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畅
摘 要:被誉为“诗坛莫扎特”的波兰诗人维斯瓦娃·辛波斯卡,其诗常常着眼于日常情绪和细小事物,从日常的世俗生活中摭拾点点诗意,并以平易、亲切的方式告诉读者。她的诗虽看起来十分随性,但细究之下其诗蕴含着独特的审美趣味和深刻的哲理。故本文以辛波斯卡诗集《万物静默如谜》中的一首诗作——《种种可能》为例,通过对这首诗词汇、内容等多角度比较,阐释辛波斯卡在种种世俗场景中蕴含的否定主义美学意识以及诗作流露出来的诗人对世俗生活的尊重。
关键词:个体意识 否定主义美学 反结构主义 “旧派”诗人
《种种可能》于1972年问世,收录于诗集《万物静默如谜》。在这首诗中,辛波斯卡向世人宣告了生命的美好和万物存在的自由。这种美好与自由与身份、地位无关,而是从无比真实与平等的世俗生活中不经意间渗透出来。笔者认为,诗不一定要在最高的殿堂中供人瞻仰,或许能“隐于世”的诗透露出来的况味更可贵,也更值得我们品读。故本文将从辛波斯卡诗歌诗意呈现的内容及形式、诗意构建原因以及辛波斯卡诗歌的影响,深入阐述辛波斯卡诗歌的世俗诗意。
一、关照个体的普世性诗意呈现方式
辛波斯卡在《种种可能》这首诗中为我们描绘了世俗中的多幅场景,它们无限接近人们的日常生活。可以说,辛波斯卡在这首诗中流露出对普罗大众的深切关怀。这些世俗场景的排列或许不符合结构主义者的审美,但无可否认,作者用这些无结构甚至看似无逻辑性的带着“偏爱”的诗句,呈现了带有强烈个体意识的诗意,在读者的心灵中激荡出一层层共鸣的涟漪。
(一)平民可解的诗歌创作——人文关怀的体现
《种种可能》这首诗中描述的场景和普通人所能接触到的世俗生活并没有多大差异,可以说,每个人都可能处在诗中所描述的各个场景中,读来令人亲切而熟悉。读完全诗,就好像看见一个安静的女子在阳光下的一隅偏执而单纯地诉说着自己和自己的生活。辛波斯卡在诗中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自己的“偏爱”——“我偏爱猫/我偏爱电影/我偏爱华尔塔河沿岸的橡树/我偏爱狄更斯胜过陀思妥耶夫斯基/我偏爱我对人群的爱……我偏爱例外/我偏爱和医生聊些别的话题/我偏爱线条细致的老式插画……”诗中的意象意象丰富、随意,像是琐碎生活的场景片断的组合,平淡无奇。猫,电影,橡树,作家,插画亦或是爱情,颜色,眼睛的样子,摆设等等,目光所及的东西皆可入诗,随性而散漫。正如译者陈黎所说:“她对自己价值观、生活品味、生命认知作了相当坦率的表白。”[1]
辛波斯卡汲取世俗生活中的喜悦,从日常中摭拾点点诗意,她笔下“种种可能”具有普世性,写得实在日常,无需注解,也无需知识的链接。可以看出,诗歌内容对个体进行了充分的考虑,作者也尽最大努力关照到了不同阶层、不同知识结构的人。正是因为如此,她的诗意才如此的平易,平易得几乎没有语言和文化的差别,没有国度和时间的限制。波兰籍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什(Czes?aw Mi?osz,1911-2004)这样评价辛波斯卡:“辛波斯卡提供了一个可供呼吸的世界。”笔者认为,这样的评价十分恰当。呼吸,这是件再日常不过的事了,而且也与我们休戚相关。辛波斯卡让被称为“阳春白雪”的诗浸染“普世”色彩,“飞入寻常百姓家”,不仅拉近了诗作与读者的距离 ,还能引起诗与普通民众的精神共鸣。
(二)反结构主义批评的“偏爱”——个体意识的延展
辛波斯卡的《种种可能》取材日常生活,这不是每个人的日常,但却又好像句句映射每个人的日常。很多生活在世俗中的人会觉得生活无聊透顶,而辛波斯卡在这首诗中所写的也的的确确就是随处可见的世俗生活。那么为什么这首诗读起来不让人“无聊透顶”呢?
首先,从横向的比较来看,以“我偏爱狄更斯胜过陀思妥耶夫斯基……我偏爱狡猾的仁慈胜过过度可信的那种……我偏爱格林童话胜过报纸头版”等为例,狄更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狡猾的仁慈和过度的可信,格林童话和报纸头版,这些都是不同的,有区分的,甚至是对立的。其实除了这些明确有对比事物的诗句,“偏爱”这个词本来就有种取舍、对比的意味在里面。可以说,辛波斯卡虽然写的是世俗生活,但其诗质并不单一,更不单调。互异的甚至对立的方面共同出现在这首诗中,他们的交织和互相作用正是这首诗由世俗生活所焕发摄人心魄的魅力的原因。明确的自我告白与尖锐的价值取舍,让我们感受到了这首诗中所蕴含的强烈的个体意识。一切以“我”的好恶为尺度,则个人的空间将会得到无限延展。这不仅是作者辛波斯卡的个体意识,更是一種能感染读者的个体意识。作者能从这些“偏爱”中实现与读者的一种互动,读者可以在读诗的过程中将作者的偏好取舍反应到自己身上:“我偏爱开花的叶子还是不长叶子的花?我偏爱什么颜色的眼睛?”诗歌的价值也许不在于看起来有多理智,有时候恰恰相反,个体情感的自由地抒发和表达反而更会使创作显得难能可贵。大多数世俗生活中的人在各种“不得已”中生存,自我的取舍早已被社会或他人的取舍替代。可以说,《种种可能》大胆地向我们传达出了一种不一样的价值观,那就是“存在的理由不假外求”,存在即合理,存在即要有自我地存在。
另外,从诗歌纵向来看,诗人的每一个“偏爱”之下都提及了不同的事物:猫、电影、橡树、针线、绿色、老式插画、不做承诺的道德家等等,有自己近处的喜欢,有与社会中人相处模式的喜欢,有对地球模样的喜欢,也有对抽象的数字的喜欢。从自己身边的事物,通过一种模糊的边缘化的过渡,写到了自然,写到了科学。我们似乎从这些“种种”喜欢的出场中找不到一个特定的顺序,因为它既不像浪漫主义诗歌有明确、核心的对象和想象的序列,也不像现代主义诗歌诗笼罩着令人迷惘的阴翳。它们是互相穿插的,可能我上一句在写“穿便服的地球”,下一句就可能写格林童话和抽屉,再下一句就可能写抽象的数字、标点。而正是这种上下句不具有明确顺序和类别的“种种喜欢”为“种种可能”提供了多角度、多维度、多次元的范式,使本诗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甚至逻辑的结构局限——虽极类随笔,但率性中透着诗人的用心。
與诗歌横向写作相似的,纵向的展开也有赖于“偏爱”的引出。《种种可能》这首诗的每一句都用“我偏爱(英文为I prefer)”来开头,每句诗都是“我偏爱——”。明明是不太让人舒服的词语——毕竟“偏爱”不如“喜欢”这样的词来得温和——但是到了诗人的笔下,和诸多的世俗场景组合起来,这个“偏爱”用得竟是如此传神。偏爱,偏执、喜爱,是对自我认知和自我理解的肯定。辛波斯卡将视线放到自己和自己生存的外围中,提示、体验着生存拥有的空间。这给读者极大的鼓励——说出自己的喜欢,说出自己的世界。太多的诗作让人们放眼未来,放眼宏伟的人类事业,而辛波斯卡深谙自己“普通民众”的身份,所以她把目光凝视在具有普世性的世俗生活中,凝视在具体的事物和具体的个体身上,也很少谈论空洞的远方。她“偏爱”的静默万物,也正是普通民众所偏爱的。
而反观当时的欧洲文化思潮,20世纪60年代初,结构主义在欧洲大陆十分盛行。无数的学者争先恐后地挤进结构主义的大潮中,力图使自己“跟上时代的步伐”。随之兴起的是文学上的结构主义批评方法。结构主义批评自有其优点,它以一种客观而且冷静的角度看文本,将私心杂念剥离出赏读的过程,淡化甚至忽略创作主体的个人情感,这会使对诗歌的理解无比精细和条理。但笔者认为,也正是因为如此,结构主义批评也暴露出其明显的缺点,就是对主体(创作主体和阅读主体)的忽略和由于看重形式引发出的对文本的生硬甚至过度解读。从结构主义的视角而言,《种种可能》这首诗没有明显的格律,也没有明确的层次划分,甚至难以找到可以一以贯之的逻辑线索。但就是这样一首在结构主义批评家看来会很无章法的一首诗,却受到了世人的欢迎。其原因是什么呢?纵观全诗,最引人注目的一个词,怕是“偏爱”了。也正是这个“偏爱”,使得这首《种种可能》与众不同。
二、“废墟上”的优雅反抗——辛波斯卡的诗意建构原由
辛波斯卡将目光放在平民身上,时刻不忘对个体的关怀。这种视域在当时象征主义、意识流小说、超现实主义兴起的时代显得那么独特。欧文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环境决定着人们的语言、宗教、修养、习惯、意识形态和行为性质。”尽管有些绝对,但也不乏道理,辛波斯卡所处的时代的光芒时时刻刻在这位诗人身上逡巡。诚然外部环境是影响辛波斯卡诗歌内容及情感走向的重要因素,但从最深处可以使这位诗人具有有别于其他诗人特质的原因,应是其独特的审美取向和审美活动。
(一)波兰文化传统的深刻影响
“现代波兰诗歌史上最杰出的诗人都是在纳粹占领时期开始他们的文学生涯的。”[2](P64)战争建立了诗人的外部创作环境,自然的,诗人的创作心境和创作视角亦受其影响。作为这场浩劫中的“目击者”和“幸存者”,作为一位女性,辛波斯卡的诗歌无疑从另一种角度反映了波兰乃至欧洲废墟上的民众心境。辛波斯卡的诗很少直接触及政治,但是她并没有忘记通过“揭露”来讽刺黑暗。
提到波兰文学,提到战争时期的诗人,就不得不提米沃什,辛波斯卡便是米沃什诗质的直接继承人。在动荡的时代,诗人没有时间来祈求命运赐予的安逸,他们通过一己之力,思索着战后人类文化将何去何从与全人类命运的问题。而辛波斯卡身上现实主义的影子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要去揭露一些事情,取舍一些事情。《种种可能》中对“狄更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偏爱”看似是文学史上的作家个人的喜好,但其实是借更关注小人物命运的狄更斯表达了对底层民众的同情和对战争下人物悲惨境遇的同情。辛波斯卡把裹胁血泪的诉说披上了“日常的”外衣,看似是十分随意地展现了世俗生活场景中的阅读经历,实则是用优雅的方式做出了反抗。
与此同时,波兰兴起的女权运动也对辛波斯卡诗歌创作有着独特影响。六十年代的女权运动使波兰涌现出了一大批女性诗人,这些不平庸的女性宛若废墟上开出的灿烂花朵,脆弱而坚强。她们宁静而惶恐地思索着战后的文学重建,从女性的视角出发,以更为细腻的笔触,将远至古典文学中的神话,近至窗边的宁静风景尽收眼底,写入诗歌中。在此影响下,辛波斯卡迅速成长,并成为这其中的杰出代表。战争年代,从实用角度出发,男性的地位明显高于女性,而战争结束,女性价值的平等回归就显得十分重要。女性代表着美与感性,战争摧毁了家庭、人际等等一切美好的事物,辛波斯卡用以小见大的手法,将生活中的美好放大,猫、橡树、人群、插画……这些生活中的景物都在战争结束后的一个阳光正好的午后,波澜不惊地存在着。辛波斯卡告诉我们,世俗生活中的诗意就体现在这些普通的事物中。它们不难寻找,更不难触碰。
(二)诗人独特的诗意源泉——否定主义美学视角解读生活本质
波兰深厚的文化土壤和多维的社会环境为辛波斯卡诗歌创作奠定了底蕴性的基础,而这位诗人之所以能从世俗生活中汲取诗意则与其自身的诗歌修养密切相关。
我们说,辛波斯卡的这首《种种可能》读来十分的随性率真,极像未经思索信手写下的一些“日常随想”。但是,诗,是“非理性的理性”。换言之,诗是用看似非理性的、感性的表现手法来表达背后理性的、沉思的想法的文学形式。辛波斯卡本人也这样说:“在不必停下来思索每个字词的日常言谈中,我们都使用‘俗世‘日常生活‘事物的常轨之类的词汇……但在字字斟酌的诗的语言中,没有任何事物是寻常或是正常的。”[7]“这种“非正常”的审美角度,体现在本质性的否定之中,是因为一种对象化的事物和我们所占有的现实形成了否定性关系,从而在内心唤起了某种体验而美。
否定主义美学理论体系是上个世纪由我国的吴炫先生提出并初步构建的。否定主义,从本体论角度而言,即是一种对本体的否定。它不是一种简单的否定、颠覆,“否定主义的要义,据我的粗浅理解,包含着批判和创造两个主要方面。” 这种“批判”不简单等同于“扬弃”过程中的包含着肯定的批判,而是一种蕴含着创造性的批判。或许可以这样说,否定主义美学是在否定中创造出了一个崭新的,不同于以往的世界。否定主义美学,体现在本体性否定之中。辛波斯卡不断否定着世俗生活的“日常性”,才比常人更趋近于世俗生活的本质,并将这种本质性的东西表达出来。在这种情况下,“美感”不是“快感”,不是新事物的诞生取代旧事物的愉悦感,换言之,不是诗中描写的世界取代了人们生存的世界的愉悦感,而是人们发现诗中的世界就是自己生活的世界时,将这种生存状态亦或是存在状态转化为一种审美活动时的心旷神怡。人们否定了世俗生活中的无知觉状态,才将诗中的审美视角、审美趣味看做是一种理所应当。而当人们从辛波斯卡的语言中发现了这一点时,就会逐渐在否定的过程中发现生活的本质,实现心灵的回归。就像本诗中的“我偏爱被征服的国家胜过征服者”,作者直言不讳地表达自己对被征服国家的同情,这种同情不属于任何政治和历史的坐标,它只属于人性本质中最真挚的感情。本质的发掘和还原,是辛波斯卡诗作充满纯真世俗人性的根本原因。