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
来到雾气浮动的湖边,对岸的白桦树林浓雾覆盖,整个都不见了。隐隐约约中似乎有一个白点破雾而来,无声地,渐行渐近,向湖滨飘来。
从浓雾里冒出来的,原来是一只天鹅,一身雪白丰润的羽毛,上了岸来,用黑色的眼珠瞄了我们一眼,修长优美的脖子往后一伸,将粉红色的嘴巴塞进翅膀羽毛里,像盖了被子一样。这只天鹅,两只蹼插进沙里,就在湖边打起盹来。
十个月大的儿子满脸惊诧,圆圆的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瞪着这个比自己还高大的会动的东西,好像呼吸都停止了,然后用肥肥的手指着在打瞌睡的天鹅,回头对我说:“妈妈,鸡!”
我点点头,说:“对,鸡!”小小的脑袋,认得出眼前这个东西有一对翅膀、两只脚、一身毛,而把它归类为“鸡”,实在是不得了的大智慧。我不需要急着纠正他,反正天鹅也只是一种鹅,鹅,也不过是比较优雅的鸡。
台北的老师带着孩子们到新动物园去“课外教学”。记者报道说,孩子们恣意玩弄小动物,追逐孔雀、丢石头等,缺少爱生观念,呼吁学校加强教育。我不禁叹息:在一个不爱生的社会,你要学校怎么教导孩子爱生呢?
在淡水的海边游泳。几个年轻的男女在沙滩上嬉戏,大概是专科的学生吧!女孩子娇娇地笑着说:“你好残忍哟!你要下地狱呢!”
我突然发觉了他们在做什么:男孩子抓到一只螃蟹,丢在一个纸杯子里,然后点燃打火机,把杯子烧起来;四个男女围坐在沙滩上,快乐地看着一只螃蟹在火里挣扎。
我的心很痛,走过去对他们说:“这只螃蟹是属于这个海滩,属于大家的,你们怎么可以破坏?”
年轻人讪讪的,觉得没趣。正在找另一只螃蟹的女孩假装在玩水。我匆匆收拾了东西,匆匆地离开了海滩。不,我没有说出百分之一我想对他们说的话。我想说:螃蟹也是这个地球村的居民,如果它不曾妨碍你的生存,你就没有资格剥夺它的生存权利。我想说:“弱肉强食”或许是生物界的常态,人吃牛羊猪狗草虾螃蟹;但是“大地反扑”也是自然界的常态,强食者的滥杀滥捕最后要造成自己的枯竭。我想说:你只是地球村的过客,過完了你的一生就要离开,换下一代来生活,你没有权利烧死一只螃蟹。如果人人到了海滩都去烧死一只螃蟹,那么我们的孩子,当他到海边嬉戏的时候,就没有螃蟹可看。在清浅的水中发现一只横行的螃蟹,是在地球村中成长的快乐,你没有权利剥夺孩子的快乐。
可是这些话,我都没有说,我觉得无力。“爱生”的观念从哪里开始呢?淡水的街上有一条年幼的小狗,知道它年幼,因为幼狗的眼神里有一种特别的稚气。这只小狗只有两条腿,两条前腿,后腿被摩托车轧断了。每天早上,市场附近人群熙来攘往,买菜的人挑精拣肥。在人腿之间,这只小狗寻寻觅觅找东西吃,找水喝。它用两只前腿撑着整个身体,半爬半跳,一瘸一瘸地拖过淡水的街道。
在苏黎世家附近的公园里发现了一只受伤的鸟,翅膀折断了,躺在草地上,圆圆的黑眼望着天空。孩子蹲下去,摸摸鸟毛,研究了好一会儿,回过头说:“妈妈,鸡!”
我把小麻雀拾起来,轻轻放在孩子肥肥的手掌中,让他感觉鸟体的温热,对他说:“我们带它到池塘那边去。”池塘那边有个小小的房子,房子的一角有两扇小小的窗,一扇写着:“请将死鸟置此,我们会处理。”另一扇写着:“请将受伤的鸟放在篮子里,我们会为它疗伤。”
篮子里有些脱落的羽毛。我让孩子把鸟放进篮子,他放得很慢,很小心,眼睛里透着无限的惊奇与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