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翼
晚上散步回来,跟薛说,紫薇树是怕痒的,又叫“怕痒树”,据说挠一挠,会动。
他不信:你净骗我。又说,回家路上就有紫薇树,去挠给我看。树要不动,挠你。
路过的第一棵,位于某大厦花池子里,入口有保安把守。保安并不弹筝,只专心挖鼻。我说,如果跟保安讲,请放我进去挠一挠你家紫薇树,看它动是不动,保安会如何?……
第二棵在路边栏杆里。瞅四下无人时,腾身跳进去。树比我高,粉紫花瓣木耳边,像随手揉皱的纸团,天生一股没韵致的小妾相。先亮出手爪,抖一抖,意示我要出手了客官仔细观瞧。
慢慢在树干上一抓,指甲咝咝划下来。
树梢似乎真的微晃。睡着的人被扰到,迷糊地略一转侧。
你看,动了没有?
……风,刚才有风!
再抓痒似的“抚摸”两下。哗啦啦,树仿佛又动了动,然而,还是有风啊!
手扶树枝站着,忽然走神了,回头看时,他背着路灯光,叉手而立,笑微微的。
又一个夜。睡前在黑暗里说话,忽见到帘子下头有块白。道:是对面建筑工地开灯赶工吗?
答:去看看。
摸黑下床,拉帘子,踏进阳台,开窗,跟一盘明煌巨大满月打了照面。
原来满地是月光。
惊: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月亮!这么近……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皎皎孤月轮,相见不相识。亲爱的老月,威皇起来了。
伊像是个远方的客,冷冷凝睇。从安徒生没有画的画册里升起,把头脸转过来,探到窗外。
整片天空低垂下来,舞蹈人形似的云也谢幕了。楼宇都噤声。月色峥嵘。月不是月,是冰河,是宝刀。河上波光,冰上寒光,刀上莹光,为死亡的千岁明辨分毫。
碧澄澄,青惨惨,寒冽冽。
好像破釜沉舟之后,波光刀光扑面而来。正大敌当前,生死攸关,再调息一刻,就要并肩闯过去了。
又看向他。像是个陶人,浑身贴了银箔。不知打哪儿泅渡而来,月下相逢,闻琴解佩。
忍不住紧紧抱住。
说:谢啦。
其实快乐总是小的,紧的,一闪一闪的。——木心
《水浒传》,“宋江别了刘唐,乘着月色满街,信步自回下处来”。
金圣叹道:月毕竟是何物,乃能令人情思满巷如此,真奇事也。人每言英雄无儿女子情,除是英雄到夜便睡著耳。若使坐至月上时节,任是楚重瞳,亦须倚栏长叹。见夜月便若相思,见晓月便若离别,然其实生平寡缘,无人可思,生平在家,无人可别也。见此茫茫,无端忽集,世又无圣人,我将问谁矣?
逢良辰美景花前月下,独享是很难过的,花月也会失色,因此雪夜需访戴,因此月色入户时候,苏轼念无与乐者,到承天寺寻张怀民。
如已有一人在身边,令不至孤零伤怀,那真要好好道一声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