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甜
长江边的飞鸟。母亲曾在2017年3月写给张希祉的信中提到,希望自己以后的骨灰能撒入江河,回归自然。
张希祉清晰地记得母亲第一次做手术之前的情景,那个时候母亲还留着一头披肩长发,笑着安慰张希祉,让他不要担心,说自己会没事的。张希祉却在母亲的眼睛里看到了悲伤,“我就下意识地掏出了手机,对着她拍。”张希祉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他最初的拍摄都是下意识的。
母亲躺在病床上,被推向手术室,嘱托姨妈照顾自己的儿子。一旁的护士拉着母亲的另一只手,将母亲的病床往电梯里推。
张希祉在一旁,那个时刻,他看到了母亲眼睛里的紧张,“那是人面对未知命运时呈现出的恐慌。”张希祉回忆。他又一次掏出手机,记录下那个画面。
拍摄,记录,成为了他表达内心感触的唯一方式,也成为了他排解焦虑释放压力的唯一方式。“就是怕失去。”如今他这样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他当时的感受。
这样的拍摄持续了两年,后来张希祉的一位老师看到了这些照片,建议他可以作为一个系列继续拍下去。这才有了之后的《妈妈》系列。这组记录母亲患癌之后日常点滴的系列照片也成为了张希祉第一组正式的摄影作品。一开始他为这组照片取名《我的母亲》,读起来,觉得生疏,后来用了更为亲切和简单的名字——《妈妈》。
近期,张希祉的《妈妈》系列作品被多家媒体报道,被广泛传播和讨论。而实际上,这是一组在沉默中完成的作品。
“我在,她能心安”
张希祉的母亲出院那天的病房。
獲奖之后,《妈妈》登上微博热搜,张希祉的家人才陆续看到了这组照片。母亲也是这个时候看到的。
“我都这么难受了,你还拿个相机来拍我。”张希祉回忆,一开始他对着母亲拍摄,母亲并不情愿。“慢慢地,她也愿意我拍她,她的想法是,万一哪天她不在了,这些照片至少能给儿子留个念想。”张希祉回忆。
张希祉对《中国新闻周刊》坦言,拍摄《妈妈》这组照片,不是为了创作,只是为了治愈。治愈母亲的病痛,更是治愈自己面对母亲生病时难以言说的焦虑。
2014年,临近过年的时候,张希祉的母亲关节剧烈疼痛,夜里无法入睡。母亲猜测自己可能患了风湿。张希祉那个时候读大四,正好放寒假,他陪着母亲跑遍了武汉大大小小的医院,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按照风湿去检查,没查出任何结果。
张希祉的姨妈是医生,得知情况后,建议母亲去做个全面的身体检查。那次检查是姨妈陪母亲去的,在那之后,母亲就住进了医院。
在张希祉的印象里,母亲一直是健康的充满活力的,他从没见母亲生过病,更别说是住院了,母亲上一次住院,还是24年前生他的时候。
张希祉去医院看母亲,晚上他和母亲一起在医院对面的一家餐馆吃了晚饭,饭后,母亲送他到地铁口。
“洋洋(张希祉的小名),妈妈这里可能长了个东西,不太好。”在他走进地铁站前,母亲摸着自己的胸口,对他说。
“当是我完全没有想到会是癌症,就下意识地安慰她,随后就进地铁站了。”张希祉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2014年2月19日,50岁刚退休的母亲被确诊患有肺部腺癌。自那之后,手术、化疗和吃药成为了母亲生活的全部。
第一次手术后,母亲失去了生活自理的能力。父亲、五个姨妈和母亲的闺蜜组成陪护团,轮流照顾母亲,张希祉负责夜间陪护。大人们都有工作,做不到完全的陪伴。张希祉那个时候即将毕业,在家准备考研,时间相对自由,大人们开始手把教他买菜、做饭、洗衣、拖地,以及如何为母亲喂水和擦脸。
在ICU病房外的走廊上,张希祉睡在租来的行军床上,夜里,唤医铃不断响起。他没法入睡,第二天天一亮,他继续新一天的陪护。
他曾试图兼顾考研和照顾母亲,没过多久,他便发现,他做不到两者兼顾。他需要做出选择。
母亲的医药费是一笔巨大的开销。父亲需要持续工作,以此缓解经济负担。而张希祉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他没有任何纠结,决定推迟考研,全心全意照顾母亲。得知他的选择,母亲哭了。“她觉得她成为了我的负担,但当时那个情况,她离不开我,我在,她能心安。”张希祉说。父母则用沉默表示了同意。
张希祉记得,手术后的化疗期间,母亲的头发大把大把地脱落。母亲曾捧着一团掉下的头发,为生命的凋零而伤感。
“洋洋,你说妈妈的头发如果都掉完了,可怎么办啊?”母亲问他。
“妈,你不用担心,如果真到那个时候,那我们全家就一起剃光头陪你。”张希祉觉得自己能做的只有安慰。
化疗也让母亲的关节难以弯曲,一些原本简单的事情成为了母亲的难题,张希祉开始帮妈妈洗头和洗脚。这是母亲生病后,属于他们母子的幸福时刻。而幸福是转瞬即逝的,母亲的绝望和崩溃似乎才是他们所面临的常态。
张希祉的母亲正戴着特制的塑胶面具躺在医院病床上等待脑部放射治疗。
张希祉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当母亲得知自己出现癌细胞转移的症状时,曾大哭了一场,大半夜要出门。张希祉拽着母亲的手,说什么也不放,哭着求母亲不要离开。最终母亲答应了继续治疗。
有些改变来得突然,24岁的张希祉能做的,似乎只有面对。
母亲生病住院后,张希祉眼看着原本整洁的家日渐变得零乱,餐桌上放着的碗盘里还有剩饭残羹,沙发上常常堆着脏衣服。“妈妈就像家里的一盏灯,当她熄灭后,你才会发现,平时自己习以为常的光明是多么重要。”张希祉说。
张希祉出生于1990年,妈妈生病那年,他24岁,读大学这几年,他周末还是会把自己换下的脏衣服带回家,让母亲帮他洗。母亲生病之前,他也从没做过饭。“我就是一个巨婴。”张希祉对《中国新闻周刊》坦言。
以前都是他回家,母亲问他“饿了吗?”现在换成了他问母亲。他开始进厨房为母亲做饭,家里的油用完了,他买回了大桶油,炒菜的时候,一不小心把油洒在锅外面了,锅里突然起火。“幸亏见惯了大场面,我就站在那拿着着了火的锅看它烧完了,没吓得把锅甩了,把厨房给烧了。”后来,张希祉开玩笑地回忆他刚开始进厨房的那段“手忙脚乱不知所措”的日子。
准备好饭菜,张希祉习惯拍照留念,随后发在朋友圈和朋友们分享。几个月后,他这样感叹“这段时间每天和锅碗瓢盆战得不亦乐乎,好歹也完成了个摄影项目——张希祉私房菜系列。”
今年4月的一天,张希祉在家健身,妈妈走过来说:“儿子,你以后就给你喜欢的女孩做道冰糖排骨,再炒两个青菜,保证搞定,比你练多大的胸肌腹肌都要给力。”
张希祉的母亲正用手撑开自己的眼睛,张希祉觉得,眼睛对于母亲而言似乎是一个出口,能让疼痛流出。
張希祉的母亲接受手术后的引流箱。
张希祉眼看母亲生病之后的生活变得单调,他替妈妈安装了手机微信,手把手教妈妈用微信。妈妈用上了微信,张希祉想到妈妈能看到他的朋友圈了,“她看到我整天在朋友圈发的那些胡言乱语会不会又像唐僧一样念叨呀?”他又有点担心。
日子就这样继续,泪水和欢笑交织着,母亲突然生病后,张希祉用很短的时间完成了他和母亲之间的角色互换。
2018年9月份,亚洲大学生摄影大赛,张希祉的《妈妈》从全球近30个国家和地区的八万余件作品中脱颖而出,获得大赛首次设立的特等奖。在中国人民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任悦看来,这些照片是一种诉说,言说了不能言说的事实,疾病的痛苦,对分离的担心,生命的脆弱。在任悦的帮助下,张希祉已经将《妈妈》这组照片集结成书。
“让我深深地吻着你的脸,擦干你伤心的眼泪,让你知道在孤单的时候,还有一个我,陪着你。”电子相册的配乐是张希祉翻唱的一首《不再让你孤单》,伴随着歌声,相册一页页被翻开,最先出现的是一张母亲的背影照。
2012年,张希祉读大二,母亲送给他了一台入门级的单反相机,“我妈看我一个表哥买了一台单反,她就想给我也买一台,她完全是出于对我的宠爱。”张希祉回忆,母亲的心意,他不能浪费,他开始拿起相机拍摄。他也未曾想到,母亲会成为他第一组正式摄影作品的主人公。
2016年,张希祉考取了武汉一所大学的研究生,一边读书,一边就近陪伴母亲。两年之后,他研究生毕业,拥有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工作之余,他的时间几乎都用来陪伴母亲。
如今,母亲的病情还算稳定,在家口服靶向药物治疗。“每三个月去医院复查时的心情依然紧张得像拆除定时炸弹,我能做的,几是每天扶着她小楼散步,帮她铺床,带她看电影,给她按摩,陪在她身边。”张希祉说。
张希祉还是时常会想起小时候他坐在母亲电瓶车的后座,上学和放学的画面,以及他每次回到家等着他的热乎的饭菜。他如今最为怀念的,是母亲没有生病时,家里那浓浓的烟火气。他说那烟火气能让他感到安心。而他如今正在做的,就是维系家里的烟火气,维系生活最朴素也是最迷人的面貌。
张希祉形容自己是“乐观的悲观主义者”,他不太愿意设想未来。“凡事尽力,过好当下”,是他一直以来的生活态度。
“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如今,他用这句话形容母亲患癌后这近五年以来他的生活状态。而这样的日子还会继续,《妈妈》系列也会继续拍下去。
2076年11月6日,张希祉的母亲在武汉汉口江滩上散心,此时她刚经历了一次癌症复发,病情稳定后在家服药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