世界的历史现象。当人们把某一事物当做崇拜对象时,这一崇拜物就具有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变成了不能触碰的对象,而敢于直面它并加以辱骂、践踏于脚下,可见詈骂之人的恶劣情绪已经达到了极点。这种疯狂的带有淫秽性的攻击说到底就是对自身的颠覆,其目的就是为了得到最大化的愉悦,取得精神上的慰藉。表现在语言上,如:
“操”类的:操你祖宗、我操等。
英国美学家李斯托威尔说过:“情绪的表现,既是个人的,又是社会的。每一种情绪状态,都想把它自己表现到外面来。表现的结果,增强了欢乐,减少了与其相伴的痛苦。科尔沁地区汉语方言詈骂语与科尔沁人一样,气粗声大、盛气凌人、不容置疑,即使是体现消极的情绪和情感,包括谴责、指斥、批评、嘲讽、厌恶、憎恨、仇视、威胁、损毁、中伤、侮辱等等,也从不遮遮掩掩,讲究的就是个畅快淋漓、一步到位,哪怕是对自身进行攻击、以颠覆自我为条件也在所不惜。
十里同风不通俗。科尔沁地区的詈骂语虽非语言中的基本词汇,但它却让科尔沁汉语方言绽放出多姿多彩的魅力,让科尔沁地区民俗文化得以留存和传承,揭开其诡异、魔性、丑陋的神秘面纱,我们看到的是科尔沁人积极向上、乐观豁达、勇往直前的民族精神。方言词汇传承和丰富了中国文化,推动方言研究在学术命题、学术思想、学术观点等方面的创新发展,对构建富有中国特色的理论体系,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的繁荣兴盛献计献策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